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梦急需远行”——黄亚洲诗集《西湖四问》序言
“我有一个梦急需远行”
——黄亚洲诗集《西湖四问》序言
沈泽宜
黄亚洲越来越显示出一个行吟诗人的本色。
行吟诗人最初出现于希腊。他浪迹四方,怀抱六弦琴,为平民也为贵族弹唱。我想这就是诗人最初的样子:双脚行走在大地上,身影闪现在民众中,感受着人世的冷暖,人性的善恶,歌唱城邦的凯旋,也歌唱城邦的陷落,歌声里既有桃金嬢和橄榄树的清香和优雅,也有刀剑碰撞时的寒光与血污。
一般地说,人们只看到他在宫庭筵宴中背靠庭柱吟唱时的潇洒与从容,却忘掉了他远行时的孤单,疲惫,沉毅面容,以及有时会从眼角滴落的滚烫的泪珠。没有行吟诗人也就不会有荷马。
在中国古代,情况稍有差异。古人说的“仗剑去国”、“仗剑远游”,“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大致跟这有点接近。大诗人李白、杜甫的生命史上都曾有过这样一段时光,而杜甫特为尤甚。更早一点,那位形容憔悴、行吟泽畔的伟大屈原,更可能是这样一类诗人。由此可知,人类的同实在远大于人类的异。
一
我注意到从《磕磕碰碰经纬线》开始,中经《行吟长征路》,到这一册《西湖四问》,黄亚洲正愈来愈接近这些初始意义上的诗人。当然,如今行走的方式已经跟从前大不相同,但其精神谱系显然一脉同源,属于行吟一族,而且亚洲的诗越来越显得沉郁顿挫。《磕磕碰碰经纬线》主要是通过对比来现显诗人的取舍好恶,《行吟长征路》主要是歌唱一种中华民族虽万折而必东的民族精神,而《西湖四问》则充分显现了黄亚洲的诗人忧患。
不同于以往的写序,这次我先看目录。当我翻到第七辑重庆十五章《重庆》、《红岩村》等题目时,心中不由一个格顿:亚洲会不会重复他人所言,那种故作天真、按一个调子唱的东西我实在看得太多了。于是就打开集子来看。在《重庆》中当我读到了那样的句子:“重庆是一支长柄/延安是一支长柄/一把民族的钢钳,曾经咬死了/日本军国主义最后的野心”时,我知道我必须以全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些诗了。这首诗接着如是说:
重庆与一场著名的轰炸相连
那时候,每一条街道
都竖了起来
每一块稻田,都成为屋顶
这一悲惨的舞蹈竟然长达五年
以致山城的鹰
看上去都是重庆的黑瓦
在云的顶部示警
在此之前,我只在一位台湾诗人的诗中看到过对重庆大轰炸的悲剧性描述;在大陆,非常遗憾。我还是第一次读到。“以致山城的鹰/看上去都是重庆的黑瓦”,何等直观的控诉力量!日本军国主义者之所以对重庆倾泻了长达五年、如此刻骨的仇恨,缘于他们认准重庆是中国的抗战大后方,摧毁了重庆也就摧毁了中国的抗日战争。黄亚洲以诗歌还原了历史的真实。
我是以虔诚的敬意来读《写在张自忠将军墓园》这首诗的。张自忠,爱国名将,他是一场抗日战争为国捐躯的军衔最高的中国将领,也是反德、日法西斯阵营中饮恨沙场的军衔最高的将领。诗如是写道:
一个英雄倒下了
两面党旗举了起来
蒋中正和毛泽东的笔
同时流下眼泪
只有一位从民族大局着想、为中国的前途深思熟虑的思考者/诗人才敢于写下那样的诗句。
从这一饱含思辩特色的独特视角出发,进入诗人视野、发而为诗的,有礼赞长江航运先驱、抗日战争期间忍受巨大牺牲,把100多万顿抗战物资由长江水路运输到大后方重庆,为抗战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卢作孚先生的《卢作孚先生安息地》、缅怀中国文坛巨子梁实秋先生的重庆小筑《雅舍》等。以上这些诗可以说和所有旅游至重庆的诗人们的兴奋点都不同,显示了一位中国当代诗人的博大情怀和沉思气质。一个不能拥有大局在胸的作者是不可能写出那样的诗来的。
这些诗中让我尤为动容的是《江津,陈独秀乡间客寓》。诗人对中国百年大时代的历史性思考凝聚在一个应当重新认识的伟人身上。这位备受争议的伟人,当世人受某种思潮左右时曾蒙垢受辱,但“供作思想的营养,有时候/就是时间”,时间将抖落蒙在他身上的尘沙,让他的思想重新成为国人的一份弥足珍贵的遗产。而诗中像“他在后院种下的那株梨树已经成年/然而果实,仍旧又青又涩”那样的诗行,我听到了诗人的许多感慨和无奈。读着这首诗不由我想起第一辑中那首《呼吸夕阳》,历史的一次随意选择,使中国完全成了另一种样子,让人哭笑不得。
在《三峡》这首诗里我读到了出乎意外的两行:“只有一些轻微的水声,在催促/下一步棋”,因小见大、以微尘寓大千,这些说法用在这两句诗上恰到好处。
二
六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叫作《人说山西好风光》,中间有这么两句:“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啊/哗啦啦地流过我底小村庄”……,真是美不胜收。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本世纪初,我数度到过太原,一看,汾河没了,汾河干了!后来太原和山西的领导急中生智,引了上游水库的水在太原城西筑了一条十几二十公里长的人工河,由太原城西环绕到城南。于是清水碧波重又回到了官们眼皮底下的太原,人们又可以唱“好风光”了。
北中国水荒严重,风沙肆虐,土地的荒沙化日甚一日;也还有河流,黑得发亮,上浮一层白色的泡沫,臭气弥漫十里。这和艺人张艺谋等堆金砌玉、装腔作势的“大片”、无数双白胖的手肆意抢夺金钱的行为恰成对照。面对这种情况,作为一个中国诗人谁能不忧伤?
