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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长征路(组诗)

上传人:新老年 发表时间:2016-06-29

黄亚洲说: 
今年是长征胜利八十周年。
各地不少朋友都来问我的诗集《行吟长征路》还有没有多,
想要,心情可理解,抱歉的是实在没几册了,
我本人也要最后存留几册。
浙江文艺社的邹总编也在早几年就把库存的一部分赠送给我了,
出版社也无库存了。
所以,我就从中选几首发在今日的公众号上,
供激情澎湃的朋友们节庆时朗诵之用。
目前只能这样,重版谈何容易。

 

 

 



行吟长征路(组诗)

 

作者:黄亚洲

 

苏区即将喷发

 

  这是哪一个夜晚,一盏油灯
  在中国江西瑞金的
  哪一座瓦檐下,点亮了智慧?
  点亮了思想的导火索?
  这根导火索,连着一座火山的根部


  苏区即将喷发
  中国的火焰要向西北流动
  以它岩浆的形态


  而我们知道

  岩浆,是一个以忍耐著称的民族

  最后的说话方式


  不是溃逃
  也不是倒背旗帜
  这是土地和天空的更新


  是的,不能让蒋介石的四道封锁线
  扎紧革命的主动脉
  让中国,在江西失血


  把银元和药品分到各军团
  储存草鞋,储存草一样顽强的生命力
  把妇女编队
  所有的文件,现在,都由扁担装订


  这是一个国度的整体移动
  由于摩擦,这个巨大的板块
  将溅起火星或者太阳


  一些山峰注定要被撞开
  一些江河注定要被蒸发
  火山灰将以硝烟的姿势
  使全世界的报章持续咳嗽
  在那些报纸的报眼里,将流出
  中国西部所有的大河


  这是穿草鞋的马克思
  在中国走路
  他曾经在欧洲徘徊
  现在,他把出发点定在江西


  毛泽东也被抬上担架,他正在病中
  我们知道,最初的那盏油灯不属于他
  但是随着与滚滚岩浆的一起奔流
  他也将持续地低沉地
  发出一座火山的全部轰鸣,以他
  地地道道的、开满辣椒花的
  中国湖南方言


  
是啊,中国的火焰,马上就要向西北流动
  以它岩浆的形态
  而我们确实知道,岩浆,是
  一个以忍耐著称的民族
  最后的说话方式

 

美髯,周恩来

 

  周恩来的髯须,生长着全国的草本植物
  因此,他的那种轮流抚髯的细小动作
  可以解读为,他又在进行
  战略性的地理思考


  那时候与他并肩站立的,还不是毛泽东
  所以一些影响植物生态的气流
  他必须警惕,白天
  仰头看天,一串大雁飞过
  他需要分辨那些形状是不是一行俄文字母


  现在,他缓缓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三只揿动按钮的大手之一:
  一扇阀门的打开
  一座火山的喷发
  一个生命过程或者一个死亡过程的
  启动


  在没有接触按钮之前,他先要
  细细梳理他的髯须
  法兰西的风,又是哪一年,吹过
  这些敏感的草尖的呢
  然而,他现在的手感,只是泥
  现在,他的全部的根根须须,只粘着
  中国泥土


  此刻是夜晚,他凝视火苗
  他的手指,继续,缓缓地走在下巴的丛林里
  他是走南闯北的人,善于分辨植物
  对他来说,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种战略
  一种草本战略


  国土的面积有多广阔
  他的髯须就有多浓密


  很多天没刮过脸了,有些刺痛,但他
  坚持着摸索
  手指在丛林中行走
  他知道,皮肤不断流血的人类
  就是通过摸索森林才来到世界上的


  
后来,他和衣睡着了
  天没有亮
  中国所有的森林都在黑暗中,而有一只手是脚
  脚,仍然在不停地走路
  梦中的植物一大半是荆棘,有些刺痛

 

血战湘江

 

  如果湘江注定要染成一面红旗
  那么,就让长江
  腹痛一次


  毋庸置疑,湖南位于长江的盲肠部位
  巨龙起飞之前
  这一把疼痛,难以避免


  太多的东西在血中流淌——
  草鞋、八角军帽、手枪的皮套
  以及《关于土地问题》的文件
  一座山崩塌河中
  红色泥沙,顺流而下


  多少年后,在中国革命的入海口
  这些泥沙会淤积起来,成为
  纪念碑的基座


  但是在那样的三天里,湘江一直流血
  中央军的轰炸机,几乎扔下了
  天上所有的星座
  而湘军和桂军,则一齐伸手,试图
  把湘江的血口子掰得更宽


  红军的一半颜色失落在湘江
  这些颜色是分三天流尽的
  那一轮暗红的带腥味的太阳
  仿佛是湘江的源头,但是,重要的是但是: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
  所有的军用地图都表明
  那支蜿蜿蜒蜒的血红的箭头,其色泽
  没有一点儿消褪


