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故里传出的歌声——读黄亚洲诗集《我在孔子故里歌唱》
孔子故里传出的歌声
——读黄亚洲诗集《我在孔子故里歌唱》
吕 进
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最近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后,收视率很高。一部主旋律的戏剧能有这样的关注率,和电视剧的许多突破有关,它大胆触及了1976年以来的高层政治斗争,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取得巨大反响。
黄亚洲就是这部“大国大剧”的编剧之一。我对这一点完全不感意外,因为,十年前他写过电影剧本《邓小平1928》,而在获得第12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的电影剧本《开天辟地》里,他也涉及到了邓小平的形象。但是,在创作《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的极度繁忙中,他居然写出了诗集《我在孔子故里歌唱》,作为他的朋友,这使我有点始料未及。
2013年8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黄亚洲的诗集《男左女右》,我为这本书写了序,题目是《打着绑腿的笔》。我如今依然要提到这一点。是的,他永远握着他的笔,马不停蹄,笔不停挥。黄亚洲在去杭州大学中文系念书之前,在南京军区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过5年的兵团战士,从战士升任班长,而后是师政治部干事,也算是准行伍出身吧,至今,经常还是一身军便衣,一个类似军挎包的挎包,这就是他的常见形象。他的笔,也是像一个士兵,一个永远打着绑腿的士兵。
我和黄亚洲,一个在东边的浙江,一个在西边的重庆,一直没有谋面之缘。直到2007年才认识,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2007年,中国作家协会在绍兴举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仪式,获奖人和评委都出席了。黄亚洲的诗集《行吟长征路》获得那一届的鲁奖,我是那一届的评委之一。颁奖仪式当晚有一个宴会,我和他都被安排在第二席,相对而坐。其他席的几位获奖诗人都跑来向我祝酒,表示感谢,他和我同桌,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同桌的诗评家张同吾提醒他:“吕进是你这届的评委啊。”他看看我面前的座牌,这才发现是我,遂起身向我祝酒:“谢谢支持哟!”
这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人在世俗世界里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好像老是沉浸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这最初的见面就给我留下了良好的记忆。
他有许多散文作品,但是给人的第一感觉,他本质上是诗人:无论是感觉系统,还是处世风度。
他的诗思非常敏捷。两年前,我们几个人去郎酒厂,乘车几个小时,到达时已近黄昏。主人设宴,席间,他居然就拿出了好几首关于郎酒的诗,首首精妙,都是在车上写的。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这个快手的相遇。他走到哪里,他的诗行就出现在那里。这位勤奋的诗人,写诗像玩魔术那样快捷,令人羡慕。就如《文心雕龙》说的那样:“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也如苏东坡说的那样:诗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自出。”现在,他到了孔子故里,一家伙就捧出44首诗篇。
《我在孔子故里歌唱》是一个突破,百年新诗里绝对没有一部专门写孔子和孔子故里的集子。新诗不起于中国,新诗在发生期是站在“打倒孔家店”的旗子之下的。所以,长期以来,新诗和孔子之间似乎有不短的距离。
其实,孔子不仅是我们民族的至圣先师,而且他和诗歌的关系太密切了。他选编了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他的关于诗的分类、诗的社会功能的理论阐述具有很高的诗学价值。孔子本人就是诗人,他写过《去鲁》、《龟山操》等好几首诗。
