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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温州情结

上传人:新老年 发表时间:2016-08-18

浙南风情别具一格,

替温州吆喝一下。

 

我的温州情结

 

黄亚洲

 

瓯 江

 

  你是看见的,瓯江的源头,是龙泉山巅的一株小树,是小树顶端的嫩叶上一滴冰凉的露珠。
  你也看见的,瓯江的入海口,是如此炽热。那里摆着一只强大的锅炉,锅炉名称就叫温州,其沸腾的结构清晰的管线,据我观察,已经连通起一个国家的道路。
  瓯江由冷变热,这是符合历史规律的流速。
  可以说,一部教科书的容量,相当于瓯江的长度。
  也可以说,瓯江,是一个民族沙漠跋涉之时,流到裂唇旁边的一只水壶。
  总的说来,瓯江是这样一条河流——瓯江流的不是液体,瓯江是路。
  路面硬实之程度,据初步估算,可以容纳十三亿脚步。
  有些历史如瓯江一样,是路,而有一些,则不是路。在那些历史里,瓯江只是一条地下河,我们依稀听见一些潺潺的水声,流着侥幸、希望、惨叫与痛苦。

 

 

南塘河

 

  多么的悠然自得,一条水汪汪的扁担,挑起温州、瑞安两个城市。
  至于两地互相溅起的水珠,我们可以叫作航船。说实话,自汉晋之始,这个比喻就成立了。
  多么的呼应默契,这船歌。说实话,船歌也是自汉晋之始就有了。你听,夜航船一进入黎明的温州,快活的船老大就引吭高歌,两岸百姓也同时闻歌而起,舀水、淘米、洗菜、槌衣,一条船橹,是不是晃动的钟绳?
  说实话,这报晓的歌声,在每年六月,就会铺成满河的荷花。
  荷香醉倒过王羲之,他不得不以墨香应和;也醉倒过身为太守的谢灵运,这位山水诗人便趁势在河边槌打诗句,辛苦如洗衣妇。
  而今我在河畔的风情街走过,也始终有汉代的船歌与晋代的墨香尾随;看见南塘河依旧活得滋润,红灯笼作着头饰。真不知道该称你千岁老者,还是二八佳人。
  我又是多么的焦虑不安,自诩为“游记名家”,手中灵巧的笔却连船橹都不如,既摇不动歌声,也掸不开荷香,甚至,南塘河一转弯,我刚写下的一行水灵灵的诗,就折成了两段,水花溅我一脸。

 

 

人类图腾:雁荡夫妻峰

 

  必须,每晚都秀恩爱。
  一个吻,必须拔地而起,接在三十三天。
  所有的鸟,都归林了;所有的风,都蹲了下来。连天上的星星,都时不时的害羞闭眼;显然,这对夫妻,五分钟以后,就要上床了。
  在中国,不把他们称作情人峰,而称作夫妻峰,是有道理的。家庭坚如磐石,这是最好的图腾。
  这样的秀恩爱,还延伸出一个“夫妻节”,据说在雁荡山已举办十几届,这就是为什么,许多长出裂缝的家庭,都要赶来这里的原因。
  为了一份仰望,他们星夜兼程。
  必须采用最顽冥不化的岩石,加固爱情。
  为了给人类建一个图腾,星空与土地,算是尽力了。
  我也愿意在星空下,久久抬脸仰望;与许许多多朋友一样,我也自愿套上婚姻的枷锁。有一种捆绑,叫做两人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连冷血的石头,都是爱情。

 

 

大龙湫瀑布

 

  细如一根白色棉线,从山巅垂到山脚。
  风儿只消稍稍叹口气,你就飘成五十段省略号。你害羞,肚子里,有许多欲说还休的话。
  我坐在观瀑亭里看你,把你看成黛玉;设想你的体重,不会超过三斤二两。你飘飘抖抖,一副扛锄葬花的形象。
  但你是有想法的。由于斤两不足,你毅然选择了高度。
  制高点是一种赌注,你赌的是有追求的人生。
  你当然是赢了。一百九十七米,刹那间你就拥有了云、风和“中国之最”的瞻仰;还有风景示意图,以及,高铁时刻表。
  柔情与思想,也可以打败一切。
  说实话,我眼睛也是看花了,这根雪白的棉线,其实,是没有断的。它把许多女子的命运,纳成了结实的行走万里的鞋底。
  力量不足,却走得很高。不要光想到黛玉,还应该想到欲说还休的则天武侯与太后慈禧。
  在我们国家,智慧嫁接上妩媚,其海拔,无人能敌。

 

 

永嘉,石桅岩

 