  历史,永远记住了这一次腹痛
  只要翻开那一页,湘江就会踡曲
  纸张,就会成为凝结的血浆


  不能等了,一次剖腹掏心的手术
  需要在腾飞之前完成
  湘江必须止血
  有一些故作庄严的结石,需要从关键部位取出
  不能等了,革命不需要止痛药


  正式缝合的手术室,可以考虑
  设在遵义城,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吧
  就在这一次疼痛的脐下三寸——贵州遵义城


  
显然,遵义,这个冷峻的山城
  有止血钳的模样

 

长征战士如是说

 

  我用枪的嗓音喊叫
  我用手雷的姿势舞蹈
  如果敌人不再是追兵而是大河
  我就用舢板来制造瀑布——无可阻挡的瀑布


  子弹带斜背在胸前
  这是一场战争的全部声响
  而那把决不离身的大刀
  是我的长在背脊上的肋骨

  
如果我举着火把走路
  那就是中国有一条山脉,需要在夜间耸动
  如果我嚼的是生涩的青稞
  那就是全中国的庄稼,都在苦苦等候季节


  由于祖国始终在我胸中蛰伏
  所以,我的枪口,会持续不断地
  吐出惊蛰、清明、大暑和白露
  是的,我每年都在我自己特有的爆竹声中过年
  我始终把我的准星
  铆在火山的喷口上


  我听过毛委员和朱总司令的演讲
  他们的教鞭,一直是那根
  长长的地平线


  说起来,这地平线,也并不是很长
  无非是由上百条的鞋带连结而成
  是啊,我脚板上那些整齐的血泡
  是土地一路绽放的灯


  每临黑夜,我都会把军衣上褴褛的布条
  空弹匣、伤口新长的肉芽
  溃烂的胃,叫拢在一起
  开个民主生活会
  我每次都在这样的会上提倡畅所欲言
  关于疼痛,关于坚持,关于胜利


  我已经在自己的伤口里扎紧了绑腿
  并且将鲜血撂在脚边,这是命运送行的红花
  即便我倒下,我最后的子弹
  也会从我的血管里,流完
  余下的半场战争


  我时刻准备军号与雷电同时响起
  这样,我将立即把行军改成冲锋
  在我高呼着我的神圣的主义
  飞一般踏过花朵和青草的时候
  我会始终把自己的头颅,以及
  钉在头颅正中的那颗红星
  提在手里!


  
——是的,我的手
  将始终攥成拳头
  这是一个士兵的标准动作
  在鲜红的党旗下,它就是这个
  不变的形状

 

星光,邓小平

 

  在整个遵义会议上,他的形象
  都是一颗星
  准确的说,他是《红星报》的代表
  他在为会议作一次默默的照明,提一盏
  带五个角的星


  邓小平坐在角落里
  那地方,正是一盏照明灯应有的位置


  太需要星光了,如果中国革命,必须
  在最黑暗的深渊里行军


  一般来说,征途中的星光
  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夜,一个就是《红星报》版面
  那些密密麻麻嘁嘁喳喳的
  被排版的几万双眼睛


  作为媒体的形象
  邓小平倾听着战争内部的战争
  在硝烟过于阴暗的时候
  他会把灯,提高几寸


  他的灯罩里面
  几万双将士的眼睛,眨成安静的星星
  所有的星光在认明道路之前
  都希望挤进司令部的角落,认明领袖


  
邓小平很少说话
  甚至没有吭声,因为他不再需要说话
  他是带着满意的神情离开会场的
  每逢黎明来临,星光都是如此

 

关于赤水的四渡

 

  红军的先头部队,如同一枚缝衣针
  就这么缝来缝去缝了四针
  蒋介石便不知道
  红军要做一件什么褂子了


  其实,红军缝的是一面旗帜
  为中国定做的
  旗帜之颜色,与河水
  高度地一致


  今天,我在丙安古镇看桥下流水
  看见当年的旗帜仍在翻飞
  河中有一些石头,凝结着
  镰刀和锤子的形态


  在军事上,这是一次奇异的缝纫
  一些互不关联的土地
  还有道路
  突然被拼接在了一起


  (顺便说一句
  时隔五十年
  邓小平缝纫香港,采用的
  也是这种针法)


