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山
破碎、荒凉、萧索,尖锐的乱石与枯干的树叶铺成的一条荒腔走板的山径,加上不时出现的以塑料袋与空罐头为主要成分的垃圾,你还能叫我生出什么感觉来,这叫山也真污了“山”的英名。
上山这一路,透过旁边秃秃的树梢往城区看,也是一大块又一大块没有章法的红砖楼群与水泥楼群,杂乱两字从眼里铺到了心里。
天阴阴的,城区低沉的雾霾也多少飘了一点过来。冷风瘦如枯叶。
这是我这几十年里在祖国境内见过的印象最差的一座山,别的地儿一条无名的山沟都比它强,更不消说我们南方那些大冬天里还绿油油的山了。
我说的,就是北京香山。
大约十多年前,我也来过一趟香山。朋友们都说去看香山红叶。那一趟登山的经历也是整一个差评。弯曲而细窄的路上全挤着车,还有人,人跟车一块儿挤着绞着。后来说是到山上了也就见着的是房子,那山上的房子吧说是别墅看起来也很土鳖,墙砖都干燥得掉渣。后来就找红叶,稀稀拉拉的也没有几片,想拍张照片都寻不见一个能稍微红一点的框框。又想说我们南方的山了,我们南方的山哪个山疙瘩里都有比这多得多的红叶,而且红得肥肥的,落下来也只落到水晶般的山溪里,唱着歌儿走掉。
今日再走京城西边的香山,时隔十数年,想想啥都与时俱进了,本以为对香山的印象也能有个改变,尤其是开车的女婿方才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感叹“北京也真有几个好地儿”,心里更对这一趟的香山之行有所期待。
却依然是干燥得没有一点生气的乱石、遍地卷缩的枯叶、一踩就一蓬蓬飞沙的山路,心里想,还不如十年前呢。
我们是从香山东门上来的,一路弯弯曲曲登攀,走半天,景致不见好转,气倒慢慢喘上来了。
山路上前前后后喘气爬攀的人,似乎越来越多,都是一些胖胖瘦瘦的孩子,也有一些孩子是带着家长的。大人小孩一齐喘气。碎石子在脚下骨溜溜响。
待到气越喘越大的时候,倒忽然觉着了这山的一个好处,那就是陷于京城雾霾久了之后,毕竟可以寻个孔儿翻上半座天空大口呼吸一番。山虽不怎么样,几阵比较新鲜的冷风还是有的,夹着几声鸟叫,那叫声听起来也不是乌鸦。
忽然又想到,今天的任务不也就是爬山么。山是用来爬的,不是用来赏的,要赏山就回南方去,“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好看的山多了去了,有提着七十二峰的仙风道骨似的黄山,有我们浙江的莫干、雁荡、普陀、雪窦、天台,哪座山不玲珑剔透,精灵得像假山似的。北京的山就是用来爬的,别指望帝京能端出个什么盆景来供你赏,帝京的盆景只是玛瑙,只是翡翠,只是景泰蓝鼻烟壶,故宫里的玩意儿。
爬及半山腰,就见着了一块相对平坦的枯树林子。飞一般跑在前面的安东与花花就开始欢叫了:齐老师,齐老师!
然后,回头对我喊:外公,你倒是快一点啊,到啦!
身躯精干的齐老师看去是个猴精般的人物,约摸四十上下,光头,黑圆框眼镜,蓝衣黑裤,见着孩子陆续来了就前后吆喝。先后上山的二十几个男女孩子兴致勃勃围着他转,有如花果山的小猴一齐围着大圣。
只听大圣喝令:先去爬山热身,再回来爬树!
孩子们轰一下就跑散了,分别往各条小径上奔,一忽不见了影儿。
我看见一颗粗壮的树上搭着许多根横向的木条,搭得再密集一点就有点像南方某些少数民族居住的吊脚楼了,安东管它叫“树屋”;另有一架木梯搭着,伸入树屋,可能供作下树之用;树边还竖有三根光滑的圆木,分别与树杈缚住,我想着大约是对树屋的支撑,抑或同时也用作爬杆。隔着十几米远,另有两棵树干上平行地缚着两根绳子,估计也是作“绳上攀行”之用。
我问齐老师,这些都是你搭的?他说是,都是用来训练孩子的,回话一口京片子。又自我介绍说他祖籍河北,自幼在北京的大院长大,也是老北京了。我听我女儿说起过,这位齐老师在美国专门学过孩子的训练与教育。
一忽儿就全没影了。
齐老师说话威风,也干脆,都听他的。
又半个来小时,孩子们与家长们陆陆续续喘着大气返回来了。有的家长边走边乐呵呵喊:“真迷路啦,真迷路啦!”
接着就是爬树、走绳索,一个接着一个。齐老师前前后后走,不断吆喝,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谁一时不听吆喝就往谁的屁股上来一下子。这群孩子中,安东像是最大的一个,齐老师就叫他负责整队,于是安东也一遍遍地开始大声吆喝。
孩子们就这样在半山腰闹腾了一上午,十几位家长或观看,或参与,或在附近溜达。
一座山的灰土与乱石、枯草与枯叶,如此奇妙地与运动、探险、训练、孩子们的欢叫勾连在了一起,成了热热闹闹的南方花果山。
京城的山也只能拿来这么用,这么用,才用得其所。
至于秋天能有几片红叶,都是次要的。
当然京城的山也能拿来当政治用。山上那些有刀剑护卫的小房子当年都是住领袖的。譬如其中一栋二十五号楼就住过王洪文,逮了王洪文之后就安排邓小平住了,其实邓小平那时候从理论上讲还没有平反,身处气氛的微妙与诡谲之中。当然,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其实,京城的山也能拿来当军事用。说是下面全挖空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用来防“苏修”的,以后据说也能扛住任何形式的战争。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