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的现代意味 ——黄亚洲诗《那鹰》赏析
鹰的现代意味
——黄亚洲诗《那鹰》赏析
沈泽宜
喧华之上,悬崖之上,百里香和母狼骨之上,鹰潇洒自如地云游四方。它从来是自由、勇敢、高尚人格的象征。鹰若有知,相信它也会这样自许的。——这就是为我们所熟知的鹰的形象,也是黄亚洲诗《那鹰》第一节所展示的鹰的形象。
但当诗人的目光由天上坠落人间时,他发现捧在手的那杯清茶中漂浮水面的“铁十字形”茶叶,也“鹰一般自如”地在杯间倘徉,只不过轻轻一吹就漂到了一边去。事情看来有点不妙。
果然,当诗人的目光再度回到天上时,原先灵气十足、超凡脱俗的鹰竟顿失雄风,立现一副窝囊相。怎么回事?原来站在地上的“我”正吹得它东倒西歪、身不由己,“我”的两爿嘴唇竟是比那鹰的要强大得无可比拟的暗红色翅膀。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但黄亚洲并不就此罢休,于是就有了下面一节惊人之笔:
起风了,四山冷下来
围成铁色的茶杯。鹰消失了
也许,它已像茶叶一样落到杯底
我的心也像鹰一样沉落
只有涩味还在
我望望山的边沿
看看有没有暗红的嘴唇临近
有谁来啜饮我呢?
鹰耶?茶叶耶?人耶?三者至此终于重叠成一个终极意象——落底的茶叶,但见它无可奈何地躺在杯底或天知道什么地方,动弹不得。不但振翮云天的壮志已是南柯一梦,还惶惶然地担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那两爿暗红色的嘴唇“啜饮”。
这里所写的,与其说是一个现代人面对现代社会强大压迫时所产生的危机感,是一种超国家、超民族的普遍体验,不如说是眼下中国的有志之士鹰一般厉害、茶叶般被人啜饮的的那么一种现实感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知道我这么说是否切近诗人原意。
作为一首现代派佳作,《那鹰》在形式上也和亚洲以往的诗风判若泾渭。《那鹰》最终排除了现实主义的郑重其事、浪漫主义的慷慨激昂,而显得平静、朴拙、不动声色,表面粗笨,里头却从头到尾有一股黑色气流在冷森森地流转,并且越转越快,最后让你在漩涡中心无可奈何地百年沉淀。这里显然有一种叫作直感的东西在起作用,又可看出诗人不着痕迹地渲染氛围的能力。
许多现代派名作中可以看到的超常想象力,使《那鹰》拥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
同样,戏谑式的反讽,自嘲式的抗议,意象的多重投影,荒谬感和魔幻色彩这些现代诗在形式上的开拓,均被亚洲在《那鹰》中配比得当地自如运用。
想单独说一说随机性与严密性结构的统一。36行的《那鹰》摈弃了每一行都直奔主题的写法,一直要到第9、第10两行,才找到了进入主题的契机,且是漫不经心地随意带出的。而“茶杯”的意象一旦出现,它就立即反过来推动诗人深入探险——由诗被诗人支配到诗人被诗支配,黄亚洲借此走完了从基本上是传统派到纯现代派的路程。但如果一味强调随机性,诗人就会重新落入陷阱,杂乱无章、完全失去呼应的意象是一支没有结构的军队,注定要一触即溃、狼籍遍地。黄亚洲写小说多年,知道结构的厉害,采用了现代迴旋曲的框式,以两句“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思想的下午”和一句“这是一个不由人不思想的下午”牢牢约束,使诗就在这种随机性与严密结构的冲突中获得张力。
黄亚洲也变成现代派了,且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现代派。朋友们将和我一样大吃一惊。这一方面证明现代派诗的巨大诱惑力,另一方面也正好说明黄亚洲已经看出眼下许多现代名将的中气不足。现代派这只鸟在他们手中已被玩弄得只剩一摊羽毛,它的肉身早已远远地飞走。亚洲有感于此,借重现代派的形式,以直面人生的勇气重归忧患意识和社会批判精神:困处杯底、待人啜饮的那只鹰,和猎手与猎狗之间的那段距离,都在提醒人们自由度的极其有限和生存状况的急待改善。
附:黄亚洲诗《那鹰》
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思想的下午
休会半天,山风很好
抬眼,我望那鹰
那鹰是一柄黑十字玻璃刀
于滑溜溜的天空上
切过来又切过去,很自如的模样
纯净的天空一块块落下来
大的做绿湖泊
小的做白水洼
再小的,就握在我手中
握成这一杯清茶
我吹一吹茶水
有片茶叶也张开翅膀
呈铁十字模样,开始切割
杯子里的天空,鹰一般自如
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思想的下午
悠悠然我抬起眼,看见
那鹰,也变作了一片茶叶
舒展,且有些儿涩
我吹口气,那鹰便飘开去
沿着我嘴唇的方向
我一下子悟及,我是更厉害的鹰
我的嘴唇是两爿暗红的翅膀
缓慢,却更凌利
起风了,四山冷下来
围成铁色的茶杯。鹰消失了
也许,它已像茶叶一样落到杯底
我的心也象鹰一样沉落
只有涩味还在
我望望山的边沿
看看有没有暗红的嘴唇临近
有谁来辍饮我呢?
这是一个
不由人不思想的下午
这时候有人来了,通知说
又要开会
载黄亚洲诗集《无病呻吟》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