  于是,空间顿时开阔,密不透风的森林
  被稀释成灌木和草地
  传统的军事读本在错订页码之后
  突然变成经典


  
古镇的老大爷指一个小木屋给我看
  说这是红一军团的司令部
  而我知道,这是毛泽东在缝纫之后
  顺口咬下的一个线结

 

伤员贺子珍

 

  这是一个拥有鲜血的黄昏
  也许,刚经过分娩
  她对血与嘶喊特别敏感
  “卧倒!”她一身大喊,就疯一样地
  扑在了伤员钟赤兵的身上
  敌机就在这时候,开始狂野地投掷鲜血和死亡


  贺子珍站不起来了
  一枚炸弹,十七处负伤
  如果把几天前,她的那次分娩也算入
  她身上,一共就有十八处伤口


  醒来的时候,她只要求一件事
  不要让她的毛润之,知道她身上,又添了
  十七个流血的地方
  革命已经伤痕累累
  她不愿意她丈夫的心,再多添一道口子


  据历史记载,毛泽东后来还是哭了
  毛泽东这辈子是很难得哭的
  但是他知道,有时候
  最好的伤药,还是湘江之泪


  贺子珍脑壳上那道弯曲的伤痕,一直伴随着她
  直至公元一九八四年,走到她
  生命的终点
  其实,这个井冈山的奇女子
  早就知道她的命运
  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


  在井冈山她经常双手打枪
  更早的时候,她领导了三个县的起义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过于丰腴
  以至于愿意用自己的
  白皙的肌体,无怨无悔地
  撞入钢铁


  她一点也没有怨恨中国的滇黔边界
  革命,本来就是遍身窟窿,是一个
  流血的字眼
  她知道,只要她嫁给了毛泽东
  那就是嫁给了中国现代史的
  全部的震荡、纷乱、紧张与不安


  那天,昏迷中醒来,她只是有点想孩子
  一个女婴,双颊是两朵山茶
  但她一共只搂抱了三个钟头
  那哭泣不止的婴孩,就被当地的老乡抱走
  连同抚养费二十四块银元


  
以后,仅仅在梦里
  母女有几次相会
  相会的背景,还是伤口:
  一个自己的伤口,加上
  来自天上的十七个伤口

 

泸定桥

 

  路,有时候是土地
  有时候是水,有时候
  是十三根铁链


  在铁链上走路
  需要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支枪
  二十二把马刀,以及二十二句
  摘自《国际歌》的口号


  而且需要匍匐前进
  把目光,降低到火舌的高度
  让皮肉与铁链的磨擦,发出骨头的声音


  敬礼,二连连长廖大珠
  敬礼,廖大珠身边的战友
  现在,铁链与你们背上的马刀
  以及你们的脊梁骨,是同一块钢铁


  一个世界在阻挡一个世界的靠近
  所有的蛇,都在吞吐机枪的舌头
  但是,奴隶身上的铁链已经不在奴隶身上了
  它们已直接钩紧
  统治阶级的底座!


  十三根铁链,全是由大渡河淬火的
  专门选择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成为
  道路,成为一个阶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
  最宽广的通途


  
让我们永远记住《国际歌》的这一次特别演奏
  在中国四川,在泸定
  在机枪和军号的伴奏下
  这二十二个跳动不息的音符,以及由钢铁打制的
  晃动不息的
  两个半五线谱!

 

红薯,银元,藤蔓

 

  每个士兵可以挖两只红薯!
  每个士兵,只准挖两只红薯!


  吴焕先政委下达这道命令之后
  便知道他有望突破封锁线了
  他的所有将士的饥胃,一刻钟后
  都会具有红薯的形状


  红二十五军的这位政委一边啃红薯,一边
  脱下军衣,他说:
  必须包上一堆银元,埋入红薯地
  挂在我们腰边的手雷
  在老百姓面前,应该是秤砣


  老乡们后来使唤锄耙的时候
  铁齿忽然就咬着了银元
  这时候,老乡们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老乡们说:喔唷,喔唷,喔唷


  这时候,银元逢水发芽
  就吐出了绿叶和藤蔓


  老乡们知道,这根藤蔓,后来就一直
  爬伸到了陕西延安,接着
  又爬伸到了北京
  但是这根藤蔓最初的根系
  老乡们尤其知道,出在哪里


  
要告诉所有的块茎植物,不要骄傲
  它们并不总像红薯一样,具有胃或者心的形状
  而要准确地告诉它们
  中国土地最肥沃的一块,是黄土地
  黄土地里最粘厚的一块,是红薯地

 

草 地

 

  如果你的草尖都像大肠纤毛一样晃动
  又让我如何来形容你大草原的美丽?
 
