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十四曲(下)
晋城十四曲(下)
黄亚洲
蟒河景区:太行猕猴
也许是远房堂兄弟,或者远房表兄弟的缘故,他们取我包里的东西没有任何隔阂。这种无理的亲近感,多么让我怀念达尔文。
其实刚进山门,就有两位哨兵对我们抵近瞭望了,任务是清点进山人数与肩上的背包数。他们要及时制订进餐计划。
在喂饲点买猴料,须特别留神。大兵团瞬间就会向你集结。会有无数温柔的指头,抠你手心。你手心长着两亩玉米田。
并没有发现那只卷尾巴的猴王,但,自愿维持秩序的警察却是多多。细细分析,那无数次尖叫的追逐,皆是一粒玉米惹的祸。这就让我联想起一切革命与战争的起点。
怀间卧有幼崽的母猴,也同样身手敏捷。她要延续山的精灵,她有最强大的社会责任。她要保证我的后代再来蟒河景区,也能拥有社会经验的种种感悟。
猴子一旦穿上衣服,事情就不那么容易看透。所以我们要先来蟒河景区,预热是必须的。
我要藏起尾巴,你也要。
小二黑又结了一回婚。这一回,是赵树理亲自带着去闹洞房的,照例举着他乐呵呵的烟斗。
其实我刚进文学馆大门,他就举着烟斗冲我笑了。烟斗与他的笑脸都是花岗岩的褐色。
晋城文联主席悄声对我说,你看他,他自己抽的是一角钱一包的“绿叶”,待客,就用三角钱一包的“大前门”。
抽烟除了伏案写作之外,主要是为游走各个村坊,与农民打成一片。我明白,只有在神思缭绕之间,他才能变身为小二黑,或是李有才。
他走在乡间小道上,一根木棍,挑着他的用草绳捆着的铺盖。他备好了“大前门”,他要在某位老农的炕头,仔细摊平他的梦境。
现在,我跟着他闹《小二黑结婚》的洞房。我要再度领会,什么叫做被人民认同的欢乐,以及,这一欢乐,如何被三角钱一包的烟味,轻微地呛着。
它就是发生了。
秦军活活坑死四十万赵兵。一个血做的太阳,被整个儿埋在了地下。
现在,明白了吗,晋东南的秋天,为什么这样的红。
高平古称长平。历史是这样的评价长平之战:古代中国人互相残杀规模最大、战况最惨的一次战争。
秦统一天下,一路记彔的,都是血书。中国人的血比较廉价。中国人渴望统一。
中国人解渴的饮料之一,是血。
那一天,白起大将杀赵俘四十万。不杀白不杀。人死得多,国基就安稳了。
现在我面对的,就是尸骨坑中姿态各异的白骨,这国家千秋万代的基础!
我注意到许多头盖骨都是破碎的,不知为刀所砍,还是为戟所击。但是里面的思想,好像还没有死尽,所以,他们选择共和国的年代,集体出土,有点像上访。
血做的太阳,需要日出。
因为有些东西,没有死尽。
躯体在两千三百年前倒下,白骨在政府门口静坐。这诡异的轮回,这当代的拷问,很有些不近人情,但——它就是发生了。
山西高平:炎帝陵
我要——
代表我吃过的所有的稻子、麦子、小米与红薯,给你下跪。
还代表我服用过的——所有的黄连、当归、金银花、鱼腥草。
给你下跪,代表所有的柴灶、磨盘、擀面杖、电饭煲;代表所有的药罐、药汤、理疗仪、中医院。
实际上,从跨入始祖殿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你痛楚的舌头与牙龈——那里肯定肿过、烂过,鼓起过一个个的大包;一些红花与黄花,以溃烂的形式,绽放于你的口腔。
现在,满大殿都是金光闪闪的匾额:“始播百谷”“泽福苍生”“功同宇宙”“保我民安”。显然,这是大地的谷粒灌浆之后,在阳光下的颜色!
这是黄河的脸色与中华民族的气色!
炎帝陵碑为明万历三十九年所立,这是国内发现的最早的“炎帝陵”碑。因此我下跪之时,就听见了里面真切的呼吸声。
我相信这声音。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那夏日与秋日,稻穗、麦穗与风的合奏,就这节律!那药罐子煮了三小时后,所冒出的嘶嘶的声音,就这节律!
