马来西亚纪行 (组 诗)
马来西亚纪行
(组 诗)
黄亚洲
关于马来西亚的稳定
跑来一个恒温的从无天灾的国家,我心生喜欢,当然
马航属于人祸,不要计算在内
我不喜欢灾难,我们这辈子过于坎坷
不喜欢唐山与汶川的咆哮,不喜欢福建与浙江的台风
也不喜欢京津冀的雾霾,当然
雾霾属于人祸,不要计算在内
马来西亚物价,也是全球最低
很简单,一个国家的重心低了,地壳便不需维稳
马来西亚采用君主立宪制,国王五年一轮
各省的头头都有可能轮到,抽签决定
真是的,连政治都跑来来效仿地壳的稳健
甚至,吉隆坡每一颗早晨的露珠,都像高耸的双子塔一样稳定
夜晚,连繁星也努力做到板上钉钉,不愿掉下一颗
掉下来,也没有任何一颗会砸中马来西亚
但是,最后,还是要说到最不稳定的东西
那就是人祸
其实任何国家,都有一些蓄意绑架人民的神经病
我是乘坐马航来的
我当然也曾担心过,被这个国度的某位公民,以最为稳定的驾技
带上最高的天空,并以
最为稳定的架势,俯冲大海
吉隆坡,国家英雄纪念碑的雕塑
他们自己并没有想到要走进石头,他们
只是想完成一起例行的战斗,提一杆
喷着火焰的机关枪,怀抱
中弹的同伴
他们的同伴奄奄一息,即将成为这块土地的树根,或者
一叶即将烂腐的芭蕉
就像他们已经倒下去的许多带宽边帽的战友一样
他们只是在完成
一个普通马来西亚男人应该完成的使命。他们的
妻儿与民族在督促他们,坚决打完枪管里所有的子弹
必须赶走已经窜入橡胶园的侵略者
马来西亚的夕阳,吐血已经太多
他们嚎叫胜利,声嘶力竭,甚至这些
马来西亚最坚硬的石头,都收掖了他们的声音
雕塑前面,那喷水池所喷发的枪声里,我也能清晰听见
这一咯血的呼号
1966年,人民把他们与他们的声音,请进了石头
连同手中烧红的枪管,以及他们怀里
同伴的尸体
他们紧握的旗杆,也是石头打磨,唯有那面
呼呼作响的国旗,是当代的布料
是历史树根长出的新叶
是石头开出的唯一的花
游吉隆坡双子塔
我愿意钻进双子塔的内部,仰望高高的穹顶
穹顶如一轮圆月
垂下它八道柔和的光线,款待我以月光浴
现在,她失去了外面看着的那种男性的雄伟
这正是我喜欢的
商品的时髦气息,随着透明的电梯上下飘香
每一层,都响着马币、美元与笑声
我选了一家咖啡吧坐下,慢慢嗅她的体香
她如浴后一样柔软无力
亲人眼里无英雄,或许,说的就是这种状态
我其实很明白,她外表的那种伟大与正确
她身高,雄据全球老六
我也明白,她并非人们惯常形容的那个玉米形状
玉米是农耕文明象征,多么没劲
作为石油公司的总部,她其实是钻头的外形,是
国家财富锐不可当的象征
但我,你们就说我没出息吧
我不想享受伟大,伟大与我无关
我只愿意钻入她的内部,感受月光浴,感受
脂粉与生活的体贴,感受马币与美元猥琐的响声
感受女人的气息
太子城,水上清真寺
允许你进入,但须用一座围栏限制
你不是回民,只能拨给你一小块的广阔,或许
对于你,也够了
我倒是很愿意,凭借有限的空间,思考
伊斯兰的博大
你看,大祈祷厅只有空旷与思想,这正是我喜欢的
空旷就是神
高高的穹顶就是神
彩色玻璃所映入的天光,就是神
甚至,清真寺外,太子湖涟漪通过水鸟发出的那声鸣叫
也是神
我赤脚,合十,祈愿
很乐意在被限制的小小一角,感受这份广阔
我愿意相信广大、包容、空气般稀薄且花粉飞舞的思想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伊斯兰
而不是那颗用黑袍子裹着的炸弹
你看见我的眼角渐渐湿润了吧
我在围栏里所感受的自由,是多么的充分
然后,出门,穿上鞋,继续上路
鞋子是一双紧紧的围栏,我用它,走
我的后半生
马来西亚旧皇宫,国王浴室
不是一个人在洗澡
是许多人在洗澡
国王浴室里,这么多亮晶晶的大立镜