  如果你柔软的土地都如胃壁一样贪婪
  我又怎么敢让我的脚步听从蝴蝶的引导?


  现在我已走入了草原深处,我不知道
  白花是不是你的牙齿,红花是不是你的舌苔


  风吹过的时候,黄花像眼球一样抖动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食欲的信号


  一个战士,一匹马,会在瞬间消失
  泥浆吐出一串气泡,像是饱嗝


  “快抓住我的手!”有时候动作必须疾如闪电
  不要让士兵把二十岁的年龄,直接栽入土地


  队伍走出草地的时候,又短了一截
  该让我怎么来评价,大草原在黄昏时分的宁静?


  有时候,中指或者食指
  会像草根一样裸露,一只蝴蝶停在上头


  有时候,一顶孤单的军帽会在草根间飘浮
  那是思想在代替脚步,完成悲壮的征程


  
如果说中国革命曾经穿过几天刑衣,那么,就让我们
  永远记住开满红花、黄花、白花的这片色彩斑斓的草地

 

 

  马,再不必辛苦
  我的宛若兄弟一样的马啊!


  一个使人悲伤的好消息,也许是:
  沉重的行军锅和弹药箱,从明天起
  将不再成为你的背负


  篝火已经点燃
  士兵们已经背过脸去
  马啊马,今夜,是的,就在今夜
  我们将分食你的坚硬的腿脚,以及你的
  瘦削的屁股


  本来,这颗子弹是准备对付蒋介石的
  现在却要用来结束你的痛苦
  虽然我们知道,你的蹄子深处
  还沾有雪山的冰屑
  川军的两处弹痕,至今留在你的腹部


  记得,你是从瑞金和我们一起出发的
  骑过首长和伤员
  驮过弹药和粮布
  应该说,革命吃过多少苦
  你也吃过多少苦


  你当然没有想过
  你自己的信念和肉体
  在一个血色的黄昏,也会
  饱革命之腹


  你的眼里和我们的眼里
  现在,都有泪水流出
  篝火已经很旺了
  铁锅里,水也已经烧开
  前方和后方都没有敌人追堵
  然而枪声和鲜血
  却要在革命内部,见证一次杀戮


  我的兄弟,闭上眼睛吧
  如果你不倒在草原深处
  许多忠勇的士兵
  将永远与青草为伍
  告诉你啊,马,草根和树皮,已经
  使我们脸面浮肿
  昨天,士兵最后的一根皮带,也已经水煮


  马啊马,让我们最后再叫你一声兄弟
  现在,班长已经拉开枪栓
  往枪膛里
  压入了一颗泪珠


  许多年之后,亲爱的马
  当长征士兵的形象,成为城市广场的雕塑
  你,也必将与我们一起,高高的
  昂着你的头颅
  当然,你那头颅的后侧
  我们并不会雕刻上一粒伤心的弹孔
  我们不会的,只雕刻你暴烈如阳光的马鬃
  拍打着所有未来的年代,迎风狂舞


  
是的,一颗沉甸甸的子弹,通常情况下
  只指向革命的外部
  有的时候,它也是革命内部的
  一颗沉甸甸的泪珠

 

懋功,红军遇上红军

 

  两支八角帽灰军装的部队
  两支把山捆在腰边把河喝进肚里的部队
  两支把生与死的锯齿当作磨刀石的部队
  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起初,他们还以为在夹金雪山这面镜子里
  看见了自己


  一方面军!四方面军!
  他们同时向对方欢呼着奔跑
  军帽像雨一样泻到天上,而军帽像雨一样
  落下来的时候
  罩上的,已经是同一支部队


  铁水应当跟铁水流在一起
  是啊,懋功很小,小如一只铁钻
  但是一把加长的利剑
  就应该在这里叮叮当当锻成


  河流应当跟河流奔在一起
  是啊,懋功很狠,狠如一扇憋住气的闸门
  很快了,阴暗的岁月
  将很快出闸,咆哮成为汪洋


  懋功天主教堂全天不闻钟声
  一千名团以上干部都挤在这里擂肩联欢
  由于喜悦,墙上的那个十字架
  也错看成了会师的符号


  而李伯钊女士跳起的苏联海军舞
  也容易使人联想
  某种更大的会师


  革命搂住了革命的脖子
  团结站到了团结的左肋
  火焰托起了火焰的腰杆
  胜利踩上了胜利的肩膀


  
懋功狂欢的色泽,至今没有消褪
  可以翻一翻中共军事史
  翻到一九三五年六月,那里,必有一张
  缤纷的彩页

 

延 安

 

  终于看见你了,我的延安!