在《四月大青山》这首诗里,黄亚洲说道:“山谷里没有水/这种状况已经几十年了/大青山想哭/但没有流泪的条件”,从而沉重地慨叹:
四月的大青山,放低姿态
趴卧,卧成一团团的褐色
他们不知道该埋怨谁
也不知道招了谁了
它们肮脏的长耳朵全部耷拉着
抖一抖,就会跌出几粒沙尘暴
读到这里我也想哭,但流不出眼泪。
同样题材的还有《沙尘暴走过绥化城》:“一些省搬到了另一些省/一些沙漠赶往平原打工/我坐在绥化古城,紧闭窗户/看半座沙漠,从空中大摇大摆走过”最后那极富幽默感的一句,写尽了沙尘暴对渺小卑微、浑浑噩噩度日的中国人的蔑视。
看来有点泄气。但黄亚洲正像中国无数有志之士那样,拒绝退让!《沙坡头,伟大的固沙》就是这样一首诗。横穿过腾格里沙漠的包兰铁路,由于“玩沙人”的聪明与执着,在铁路沿线广种各种各样的固沙植物,而再也无需拐弯抹角,或者年复一年地刨开流沙去寻找枕木了,已变得一线贯通,畅行无阻。由此让人们看到了哪怕千分之一的希望。诗人不由得高呼:
致敬,你沙木蓼、虎尾草
致敬,你沙拐枣、猫头刺
致敬,你斑子麻黄
致敬,你三角形麦草沙障
致敬,你菱形麦草沙障
致敬,你麦草方格,一公尺见方
我想这是因为亚洲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嫌其烦地一一列举,如此率性地赞颂了这些沙漠的克星和人类的智慧。读到这里我倒觉得自己就算是做那样一株草,也要比做一粒顽固的沙更有出息。而沙,确确实实是土地的异化,写到这里又不由得我黯然神伤,
三
黄亚洲的行吟之作,由外而内地深入我们的灵魂,读起来你会觉得颇不入耳,不是说诗要讲究诗美吗,怎么这些诗一点也不美,跟时下那些争红斗绿的诗相距遥远。那末,到底是黄亚洲弄错了,还是我这个说诗者弄错了,还是时尚弄错了呢?但我还是要说这些是符合原初意义的诗,它的诗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震撼读者心灵的美。这样的诗眼下是何等地稀缺呵。
跟黄亚洲以前的诗一样,《西湖四问》拥有生动的为情感所滲透的细节、富有想象力的比喻和让人的心开始思索的启蒙精神。至于说到细节和比喻,我想能有一个让人过目不忘、永远记得、比喻中有灵魂的就是成功。比如:
一个民族中了法西斯的枪
张自忠是一个弹洞
亚洲把读史比喻为“打的”,只要化很小的财力就能“从一个宫殿到达另一个宫殿/中间隔了许多朝代”,这已经大幅度地跨越了时空,匪夷所思的是结尾:
下车付款的时候
司机客气地问我有没有走弯路
我很惊愕
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的弯路
我才上的车
虚拟的时空和铁定的现实紧紧地握手。这就是黄亚洲的厉害,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比喻都有强思辩性、与题旨密切呼应的,有些恰恰是铭心刻骨的情绪的物化。比如,诗人如是描写“赤水十丈洞”的瀑布:”死死揪住岩壁/揪住一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泪水,高达七十六米/发生了什么,如此呼天抢地/这个玉洁冰清的女子?” 我们就这样享受着亚洲比喻的盛宴。
黄亚洲的诗正在日愈深入,语言尤其是后半部的语言也日愈成熟。一个曾在数十年内积累了多种文体写作丰富经验的作家/思考者,一旦专攻诗歌,懂得转化,那么前途自不可限量。亚洲到我这个年龄至少还有十五年,大器晚成,我对他抱有非同一般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