前面、后面、侧面,许多人在洗澡
国王需要分身
这关乎职业道德,国王需要走到每一个人身边
全国的肥皂,现在就擦
一个人。这个人需要透明
国王是礼仪性岗位,任期五年
十四省的头头抽签轮流上位
一个国家有一个团结的象征是多么必要
这个象征,必须每天擦洗干净
国王知道镜子代表什么
就是这样,需要透明
沐浴液的气味,作为花香的一种,必须
飘遍全国
邦戈岛成为诗歌
邦戈岛正式成为诗歌是近年的事,尽管
这里的翡翠湾早已享誉“全球三大旅游海湾”
沙滩长年被诗歌冲刷
由于诗歌节的开幕,这里的
白沙滩与绿海水,被正式念作平声
占岛子一大半的热带雨林,被念作仄声
挺拔的椰子树,全体站成韵脚
都乐意,再一次,被诗歌正式任命
当然,那些快艇和冲浪者,也成为诗歌的带弧线的韵律
而浮潜所见的那些艳丽无比的珊瑚,也成为诗歌的隐秘部分
这水下部分,一般与私情有关
来自全球的诗人挟着岛子不停地走来走去
语言各异没关系,涛声会来一遍遍协调
肤色不同没关系,夕阳会来统一着色
如果把邦戈岛扩展成全世界
全球都由珊瑚、椰林、沙滩、诗歌组成
这一近乎疯子的幻想,就是今日,我们相聚的
严肃目的
国际诗歌节开在马来西亚军舰上
像搬炮弹和搬高速机枪子弹一样
马来西亚海军把诗歌的韵脚、节奏、平仄搬在左舷与右舷,以及
前甲板上、信号旗下
再把麦克风、炒面、烤鱼、糯米糕、咖啡,撒布其间
这些军人早有预感,诗歌是最直击人心的
杀伤半径较大,伤口会流出感情和眼泪
这些军人,还把海风和鸥鸟的叫声邀来甲板,与
诗歌的朗诵声,加以混合
这些军人的几位同胞,还用中文唱“月亮代表我的心”,让我明白
白天的月亮,此刻藏身何处
舰长是华裔,中校,很乐意跟我合影
而我知道,他把这次航行记录于当天的航海日志,一定是一句
李白的诗,也是关于月亮的
军舰在马来西亚西部海域移动,各国的高分辨率卫星,都在注视
诗歌的轨迹
一些和平的首次亮相的弹药
正在试射
显然,阳光在海面上溅起的点点浪花
都是弹着点
这是新动向,这需要世界诗歌史与世界海军史
同时分析
邦戈岛,让诗歌直面大海
这个岛上的主人特意把诗人拉到海边,让他们,直接
面对大海朗诵,让他们,后半句还没出口
前半句就已经掉入大海,套上了救生圈
让他们张狂的句子,在平静的海面上,扭成紧密的波纹
甚至让句子沉入大海,成为珊瑚
红珊瑚是愤怒
白珊瑚是爱情
人类本来就是由大海走上陆地的,现在
让我们把所有的情绪,都还给大海
不用怀疑,大海自有足够的容量,收纳
这个世界全部的战争与和平
诗人们,把所有的血都咳给大海吧
把人类的血都变成绿色
这就是大海的任务,大海原谅陆地与陆地上发生的一切
邦戈岛的华人村
不感到奇怪,在这个华人村,妈祖娘娘、济公和关羽,都是
常住户口
这个村子的山势、树木、庄稼的颜色,与中国的某个省份
完全相同
这里的华人男女心态平和,坐在路边
守着小屋或者小摊,闲看游客
出售的香椰,都是从陆上运来的,岛子自产不够
帽子也是,太阳镜更是
他们的上一代与上两代,已经把大海所有惊涛骇浪,都收集在
庙堂里
至于孝道、勤劳与中华文化,则是每天,摆放在
村街两边
州务大臣前来视察,他们就倾村而出,态度恭顺,如同
恭迎中国的长官
他们还造了一道迷你长城,砖头都是由当地的土做的,但其精神
我知道,位于中国华北
两日后,我要坐船回去
我也求妈祖娘娘护佑我一路平安
我身体里的土,是中国大陆做的,但我
也肯定,我这块砖头,是此处迷你长城里砌着的
邦戈岛,印度教祭神仪式
印裔村坊的这座小小的印度教神庙,现在,开始与神直接沟通
为什么咸咸的大海,顿时,就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我赤脚,双手合十
我要哭泣