  我的宝塔山,你重重迭迭的塔檐
  是我们的军帽迭成的么?
  终于看见你了,我的延安!


  所有的士兵,现在都从我的诗行里狂呼着奔出
  贵州的雨、四川的雨、甘肃的雨,一齐
  淌过他们的脸


  满是弹洞、满是战友鲜血的旗帜啊
  现在,请允许缠在一个狂欢的士兵腰间
  他要舞一条安塞腰鼓的红绸子
  燃烧黄土高原


  怎么感谢你,陕北的刘志丹
  怎么感谢你,刘志丹的兄弟姐妹
  你们一下子腾出这么多窑洞
  让一个政党、一支军队,一种主义
  与中国的土地,继续,打成一片


  两万五千里水,两万五千里山
  两万五千里血,两万五千里汗
  一个句号,如今,圈在延安!


  两万五千里路,两万五千道弯
  两万五千年黄河,两万五千重阴霾
  一曲《十送红军》,如今,流泪在延安!


  难道,是一种巧合
  中华始祖轩辕黄帝,也长眠于延安?
  如果他知道,他的一山松针,会发出
  锤子和镰刀的响动
  或许,他将仰脸长笑:
  ——历史的封底,果然,辉煌如同封面


  隋炀帝创设延安郡那天,他也没想到
  他的笔管滴下的一滴浓重的墨汁
  会在一千三百年之后,成为
  中国思想史和中国军事史
  最醒目的交点


  呵,我的延安
  现在,我愿意流两万五千滴眼泪
  渗透我的整部诗集,渗进那里面所有的
  弯道、壕堑、箭垛、枪眼


  呵,我的延安
  现在,我所有的被雨水和泪水打湿的士兵
  都愿意以延河的方式,进入
  你的血管


  我们愿日夜围着你打转
  我们是河里的卵石,是河间的草,是河中的船
  一旦溅上了岸,我们都像
  血一样的鲜艳


  呵,我的延安
  我诗行里的士兵,有多少次,掬着月光擦洗伤口
  把胜利托付给未来保管
  而今天,你突然闪现的一线阳光
  终于让雄鸡——我诗集中所有痛苦的雄鸡
  安顺场的雄鸡、腊子口的雄鸡
  南中国和北中国的雄鸡
  一齐咳嗽出
  最后的一排子弹


  
呵,我的延安
  现在,我终于可以,扶着
  两万五千行血印子,站起来了,我
  终于可以巍巍地站起来了啊
  延河边,我的这种特别挺拔的身姿
  把手举向帽檐的身姿
  ——史称宝塔山!

 

龙行两万里

 

  现在我的诗歌要面对的,是一条龙
  一条蜿蜒飞行了两万五千里呼啸直达陕北的龙


  哦,这条龙,你
  脱落了多少鳞片?你有没有残了腿,撞了角
  甚至,移植了心脏?
  换句话说,你,死了几回?


  我在贵州看到你,在四川看到你,在甘肃看到你
  你忽壮忽瘦,忽长或短
  不像是同一条龙
  但是从点睛之处看你
  锤子与镰刀,始终交叉成你瞳仁的焦点
  因此我认出了你,你就是同一条龙!


  你远不是从中国江西启程
  你是从盘古之处飞来
  你脑门上两只锯去一半的角,分别叫做
  儒家与道家
  你那双向前鼓凸的眼珠,是全国民众
  饥饿的目光
  而你嘴里时时喷出的火焰,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
  颜色和温度


  你跃出江西瑞金,掠过贵州遵义
  我看见,你遍身是历史的擦痕
  在泸定的时候,你深吸一口大气
  接连挣脱了十三道铁索
  我甚至听见了铁索与你骨头摩擦的声响


  而太阳,每一天都坚持把你的身影投射到大地上
  这身影,有人说是大渡河
  有人说是金沙江
  有人说,这就是中国土地的拱了几千年的脊梁


  你每天都听到两种声音
  一种由别人发出:枪声、弹片、惊呼
  一种由自己发出:风暴、伤痛、歌唱
  我知道,在这些坚固的词汇里
  有整整一个民族咬紧牙关猫着身子躲着


  你的乘凉之地,是雪山
  你的汲水之处,是大路
  你从神话中起飞,飞过神话
  又在神话中降落
  你每一寸每一厘的飞行,都由
  一丛树尖、一朵浪花、一块弹片精心组成,而你
  竟飞行了那么久
  你一天天洞穿天空,叫太阳每日喷血


  一段脊柱,扔下了躯壳
  要赶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感情
  这是一次雄性的涅槃,所有的
  风声和啸声都是火焰
  所有的山峰都高举火炬
  这是一次有关脊柱的再生
  因为一个蠕动得太久的民族想坐起来,甚至想
  站起来!


