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绑腿的诗笔 ——序黄亚洲诗集《男左女右》
打着绑腿的诗笔
——序黄亚洲诗集《男左女右》
吕 进
黄亚洲是一位行吟诗人,《男左女右》记录了新的里程。他的诗笔是打着绑腿的,好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脚步。
这种行吟可不是“一生好入名山游”。诗人说:
如果有男左女右的说法,那么,左脚印
就属于屈子,右脚印就属于李清照
屈平拒绝“与世推移”,坚守“深思高举”。他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凡炎黄子孙对这位高冠广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吟歌于泽畔的爱国诗人都不会陌生吧?而那位写下“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李清照在华夏大地也可谓家喻户晓。诗集《男左女右》的基本品格正在于此。读懂屈原,读懂李清照,也就取得了进入《男左女右》世界的钥匙。
每读亚洲的诗,我都会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忧思:为时代,为祖国,为平民百姓。中国诗歌有一个传统,这就是推崇以家国为上的诗,这种诗歌在中国才能算为上品。诗人郭沫若在成都杜甫草堂留有一副楹联:“世间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可视为是对上品诗篇的概括。当然,和散文比,受到文体可能的限制,诗更钟情于“小题材”。优秀的歌者却都知道必须让小题材成为大手笔。请读《世界杯》,诗歌的入口是足球赛,是小题材,但是诗笔又并不止是落于足球赛:
没有君子小人,只有摧毁
没有骄傲自卑,只有粉碎
摧枯拉朽就是道德
巧取豪夺就是智慧
诗人赶去二郎镇的郎酒厂。二郎镇的奇迹之一是天宝洞,这是远古的一个天然大溶洞,位于悬崖峭壁,无路可通,一直是野兽的栖息之地。在原始树林和野草繁花的掩盖下,天宝洞“长在深山无人识”。上个世纪60年代末,郎酒的一位工人上山采药,才发现此洞。天宝洞极深,总面积近1万5千平方,现在成了郎酒集团的藏酒之地。洞里半人高的土陶酒坛有上万个之多,装有用作勾兑的基酒,储存量上万吨,每个酒坛都记载有储藏时间,天宝洞因此有“酒坛兵马俑”之称。诗人对于天宝洞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
现在有必要审视酒的人生
这时间的原浆
山洞作为恒温的国家,为她挡下多少风雨
每一朵开花的酒苔,都不会解释
政治这个不测的术语
这是神来之笔!他想得很多很远:庆幸于躲过人间的政治折腾,这不懂“政治这个不测的术语”的世界才有纯而又纯的郎酒的原浆啊。
他写巫山两岸漫山遍野的红叶:
叶子真给面子,把深秋裱糊得如此温暖
这让我明白,花朵不一定是事物的中心
以辅佐为己任的叶子,刹那间
底定江山
黄亚洲就是这样,他有一双慧眼,赋予平常以神奇,赋予肤浅以深刻。普普通通的世界,经过他的诗笔一点,就焕发出诗的光彩与韵味。人所未言,诗敢言之;人所难言,诗易言之,自不俗。诗人如果只是自己灵魂的保姆,说实话,世界何需诗人?诗人应该是思想者。他的眼睛要有常人难以企及的穿透力,他比常人要想得更多,想得更深,因此也常常经受着先行者的孤独、寂寞与痛苦。“诗穷而后工”,此言不虚。
我喜欢黄亚洲的一个原因正是他的诗的思想光彩,这就把他和那些只钟爱自己不钟爱他人、只写自己的个人身世感不关心时代的诗人区别开来了:
为什么我总是不能与你的灵魂劈面相逢,祖国啊
我每一步都踩痛着你的肌肤,却一辈子寻寻觅觅
黄亚洲诗思敏捷。在诗歌天地里,他有令人羡慕的感觉系统。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满于海,浓浓的诗情如喷泉不择地而自出。去年底我邀请他来西南大学,出席第四届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有些诗人给我提意见:论坛很精彩,但是,太“素”了,总在西南大学一个地方,总是只有学术研讨,所以本届论坛一改往日只在西南大学开会的做法,在西南大学开幕,在三峡地区的巫山闭幕,把巫山国际红叶节作为论坛的背景。论坛开幕前,郎酒集团又邀请了与会的几位鲁迅文学奖得主和老外,由我带队,去酒厂参观。我这是第一次和黄亚洲同行。经过六个小时的奔波,我们到达二郎镇,当晚,郎酒集团宴请。在宴会上,黄亚洲居然就拿出了好几首路上刚写就的诗朗诵,使人大惊。然后,巫山一组,西南大学一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好像不是他去找诗,而是诗来找他。他的想象力也非常出众。他写天宝洞:
郎酒从洞子里源源娩出的事实
证明了高级生命的一种法则
因此除了“子宫” 之外
你已经不可能把洞子想象成别的形状
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天宝洞居然成了子宫?先是一震,靠后一想,拍案叫绝。
黄亚洲也有另外一面,就是在世俗世界他又是“迟钝”的,感觉系统好像特别不发达。我和黄亚洲,一个在浙江,一个在重庆,一直没有谋面之缘,我和他的认识就很有趣。2007年在绍兴颁发鲁迅文学奖,晚上,中国作家协会举办宴会,我和他都被安排在第二席,对面而坐。其他席的几位获奖诗人都跑来向我祝酒,表示感谢,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同桌的诗评家张同吾提醒他:“吕进是本届评委啊。”他看看我面前的名牌,这才发现是我,遂起身向我祝酒,说了一句:“谢谢支持哟!”这第一次见面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人不善公关,好像并没有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在华文诗学名家国际论坛,有一天他失踪了。一次大会预先安排他是主持人之一,会议的《指南》也印得清清楚楚,可是临开会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我很着急。我以为他游山玩水去了,有些生气,一问,正躲在房间里写诗呢。
诗歌天地里的敏锐快捷和世俗世界里的“漫不经心”构成巨大的张力。这就是诗人黄亚洲。
有诗人悄悄问我:黄亚洲这样写诗行吗?我说,行的。亚洲的诗有比较多的叙事元素,这就是造成别人担心的原因。其实,黄亚洲写小说是写小说,写剧本是写剧本,写散文诗是写散文诗(例如《男左女右》的四、五、六、七辑),写诗是写诗。我评价一首诗的隶属度时喜欢用宋代诗人王安石的两个词。第一个:“寺人之言。”寺人,中国古代宗庙祭祀的祭司。《左传》:“国之大事,在祭与戎。”既是祭词,就要保持向善,滋润情感,持人性情,使之不坠。我以为会有几个特点:严肃性,高雅性,心灵性。第二个:“诗家语。”诗的语言是普通语言构成的不普通的言说方式,我以为应该具备音乐性、弹性和随意性。用这两条来检验黄亚洲,他可是真正的诗人。散文叙述世界,诗体验世界;散文具有较强的历史反省功能,诗以它对世界的情感反应来证明自己的优势。散文显示外部世界的丰富,诗披露心灵世界的精微。黄亚洲的诗读起来诗味十足啊。
他的诗里的叙事成分是诗的叙事,这是黄亚洲之所以是黄亚洲的一个特色,也许可以命名为“黄亚洲方式”吧!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