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死亡最远——序黄亚洲诗集《无病呻吟》
离死亡最远
——序黄亚洲诗集《无病呻吟》
沈泽宜
路过幼儿园的时候
心情特别沉重
遇见老人赶快让道
不敢举眉
一位外国读者在面对这样的诗行时会大惑不解，中国诗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他想。
一副中生代的担子，沉重地压在黄亚洲的心头。
诗人如此面对历史，也让每一位读诗的有识之士默然俯首。
这是一种爱的煎熬。
它如此简短又如此准确地抵达我们的生存体验。在世纪的黄昏，在地球的一隅，有一群人正在这样感受着。这构成了黄亚洲诗歌的全部风景线，而永恒将微笑着，苍然接纳。
“中心藏之，阿日忘之?”当黄亚洲穿上他的旅游鞋走遍各地时，他也始终摆脱不了这份煎熬。在龙门石窟，当诗人目睹一大群同胞在兴味盎然地瞻仰我佛时，他说：“龙门意味着起跳／他们只是坐看”；在朱仙镇。当诗人身处这一历史痛区时，他由不得感叹：
朱仙朱仙唯有你
一次猛烈的宫缩
疼痛42华里
胎死腹中
你有过几次宫缩，中国? 时代毕竟提供了机遇，据说还是最后的。于是，“少林寺”变了。但由于说不清楚的原因，变得非僧非俗，非佛非商，非洋非土。尴尬之至的诗人猝然发问：“你究竟姓什么?少林寺／那是个醉倒的黄昏／我在自己的心房门口贴上寻人启事 ， 黄亚洲／已经找不到自己”诙谐幽默中溢出了泪滴。
然而，诗是强大的。它是痛彻心脾后的奋起，是大雾弥天中的响箭。《石林》就显得如此地虎虎有生气：
即使阳光从此不再浇灌
这里的脊骨也照自拔节
钙质深藏于土地
藏于子宫般的黑暗
那种黑暗比太阳，明亮一千倍
“维其有之．所以似之”，正因为诗人心中有一柱圣火始终不灭，有一种力量胎动巳久，诗才这样地掷地有声。读这样的诗我们都将感受一种被代言的安慰与兴奋，而这是黄亚洲无法用散文语言，用情节与影象表达的。诗，真实地呈示着诗人自己。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无数次希望绝望，已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成了一面百孔干疮的旗。有一种东西正在磨损最坚硬的钢铁，正在摧毁最坚强的意志，它就是刻骨铭心的懒。面对盛开的杜鹃，诗人说：
我想爱它
又懒得使劲
……
我想悲伤
又懒得流泪
这正好命中我这条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所事事、无家可归的懒虫。黄亚洲说出了，那么他是一条站了起来的懒虫!
黄亚洲既是一个前现代诗人，又是一个后现代诗人。或者说后现代其形，前现代其骨。粗糙、辛辣、荒诞的言说背后有一条崇奉自由与正义、渴望温柔的灵魂。浮生碌碌，伤心与遗憾常十之八九，难得有心之相契、爱的呼应象飘忽的神咒瞬间照亮我们渺小的生存，留下一道响彻终生的痕印。《昼夜》就是黄亚洲的温馨、圣洁、纯净无邪的话语所描述的一次稍纵即逝的心灵照亮：
那个夜晚非常宁静
土地在胸中一畦一畦
开放
润湿而松软
曾经那种体验的人有福了!它将是苦难人生最强大、持久的支撑和抚摸。《想象九月》、《果实》、《魅力》也是这样的一些诗，开放性的审美意蕴朦胧而婉约。秋耶?人耶?如此美丽，又如此苍凉。这既可能是诗人对季节的独特体认。也可能是对美的礼拜和归依，流动着河流般深沉的沧桑之爱。这样一些纯粹明亮的诗和骚乱、痛楚之音互为表里，。相反相成．铸就了诗人黄亚洲热爱、焦忧的诗魂。
眼下，许多文人都在绕开今天走，要来杜撰历史．要来代洋人写诗；作为一个诚实的说话者，黄亚洲不媚官不媚商，不媚洋不媚俗，直接将剑插进我们的创伤和隐痛，逼迫我们重新面对此日的生存。
我相信，在困惑之余，一位有感受力的外国读者，将从这些诗中能摸到一颗诗人的良心，读出中国知识者的心病，感知华夏血脉伟大而深沉的搏动，而人类就是这样彼此相通的。
就在我行将结束这篇序的时候，“我佛的脚趾似有一次抽搐”，热泪立即涌上了我的眼眶。
在《死火山》里，诗人说：
蓄有泪水者
离死亡最远
大哉斯言!对我们这些个人而言。它未必适用；但我敢断言它肯定适用于诗，适用于一个民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