  是的,你不是大清黄旗上的那条龙
  你不是东海神话里的那条龙
  你是中国人发黑的脚脖子上
  那根弯弯曲曲的暴突的青筋
  你是从一个濒临死亡的民族的胸口,突然炸响的
  一声冲天的嘶喊!


  十八座山脉、二十四条江河、十一个省份、一年零四天
  我不知道这一组数字
  是不是人类意志的密码
  我只知道,这一刻,全世界的耳膜
  都是龙的鳞片


  你一路飞奔,与大地平行
  因此,思想和主义也与大地平行
  如果你的爪子不小心触碰了一座雪山
  一些意识形态
  就会顺着长江与黄河流下来
  为平原灌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
  最圣洁的品质


  你与大地平行
  因此,思想和主义也与大地平行
  当闪电奏响国际歌
  土地便被灼痛,村庄抖颤,城市蜷曲
  冷汗从地表渗出,成为江河


  革命不能只藏躲于上阙
  在唐诗宋词之后
  一个叫中国的国家若要仰天吟诵,就必须
  有一个石破天惊的下阙!


  这首词的拐点,必定是镰刀搁上锤子的那一声脆响
  而整个气韵,则是一条龙的呼啸万里的飞行
  风摇动中国,鳞片摇动风
  生成两万五千里的闪电


  今天,我看见,你终于盘成延河的形状
  团团护定宝塔山
  而坚硬的宝塔,就是你高翘的表示胜利的龙须!


  两万五千里,只是你生命中一小段征程
  算不上是一次真正的湼槃
  但是听着你携带的巨大的风声,我始终
  泪流满面


  请允许我的泪珠,在夕照里,凝成鳞片
  这并不是多余的请求
  因为此刻,我就在延安


  人的一生,总有一些
  受命的时刻
  现在,风声正鼓动着我的心脏
  时隔八十年,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发现,我发现我
  就是一条龙!


  请允许我的每一根血管
  现在,都像你一样,呈现弯曲和飞行的姿态
  请允许我,在骨骼和筋脉的中间
  在我的肋骨,这十三根铁索中间
  在我的肺叶,这翻滚气泡的草地中间
  在我的心房与心室——这精美的
  南湖船舱中间
  让我啸叫,让我在在中国神话的伴奏中
  啸叫——完成你和我
  共同的长征!


  附:著名评论家谢冕对黄亚洲获奖诗集《行吟长征路》的评论:


  星光都是如此①


  谢 冕


  关于写诗,有很多的道理。那些道不清、理还乱的“道理”,是历来论诗者感到头痛的,但面对好诗,仍然会生出许多感想,那就是说,即使明知说不清,还想说。这就是我读黄亚洲的诗后的心情。这种心情,在两年前温州——宁波旅途中读他的诗集《磕磕绊绊经纬线》时,甚至比这还早,在《文艺报》上读到他的《送臧克家》②时就产生了。读黄亚洲的诗,总有这样言说的冲动,即使我知道仍然说不清。


  许多读诗或写诗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即使是面对同一事物,有的人写出了好诗,有的人却未必。也许人们会说,那是由于“才华”。而事实是,同样有才华,却不能同样有好诗。这已是诗歌史或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现象了。许多人爱讲“技巧”(或时髦的说法叫“手艺”),我看即使是“技巧专家”也未必保证会出好诗。至于“灵感”,那是很飘渺的。因为灵感来不来、何时来,诗人是无法把握的。它容易成为写不出好诗的一个遁辞。


  我常常惊叹黄亚洲捕捉(或曰“发现”)生活中的诗意的能力。同样的对象,有的人就是视若无睹,什么也没发现。有的人则只能是别人看到了什么,他也看到了什么,人家没有看到的,他同样看不到。在宁波的那次会议上,我举例说,同样一棵松,我们的诗人看到了,那是“一柱固定的闪电/凸现在草原之上”,“它的坚硬的头颅/敢把青天刺个猩红的窟窿/从窟窿流下瓢泼般的血水/词典里叫做阳光”③。我认为这棵松就是黄亚洲有别于他人的、独特的发现,是他人不曾、也不会看到的。诗人的优劣成败,几乎就在于面对无数这样的“熟知”时,他是否有这样新鲜的发现。