扩大来说,在中国,人们自古的宗教意识就比较淡薄,这和西方非常不同。诗歌是中国文学中的文学,文化中的文化。孔子的诗教几乎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中国古代的“以诗取仕”,在世界上也是绝无仅有的。闻一多说过:“《三百篇》的时代,确乎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的文化大体上是从这一刚开端的时期就定型了。文化定型了,文学也定型了,从此以后的二千年间,诗——抒情诗始终是我国文学的正统类型,甚至除散文外,这是唯一的类型。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的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是全面的生活。”
诗教是孔子思想体系的重要板块。从3000多首诗歌里选出305首编成《诗经》的“思无邪”的选删原则,其实确立的就是人格教养的标准;“不学诗,无以言”,确立的就是文化教养的标准。
新诗,无非就是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而已。在我们这个诗的国度,新诗应该和孔子非常亲近。新诗迟早必然会有咏唱孔子的佳篇,迟早必然会有抒写孔子故里的诗集。这件事情现在由黄亚洲抢得了头彩,是题中之义。因为他既是一位优秀的抒情诗人,又是一位熟悉儒学的诗人。
我在黄亚洲诗集《没有人烟》的序言《诗人黄亚洲》里曾说:“诗就是在散文领域的大题材高手黄亚洲的另类面貌。诗人黄亚洲写诗并没有写大题材,而是抒写人生的感悟和人事的感伤,诗味醇厚。不是大题材,然而是大手笔。”现在,出现于读者面前的《我在孔子故里歌唱》,既是大题材,又是大手笔。写孔子,写“东方耶路撒冷”的孔子故里,当然是大题材。黄亚洲将大题材写得如此人性,如此含情,如此深刻,这又是大手笔。
诗人进入孔子的世界,是“首先请心情进来,再请爱情进来”,他是用现代人的炽热的心灵重新接通两千年前的孔子的。作为现代诗人,《我在孔子故里歌唱》将历史与今天,将孔子与诗人,交叉起来,诗的张力正是在这交叉中产生:有历史场景的还原,也有现代生活的描绘;有古代贤人的生存与哲思,也有现代人的思考与感悟。
在孔子面前,走过了如此复杂的思想之路的中国现代人会有反思后的警醒。诗集里有一首《拜谒孔子》:
一个昔日的红卫兵,在大成殿
明白了这一切
现在,他鞠躬,全身骨骼都在重新排列
响如编钟
这首诗的确精彩,青年的成熟,民族的苏醒,这是多么叫人愉悦的事啊!我喜欢黄亚洲的诗,正是他的驾驭语言的功力。普通的语言,在他的笔下,一下子就从日常语言变成了灵感语言,焕发出诗的光辉。
我喜欢黄亚洲的诗,还由于他的诗篇的思想光彩。在影视、小说领域,他是主旋律作家,这容易给人一个错觉,可能他的思想比较僵硬。其实恰好相反,他的诗里的深入、深刻、尖锐的冥想,叫人节节赞赏,令人回味。《拜谒孔子》不正是这样吗?
他写洙泗书院:
这书院自孔子归鲁至今,其实一直没有停课
学子们也没有跑远。你可以理解为
鼠标在竹简上移动。就这么简单
他写杏坛剧场献演舞剧《孔子》:
我坚信这杏坛剧场是个开关
国家全部的精彩,都带着
这里的声光电
我们的今天变得厚重了,因为诗人告诉我们,它从远古走来,从孔子故里走来,几千年的文化之光照亮了今天的世界。我们是自豪的民族,因为我们拥有“论语铜钟”:“如若你撞晚钟,一个国家将宁静地睡着\如若你敲晨钟,一个民族就会自信地醒来”。还不止于此,华夏民族的文化正在登上彼岸,因为,“西半球也需要东半球的营养”。
翻阅诗集就会发现,诗人也总是把自己和孔子联系在一起,歌唱孔子给予自己的思想滋养。诗集有一首《“先师手植桧”感怀》,诗人感慨中年以后特别在意“走路的形象”。而他的心灵的角落里,是有一根孔子植下的桧木制作的手杖的:
与我的手杖站在一起的,是我的立场
我步子不快,但却坚强
我相信,只要我拄杖行走,那就是
一个植树者的形象
当然,这里的“走路的形象”并不是实指,这里的“桧木手杖”也是象征,诗篇给人留下的是广阔的想象空间。
黄亚洲的诗歌不时有一些叙事成份,有些诗人提出质疑,我却乐于称之为诗歌的“黄亚洲方式”,这是黄亚洲的艺术个性,这是黄亚洲的独有风采,它是黄亚洲之为黄亚洲的证明。这本诗集也不例外。他的诗里的叙事成分可是经过了严格的诗化处理的:诗人不在意“事”,而在意于创造叙事的语家语;在意于“事”中之情,事中之思。《在孔林,将我姨夫看望》里,诗人说到姨夫:
我姨夫一生行医,闲时写诗
善于用药罐煮熟平仄
诊室里弥漫的,不知是药的芬芳
还是诗的奇香
夜诊就难的时候,他就是
田野里一句跌跌撞撞的诗行
他那支沾满泥巴的手电
射出了《论语》的光芒
这是抒情的诗,不是叙述的散文。而且,黄亚洲从来看重诗的音乐美,他的诗句不但意味十足,而且总是韵味十足,《我在孔子故里歌唱》也不例外。
《我在孔子故里歌唱》展现了黄亚洲的一贯风格,而拥有一贯风格正是诗人成熟的标志。即使蒙着诗集封面上诗人的名字,我也会自信地说:这是黄亚洲!
祝贺我的老朋友的新作的面世,祝福他给我们带来更多的迷人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