仪式由唢呐、铜铃、念诵声、唱诵声、燃烧的火盏、冒烟的花瓣
共同构成
为什么,顿时,大海就从我眼里流了出来
我心里咸咸的海,或许并不是
造就湿婆神长长头发的那股喜马拉雅雪水,也不是
你们祖先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一路艰辛
我只是被你们泣诉般的乐声,引向了我自己的远方,我的
那个咸咸的怎么也够不着的远方
我咸咸的远方,我痛楚的远方
那里海浪翻腾
我的父亲母亲,都在那里微笑
或许,我的远方也就是你们的远方
神就在那里,收拾一切
或许,你们的唢呐也就是我的忧伤
痛苦的咸味,来自共同的大海
燃烧的火盏、冒烟的花瓣,我要感谢你们
在这个痛楚的一刻,我得以与我的父亲母亲站在一起
收拾一切
邦戈岛遇雨
我却是享受到了这份殊荣
一朵乌云瞄准一个小岛下雨,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看
这个岛屿覆盖那么多的芭蕉与棕榈,一身的伪装
但是,还没来得及除下太阳帽,这雨
就噼里啪啦过去了,好像调皮小孩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通往海滩的小路没湿
路边的灌木没湿,蜘蛛还在吐干燥的丝
锋利的阳光没湿,它刀刃上继续走着小小的火花
海滩上的泳者湿了,那不怪雨,那是海浪的调戏
会场里的诗人们湿了,那也怨他们自己,从一早开始,就
互相泼诗歌的水
一朵乌云拍了一下小岛的肩膀,很快走了
它跟我的故乡人一个脾气
我的故乡人每天都这么匆匆忙忙,顶多拍一下朋友的肩膀
算是瞄得很准了
邦戈岛嬉海
邦戈岛托我下海一趟
她愿意由一个诗人向她提一份质检报告,她要了解
每天包围着她献殷勤的大海,到底有没有诗的品质
太阳刚刚消失
她知道,一个又怕冷又怕热的诗人,这时候才乐意接受相托
黄昏,已经从内部清理出所有炽烈的阳光
她想知道,海水的浅绿,是不是一种高品位的色泽
想了解,海水如此温和,是不是
真由热情所致
也想知道,大海每天给她献上沙滩的那些七彩的贝壳
是不是诗句里最艳丽的词汇
想知道,大海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些珊瑚
是不是真实的学问
我在海里学着青蛙的姿势,一直在想,如何作出这份报告
因为,异域的爱情我不是太懂
但是,于这片大海,我确有好感
我在想着,我是不是应该秉承中国文化之精髓
多做一些成人之美的事情
我要撮合邦戈岛与大海的更深一点的情谊
太阳虽已远去,但作为男性红娘我要热烈一些
霹雳州红土坎,一块隐没的华侨店铺招牌
那些老派的中国字想挣扎着现身
这几乎是肯定的
虽然白石灰一遍又一遍地覆盖了它
历史总是有很多打手
铨寿堂、霸打名鞋、各国绸绉布疋百货用品
对了,我说的就是这块老式的店家招贴
在路灯的帮助下,字体凭借凹凸,今夜
试图突破历史的封杀
我不忍走开。我要用自己的目光
帮助它
它没有死,它隐隐约约活着
它不是绸布,也不是鞋子
它是求生,它是惊涛骇浪,它是打拼
它是后半夜灯光下的算盘珠子
它是养家糊口、安身立命和望子成龙
第一代闯南洋的华侨,没有留下血泪史书
就留下这个招贴
我不知道这个店家的后代,最后都去了哪里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白石灰,把老一代的斑斑血迹,封入历史
勤劳、忍让、刻苦、低调
马来西亚的历史里,存活着多少中国元素
让我凑着深夜的路灯,行注目礼
向先辈致敬
我知道,在历史模糊的凹凸里,有上万部长篇小说
没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