  这是诗人的“用心”和独具慧眼,而不是一种偶然。我们说的发现,就是在人所共见的事象中有自己的独特的把握。这种把握我们将它叫做发现。诗人的这种发现,犹如电光一闪,现出奇特的光焰,令众人为之叫绝,惊叹为何自己居然没有“看到”,而独独被诗人发现了。当然,诗人发现的,也往往是哲学家和科学家未能达到的。诗人是在众人习见的事物上面发现了诗,发现那些奇幻的、诡异的、甚至让人震惊的、让人意想不到的诗意。当然,这一切都是属于想象和幻想的世界。


  这次写这篇文章,才读到黄亚洲关于“发现”的意见,我们是不谋而合。他说,“对于诗歌,我推崇发现。诗歌永远不会发现我,我却喜欢在诗里发现一切。发现是人类思维的本质,我相信。”④这些话,更完整地说,应该是诗人首先在生活里发现诗,再通过诗来表达这种发现。发现是人类思维的本质,更是诗人思维的本质。可以说,一个不会发现的诗人,几乎就很难是诗人。诗人的发现通常是不可思议的,而且几乎都是出乎常理的。


  黄亚洲总在行走,在行走之中感受、发现、并诗意地表达。一方面,他认为“写诗必须战战兢兢”⑤,另一方面,他又从写诗中得到充分的愉悦。“写诗的时候,觉得一个人特别放松”,他有一种陶醉的创造的快意。他说,“你想,可以在一张很小的不规则的纸片上任意摆弄很少的字句,而使这纸片一下子湿润成为南方,一下子燥冷而成北方,一会儿响起桃花和春风剧烈摩擦的声音,一会儿又飘出红薯和麦子的奇香,真是感觉好极了。”


  这次他沿着长征的路上走,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发现,一路写诗。他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发现了一路,也写了一路。居然,一本厚重的抒情诗集就出来了。他写得顺手,也写得轻松,简直是繁花遍地,星月满天。这使人不能不惊叹他的才气和毅力,不能不惊叹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其实,从生活到诗有一个过程,这就是酝酿和发酵的过程。但是,在黄亚洲那里,这个过程被大大地缩短了!


  长征也是被无数人写过的题材,但是写得成功的、特别有新意的诗并不多。黄亚洲在这些被重复表现过无数次的“旧”事物上面,有了许多与众不同的“新”发现。举例说,四渡赤水,一般的表现总是打打打,杀杀杀。黄亚洲不这么写,他在红军先头部队那里“发现”了“一支缝衣针”,这针似乎要把一条红河缝拢。“就这么缝来缝去缝了四针,蒋介石便不知道红军要做一件什么褂子了”。其实,它是在为中国缝一面旗,那颜色与河水高度地一致。这就点了题:赤水,四渡,红军这一军事行动的目标和意义。


  黄亚洲总是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和思考着。他会在一般的事物上面发现不一般。诗人的发现和科学家的发现不同。诗人有一种把平常“置换”为非常、乃至异常的能力。诗人总是沉浸在幻想的世界中。在泸定桥,诗人想到了路,这是一种“置换”。他平静地说,路,有时是土地,有时是水,“有时候是十三根铁链”。这就写到了主题:泸定桥是此刻红军要走的路,它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最宽广的通途”。


  那些动荡年代和艰苦岁月里发生的故事,一般都显得严峻和沉重,黄亚洲能够把这些内容化解为轻松甚至绮丽。红军路经茅台镇,那里有过战争,那里又产名酒,诗人陷入了沉思,沉思酒、战争与和平。“能够燃烧的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宴单上/茅台,也是一支人民军队”,最后诗人为了和平而摒弃“军事用语”——


  我也很愿意说这镇子是个女人
  她的乳房常因涨痛而鼓成瓶形
  她很希望整个人类
  都能用上她的奶嘴
  天下英雄皆以呼噜互相厮杀
  饱嗝如雷


  他就是这样地出奇制胜,在可能产生平庸的地方造出了奇崛。在《康巴歌舞》那里,他起句不凡:“把长袖甩成霹雳/把土地跺成战马”,仍不尽兴,说,“他们发出的政治文告/是明白无误的肢体语言/天下最狂放的书法”。今日的歌舞和当年的战事,通过“肢体语言”和“狂放书法”的联想得到了完美的“缝合”。这正是黄亚洲式的“神思”,是基于对实际场景和氛围的体察而升腾的想象。