  好端端一座峰峦,取了个大海的名字,直叫四周的云朵,都带了浪花的咸味,有点不甚情愿。
  那一枚仓促路过的山鹰,也无端的,成了海鸥。
  好端端一座峰峦,却叫底部的群山,都成了甲板;叫那些榕树、樟树、杉树,都晃成海藻;若是此时,有虹霓升起,我也只能望见一条拉不直的船缆。
  况且,这面桅帆还是红色的。
  因此,在白天,它恍若太阳;在黑夜,它是鲜血;这就使我联想到船舶,联想到中国大陆的历史。
  那就是说,翻腾在船舶四周的那些排浪,就不仅仅是咸的问题,还有腥的问题。
  桅杆有多奇特,航路就有多复杂。
  不知道在包围石桅岩的这面大海中,有多少浪花出自我的心潮;只知道我在甲板上坐了这么久,始终无所进退,纹丝不动。
  桅杆有多奇伟,航路就有多幽默。

 

 

午宴“山里人家”

 

  一只幼弱的羊走上山腰,倏忽遭遇变故,成为烤全羊。它的憩所,由羊圈变作瓷盘;它的朋友,由青草转为葱花。
  山腰的树枝摇动有多快,农妇呼客的手臂,摇动就有多快。山的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那些细细密密的溪鱼,当然是直接游上餐桌的。它们在上桌之前,通常会浑身一热。
  品行的成熟,一般都在刹那之间。
  现在,好客的农妇又在院子里摇动枇杷树,让白枇杷直接落入白色的餐盘,让我们以光滑的果核,吐出一座未来的果林。
  客人是摇钱树的概念,现在连山深处的风也明白了。
  至于我们先前吐出的那些整整齐齐的溪鱼的脊椎,早已在山腰之间排列成细细的石阶,密密麻麻,供我们下山。
  我们的胃,这一个个山包,拼拢来,就是整座大山。
  打出的每一个饱嗝,就是一股山风。
  显然,观念已经变化。永嘉一半以上的山,都可以由云雾清蒸。一抹斜阳,成为生姜。

 

 

岩头古村

 

  古村建在水上。仿佛就是这样。
  它的土名,一直叫岩头村,它的洋名,可以叫威尼斯。
  溪河里那些沸腾不已的水草,结构成这个村落一半的植被。水流湍急,从四周青山上直接流泻下来,带着三四条瀑布的余温。
  家家门前舀水。白天,煮茶;傍晚,温酒。顺带摸几颗螺蛳,凑成半碟。
  孩子们放学了,跑过石子路,书包打着屁股。一群杂色的鲤鱼。
  诗人们都说余生想在这里度过,计划每天都从门前舀一瓢水,让案上湿润的砚台,永远有鱼游动。
  我听他们在说,水,以及水里的草,以及水里的鱼,是文化的全部。
  他们皱着眉头说得深有体会。其语音,有点像岩头村,也有点像威尼斯。

 

 

楠溪江漂流

 

  一支竹排,牵着江的鼻子,一路漂流在我的心里,顺树木而下。
  这一群水鸭如此的糜集,我的心血管,会不会因此,临时狭窄?
  四周青山,总喜欢做出一些风来,玩弄我的头发与感情,用整整一个小时的功夫,柔情蜜意到了极致。
  脱下鞋袜,让我的前脚掌,成为河床;脚后跟,成为卵石。
  过浅滩之时,竹排抖动起来。几百颗鹅卵石撒娇的声音,在说明感情受伤,尽管是假装的。
  刚才我说一个小时,其实不确切。真相是,时间早已被风全部吹散,显得混乱不堪,混乱为旭日的晚霞,或者是黄昏的晨曦;混乱为往昔的未来,或者是未来的回忆。
  此刻,我真的已经不能确定我的感情漂流在何处,以及,我的安静的心,究竟在历史的哪一页,成为水鸭的沉浮。
  我穿上鞋袜,回头是岸,心里很是受伤。
  这不是假装的。

 

 

因为海霞,爱上洞头

 

  一说去洞头,就有行军的感觉。
  我的车走在新筑的长堤上,也像是行进在刺刀的刀刃里。天边云雾,看起来,一半是硝烟,一半是烽火。
  自那年,海霞同时从银幕与洞头走来,我便爱上了佩手榴弹的花木兰,或者是背子弹带的穆桂英。
  一个既爱红妆又爱武装的女子,多么让一个酸秀才神往。
  今天下午,海霞的妹妹们排成一条直线欢迎我,用柔和的曲线,站出半屏山威严的峭壁。我握着女指导员的手,心里却走着,一场虚构的爱情。
  她称我首长,我想叫她恋人。
  她的女子民兵连连部,是战争的闺房。一朵野花,插在枪管上。
  洞头一百六十八座岛屿。呈现在军事辞典里,就是一百六十八座堡垒。 当然,进入旅游手册,它们就是一百六十八座仙山。
  在我看来,堡垒与仙山是和谐统一的:仙女进入堡垒,就是女子民兵;民兵走在仙山,就是我的恋人。

 

 

颜太守的望海楼

 