炎帝中庙:精卫殿
我要理解精卫殿为何如此的小。其面积,与一只鸟张大翅膀之后,大致相同。
我甚至听见了东海浪花的翻腾。有水珠直接溅上我脸颊,成为泪滴。
因为是炎帝的女儿,所以必是女汉子,就敢于一点一点地衔起高山与大陆,镇压波涛。
淹死于东海是一种偶然,但报仇雪恨,则是必然!
哪怕化身为鸟,哪怕嘴喙很小,也必须搬动大地,覆盖海洋!
就如父亲在大地上辨五谷、尝百草。这是一种对大自然的态度,而她也是。她要用口中的每一滴沙砾,击中海啸与风暴。
显然,精卫鸟一旦张大翅膀,殿堂的面积,就相当于一个海洋。这样的计算方法比较合理。
她看我殿内久站,便心有不忍,附身授我秘诀。
她教我——如何耸动后肩胛骨,以便长出翅膀;还有,如何变唇为喙,如何将土地带上天空,如何不把精卫填海的故事,视作笑话。
高平:良户古村
要说说这个叫田逢吉的人。
老田做过康熙的老师,晚年,在我们浙江当过巡抚,在浙江的金华与衢州打过仗。他就是这个小村的人,他自小呼吸太行山,向生活学习吃醋。
以及,向生活学习不吃醋——这太重要了。宦海就是一个酸透了的大醋坛子,他差点淹死。
康熙的儿子当皇帝后,他坐过牢,于是装疯卖傻,被贬回老家。那罪名挺是吓人,他与前朝的娘娘睡了一张床!
真相是,他以为那女子是娘娘恩赐的宫女,天亮了一看,却不是。
终于,他成了电视连续剧的悲情男一号。太行山一朝崩裂。
终于,他回到了山村,一心与清风共眠一床,直至终老。
当然,必须,天亮一看,搂着的,仍是清风。
谁知朝廷又接连几道圣旨召回。他以为是赴死,不知是重用,于是自作聪明,途中吞金,自行了断——电视连续剧终于大团圆落幕。他,作为一缕带酸味的清风,返回了太行。
这个叫田逢吉的人,留下了一个大宅子。砖雕、木雕、石雕、门当与户对,林林总总。依我看,这些,都是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导具。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导具,便是那只醋坛子。一个国家的政治,很远,就让我们,闻到了味道。
璐绸:手绘丝绸
我不能确定,姑娘们愿不愿意承担这份厚重——你在丝巾上,精心手绘持蛇的炎帝,手绘皇城相府,手绘静谧的五台山,手绘应县木塔。
你认定天下美女,一定都是,文化使者。
你请求丝绸的柔软,承载山西的重量。
让山西,包裹天下姑娘的颜面;让山西,作为一切邂逅与初恋的背景;让汾水与蟒河的飘带,拉响少女笑声中的银铃。
你对我的不懂女人,很是宽容。你告诉我,丝巾很畅销。
从明代走来的璐州丝绸,已成为中国女人的一部分。
你告诉我,中国女人身上的一部分,就是嫘祖的山西。
高平开化寺,宋代壁画之悟
让我的自光,从触摸那些宽大的袍袖开始,感受大宋的纺织业与GDP;
从触摸一架木制枷锁开始,感受九百年前的政法系统,以及
佛菩萨及时的终审干预;
从“太子出海图”,感受天朝的海洋权益意识,那时候的海洋由于没有联合国海洋法而风平浪静;
从自愿挖眼开髓救父的图像开始,感受“孝顺”的残酷——至此,我的目光模糊起来,考虑逃离宋朝。
我一直喜欢张择端的喜气洋洋的《清明上河图》。此刻,我走进了这张图的背面。
需要从正面与背面审视自己的生活,需要摸摸眼睛,其中有没有一只,已经被人剜出。
需要从幸福的骨髓里,感受刑痛;需要从痛苦的骨髓里,苟且幸福。
我的目光,说起来,还算得犀利;虽然观察世界,已经,经常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