  长征是充满泥泞和血腥的艰难跋涉,长征既惨烈又悲壮,长征是难写的,但在黄亚洲这里,长征却展现出空前的瑰丽。他的抒情甚至是异常美丽的。敌我双方的激战,是“一个世界在阻挡一个世界的靠近”;大渡河那个血色的黄昏,“一半是由于夕阳/一半是由于鲜血”。战争以及对于战争的回忆,不再是血淋淋的,他在唤起人们的痛苦的记忆时,同样地具有审美的价值。


  诗人投身于火热的生活,投身于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无疑需要饱满的热情,但更需要一种创造的欲望。黄亚洲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经验,那就是他对“发现”的推重以及他的充满智慧的一连串的“发现” 本身。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他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思——那些可能很平常的事物,成功地“置换”为不平常的、甚至是魔幻般的事物的能力。


  是的,每逢黎明来临,星光都是如此。但同是星光,却也是因见者的种种不同而各异其趣。这就是诗歌的真理,也是诗歌的规律。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星光都是如此,星光也未必都是如此。请黄亚洲批评,也请读者诸君教我。


  ①用黄亚洲《星光,邓小平》句。这是全诗的结句:“每逢黎明来临,星光都是如此”。
  ②在这首诗的开头,黄亚洲这样写道:“一匹老马/于前日/走出了地平线”。结束句:“蹄声远去/地平线已经弯曲成花环/有时候/一声悠长的铃铛/比号角和海螺声音都大”。
  ③黄亚洲:《刺天之松》诗句。见《磕磕绊绊经纬线》第99页。大连出版社,2003年1月。
  ④黄亚洲:《磕磕绊绊经纬线》《代跋:诗心》,见该诗集第311页。大连出版社,2003年1月。
  ⑤黄亚洲说:“写诗是应当战战兢兢的,起码在战术上是应当战战兢兢的。就那么几粒字,能不一粒粒悬在嗓子眼上吗?”见《写诗理应战战兢兢》,《磕磕绊绊经纬线》第315页,大连出版社,2003年1月。
  ⑥同注4,诗集第309页。
  ⑦《过茅台镇》诗句。


  附: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长、现任贵州省委书记陈敏尔为黄亚洲诗集《行吟长征路》作序


  


  陈敏尔


  黄亚洲同志的这些关于红军长征主题的诗作,大多数都是去年在由中国作协组织的“重访长征路”途中吟成的。据我所知,他一路走一路吟,在长途跋涉中朗诵给他所在的“长征二团”的团员们听,在贵州赤水朗诵给当地文艺界的朋友们听,在成都举行的“二团”、“三团”交接仪式上又朗诵给大家听,后来在延安的“重访长征路”总结会上,他又朗诵了感怀延安的新作,再后来,他又一个人去了宁夏南部、甘肃东部探访当年的红军踪迹,也是一路写作一路朗诵给当地的文艺界朋友听,总之,他作为一个“行走诗人”的形象,在去年的“重访长征路,讴歌新时代”活动中,沿途都受到了欢迎。


  这一现象使我感奋。


  首先,这说明七十年前的举世震惊的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国诗人的精神世界里,还在卷动着刻骨铭心的风暴。党的历史、中国革命的历史,是需要经常阅读,经常重温的,这种重温将转化为巨大的精神力量,这不仅对文艺界的繁荣创作,而且对广大人民群众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建设,都具有极大的意义。


  其次,说明当代的作家和诗人们也有极为饱满的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实际的热情,他们愿意唱生活之歌,抒时代之情。依我看,浙江的作家和诗人们“三贴近”的自觉性是很强的,他们的这种精神与浙商的“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方百计”精神几乎是异曲同工,体现了某种浙江特色。


  而且,我注意到,浙江的作家和诗人们,在近年来的文学创作中越来越注重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在艺术追求上下了很多功夫。


  我读黄亚洲同志的这些诗篇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种艺术感染力。长征在他的诗行里,显得那样的大气磅礴、深邃悠远,又那样的细腻绵密、色泽丰富,读之令人砰然心动。


  七十年前,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已是一座丰碑;七十年后,全国各族人民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着意气风发的新长征,并且在这一征途中不断取得令世界瞩目的成就。伟大的长征精神将永远鼓舞着我们前进。因此,有关长征的所有歌唱都将激动人心地迴荡在我们心间,包括收集在这本集子里的六十余首诗篇。


  
希望浙江的作家和诗人继续努力,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为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尽抒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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