  东海最高的一朵浪花,凝固了。
  跳上洞头烟墩山之后,我就站成了太守颜延之的模样。
  没错,颜太守那缕头发被海风吹得最高的时候,海拔达三百六十五米。
  也可以这么形容,这楼,是颜太守手舞足蹈之时甩出的长袖,是他的一首分成五段的诗章。
  既然不喜欢朝廷的政治,既然贬为永嘉太守,那就干脆,站成一朵带屋顶的浪花。
  现在,洞头一百六十八座岛屿已经飞舞成一百六十八只鸥鸟,在他胸间撒欢;现在,大海有可能凝固成一滴不太咸的眼泪,在他脸颊上,流出人生的航线。
  作为政治生涯与自然风情的结合,这幢楼的腰背,够厚实的了。
  这位差点被政治压垮的颜太守,借着这楼,在洞头,突然站直。
  因此,我一定要学着颜太守的步姿登楼,并且,试着说出他的感受:政治的本原,应该就是浪花;凝固了,就是诗歌。
  其他的装模作样,统统是扯蛋。

 

 

叠岩

 

  都走了,仙人们拍拍屁股。
  就是刚才,他们做了个游戏,把一大堆巨石,叠成了一根柱子
  一座不放光的灯塔。
  忽然,东海翘起一根尾巴。
  或许,这根尾巴是仙人们特意做的,不光为游戏。他们明白大海需要骄傲。
  我真的相信,洞头有仙人出没。海浪进退之处,我总能清晰地听见,一种拍屁股的声音。
  “洞天福地,从此开头”。这八个字,是诗人余光中对洞头的判断。因此,我也相信他见过仙人。他的诗句多仙气,必是仙人帮着叠的。甚至叠得很高,有点像灯塔。
  我也有个小小的奢望,希望在我诗歌生涯的尽头,也翘上一根尾巴。所以我昨夜睡不着觉,今天一早,就赶来了洞头。

 

 

洞头半屏山

 

  风太大,东海需要一架屏风,于是我就欣赏到了它。这是合理的。
  厚实的大山,对半切开,像切开一块圆墩墩的馒头。两架屏风由此诞生。海浪从中穿过,我看见刀刃的光,在肆意奔腾。
  巨幅绝壁上,那些零星的灌木与藤蔓,显然,就是黑漆屏风上的花鸟鱼虫了。我细数着这些代表国家优雅的事物。风太大,我的头发也成了灌木。
  两座半屏山,现在隔着海峡。刀伤很宽,液体的刀刃在肆意奔腾。
  当然,我是说,我现在观赏到的是洞头的这一座;另一座,在台湾左营。海峡浪花闪烁,闪着战争的寒光。
  准确的说,闪烁的,应该是和平的泪水。伤口在召唤伤口。我心中的花鸟鱼虫,都是血。
  若要把“九二共识”做成一个直观的地理标本,有教鞭指着。那就是两边的半屏山,没得话说。

 

 

泰顺:库村的石墙

 

  大山掏出自己的肝胆、骨骼、指甲,如此的伺候普通农家。
  农家里,有缺牙老人,有肚兜孩子,有二婶、小嫂、少女。这些女人要翻好几道岭才能赶上一次集,換回一件花袄。她们要带去很多菜干、笋干、亲手编的竹匾。
  说起来,石墙也是大山亲手编的,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石头间没有一丝缝隙。是啊,人与鸡鸭,还有屋檐下的辣椒与灯笼,都要严密护卫。生活如此饱满,哪能半点漏气。
  石墙上布滿绿蕨、养血菜、爬山虎。大山在搬运骨头的时候,没有忘记自己的毛发。
  搂在大山臂弯间的生活,是多么福气;可是年轻人还是选择了城市。对此,大山也很理解,最近又动用一批骨骼,并且撕开自己的心脏,布下一条省级公路。为了未来,可以开刀。
  公路是水平状的石墙。
  公路两侧的林带,也是大山的毛发,一根一根拔来的,大山坚持不喊一声痛;至多,用额间那几丝云彩,皱皱眉头。

 

 

舞蹈的泰顺

 

  群山挽臂,围着我小小的汽车陀螺般旋转,溅出云彩与细雨。
  在“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泰顺,我头一天就领教了大山的舞步。
  早上起身,窗外那些雾,也凑了一台大戏。山顶下来的、山岙升起的,一律舞着哈达,或者撒着羽毛。
  在“有雾无霾”的泰顺,终于明白,雾也是那么值得欣赏,这一群跳着天鹅湖的少女。
  我在泰顺逗留时间不长,一颗心,却挨了一鞭,也舞成了陀螺。这才明白,真山真水真的空气,能够叫人,手舞足蹈。我们呼吸于灰濛濛的城市与理论,确实已被,矇得太久。
  让我,多拉几回泰顺的旋转门,逃进去,做几天干干净净的人,像天鹅湖里,那一群,从来不知道霾是啥样的跳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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