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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黄亚洲——序黄亚洲诗集《没有人烟》

上传人:新老年 发表时间:2015-11-12


诗人黄亚洲


——序黄亚洲诗集《没有人烟》


吕 进


  对“诗是语言的艺术”的说法似乎没有争议,但是,何物“语言”?这就有歧义了!我们可以遇见古今两种常见说法。第一种是诗与散文使用同一种语言;第二种是诗使用自造的专属语言。


  其实两种说法都是门外谈诗。


  诗就是由普通语言组成的不普通的诗的言说方式,它来自散文语言又不是散文语言,它来自独创又不是专属语言。诗情体验和普通语言碰撞,诞生了诗的言说方式,而普通语言一经进入了这个方式,虽然还保持着原有的外貌,其实已经质变,从外视语言、办事语言变成内视语言、灵感语言,实现了在散文看来的非语言化、陌生化和风格化。


  作为艺术品的诗是否出现,取决于写诗者对于诗的言说方式的把握程度。


  诗无非就是一种言说方式而已。如何言说,这就是判断真假诗人的标尺。诗人是世界万物的重新命名者。在诗人这里,世界被心灵的太阳照耀,重构成诗意饱满的世界。“我爱你”,这句话说得很准确,具有交际价值,它的意义第一,务求通向听话者。这是典型的散文语言。而在诗人笔下,却是:


  如果我是开水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必须依赖我的无味


  这是台湾诗人张错在洛杉矶写的《茶的情诗》的第一个诗节。


  这种言说已经不具备交际价值了,谁这样和情人说话,多半会被骂成神经病的。它没有实用意义:交际价值最大程度地下降,抒情价值最大程度地上升。意义后退,意味走出。诗人言开水,说茶叶,求爱被诗化了,味之无穷的诗情触动着人们的内心。“我爱你”说了千百年,情诗却能永远年轻,秘密正在于斯。


  翻开黄亚洲的《没有人烟》,你会确信,这是诗,它的言说方式就是黄亚洲诗人身份的证明。他写印度女人:“ 印度女人与世界的距离/只是一层轻纱”;他写印度人李中的妹妹:“李中的妹妹就读医学专业/将来可能为战争切除阑尾”;他写雨中的婺源宏村:“我举着一把雨伞/半湖莲叶,都学着我”;他写绍兴的“旧警察”:“看来他们把面目的狰狞都留给电视剧了/今天我只看见满脸的敦厚与友善”;他写今日汶川:“房屋,已经像经典诗句一样,不会散架”;他写北川:“难道天地磨牙之后,要长长久久/留一些残渣”。精炼,别致,情思含量很高,在散文里绝对是遇不到这样的语言的。


  到医院去挂号,这经历人人皆有,但是“挂号”在诗里却去掉了外层符号的性质,挂号的场景,挂号者的心态,全化为诗的言说方式:


  争先恐后

  把半颗心、半只肝、半尺肠子

  一叶肺,甚至一粒右眼球

  塞进窗口


  这就是诗了!诗人并不在乎世界本来怎么样,而在乎世界在诗人看来怎么样。肉眼只能看见病历本,写诗的时候,诗人是“肉眼闭而心眼开”,诗笔下的世界是“心眼”看见的内视世界啊。这不是日常的讲话,它披上了诗的光彩,用宋人王安石的说法,就是“诗家语”,用老外的话就是“精致的讲话”(意大利作家薄伽丘)。《没有人烟》随处是“诗家语”,是“精致的讲话”,所以耐读,笔外之韵,篇外之音,味外之味,给人非常舒服的读诗享受。


  黄亚洲是位诗人,1970年开始写诗,立刻就有作品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他后来也同时涉猎散文领域,取得骄人成绩。电影《开天辟地》、电视剧《上海沧桑》、长篇小说《建党伟业》等等都闻名遐迩。就是说,黄亚洲有两支笔:诗和非诗文学。除却诗,他的长篇小说,他的电影和电视剧的剧本,都具有知名度。也许正是这样,我们轻易就可以发现,黄亚洲诗歌的言说方式别有风格:不少诗章都带有叙事因素。《升旗》开头两句:


  泪水下来的时候

  旗帜就上去了


  这一“下”一“上”,真是有诗情的张力。再读下去,到最后两行:


  现在,把泪擦干,把举起的手放下

  虽然昨夜上访归来,但我,认同这个祖国


  啊,原来是个上访者!虽然上访,对具有“北斗的品格”的五星红旗却忠贞如故。像一幕电视剧,像一个电影的特写镜头,催读者泪下。


  《小笼包》就是一个小故事,人物,场景,独白,全都齐备:


  吃小笼包,要弄只醋碟

  不是讲究,生活本来就酸

  这是小小的匹配


  读到后面的诗行才知道,说话的“叔叔”是个打工仔,每天“干十二个钟头”,仍然贫穷,家事也坎坷。遇见寒冬里素不相识的卖花女,他自己舍不得,却掏钱请小女孩吃小笼包。听听“叔叔”对小女孩说的话:


  包子的馅儿真稀

  这个老板不厚道

  可是天下老板又有几个厚道

  他们举牌子捐灾区的钱

  都是从我们头上刮去的

  再听听“叔叔”的最后嘱咐:

  叔叔先走,你吃完自己离开

  不过,花别卖了,没人买

  这个时代

  冷得太早


  在“上访者”和“叔叔”的背后,是诗人对草根阶层的深深的理解与柔柔的同情,叙事因素使得黄亚洲的诗更厚重:情有所依,思有所据。


  诗歌添加几许叙事成分,是一个现代潮流,西方早有“诗歌戏剧化”的说法。而这,恰恰是黄亚洲的强项。当然,在运用叙事技法的时候,诗人得有警觉。诗终究是诗。诗和散文(即非诗文学)都有自己的文体可能。诗偏向音乐,散文偏向绘画;诗体验世界,散文叙述世界;诗以它对世界的情感反应来证明自己的优势,散文具有较强的历史反省功能;诗披露内心世界的精微,散文显示外在世界的丰富。在散文止步的地方,诗才真正开始。所以,哪怕叙事诗,诗人的旨趣也并不在事,他要摆脱事的拘束,寻求情的空间。这涉及到诗的纯度了。北朝的《木兰诗》,正面写木兰代父从军其实只有30个字,从“万里赴戎机”始,到“壮士十年归”止。遇着叙事,诗显然在跳着前进。而落墨于怎么从军,怎么回乡,诗却慢步迂回了,甚至出现“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这样的黑格尔所说的典型的“废话”。叙事时惜墨如金,抒情时用墨如泼,这是诗的黄金定律,不然就会拉长篇幅,冲淡诗意。黄亚洲在这方面的探寻值得留意。


  散文天生和大题材亲近,这是散文的优势,黄亚洲的散文作品很多都是大题材,有人甚至称他为“主旋律作家”。但是,对诗来讲,外在世界的大题材往往不在文体可能之内,它不善于正面表现卷舒的历史风云。诗的大题材是在历史里、时代中的人生,人情,人道,人性,是诗人的人文情怀。所以,诗往往着眼“小”题材,崇尚大手笔。《没有人烟》给人的印象,就是在散文领域的大题材高手黄亚洲的华丽转身,诗人黄亚洲在以他的大手笔抒写人生的感悟和人事的感伤。这是他的智慧,他知道诗是什么。他写离开故土的“这些孩子”,他抒发在热带避寒的心绪,他再现印度女性的纱丽,他咏唱女山湖的螃蟹。但是,在世间的林林种种中,他得到的是诗的感悟。《这些孩子》的结尾两行:


  稍微有了一点民主

  我们,就开始缺钙


   这就由“小”向“大”升华了。从一些艺人的去国,升高到一个更加普遍的哲理。诗的外壳是言说方式,它的深层则是宗教和哲学。有了深层,诗才耐人咀嚼,耐人寻味,读者才会有所震动,有所共鸣,有所净化,有所提升。诗人背对时代,时代就必然背对诗人,时代不需要只关心自己的一己悲欢的诗人。人们为什么需要诗人呢,就是因为人们需要更丰富的感觉系统,更深邃的思维方式,更敏锐的审美的眼睛。通过诗人的眼睛,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会更深入,会更聪明,会更人性。


  黄亚洲的诗也有大题材,透过这些作品,我们也会感受到思想者的风采。他的《金门炮战:1958年的棋局》是怎样写当年厦门和金门的炮战呢:


  于是,一九五八年,钢铁的声音和喇叭的声音

  开始辩论社会制度谁低谁高

  辩到口渴时,喝几口血

  辩到激烈时,烟雾蔽日,全球难辨

  何处金门岛,何处厦门岛


  事过半个多世纪了,在硝烟散去以后的这种回头,披露了诗人人性的痛苦,暗含着诗人的嘲笑与评判。从人的视角,人所未言,我自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人所畏言,我敢言之;自不俗。这就是大手笔!


  《拜谒胡耀邦陵园》一开篇就叙说,胡耀邦为什么不把自己最后的位置选在北京。耀邦是1987年去世的,1990年安葬时,对他的评价还在等候历史的发言:


  北京的血管常会‘搭桥’,有些复杂

  虽说,那是心脏


  人们知道胡耀邦陵园是在江西省德安县的共青城,这是当年“少共国际师”的诞生地,耀邦曾长期担任政委。同时,在建国后耀邦也长期是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陵园的墓碑是直角三角形旗帜。诗人唱道:


  真的是一面大理石的旗帜,但是

  一阵最微弱的风,也能使它噼噼拍拍飘扬


  诗人就是社会的良心啊,他和山河天地对话,对一切进行“诗意的裁判”(恩格斯语)。


  《没有人烟》充分体现了诗人的思想者身份。他在用诗的言说方式表达社会的意愿,好像在轻轻说话,其实好多时候都是轻声说重话,直指社会软肋。


  和关在屋子里用下半身或口水话写诗的人不同,喜欢“一身军便装,一只黄挎包,一双旧军鞋”的黄亚洲不但和普通百姓保持血肉联系,而且他是一位行吟诗人。南中国的雪灾、汶川地震、上海世博园、红军长征路,到处都有他的身影。这正是他的诗歌的艺术力量和思想力量的源泉。


  我喜欢《没有人烟》。这本诗集即将出版,我愿意表示我的喜悦和祝贺。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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