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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6-03-31
上中学之前我不认识挂钟上的时刻,记得小学六年级时,任课老师觉得下课时间已到,但工友没有打下课铃,叫我到礼堂去看那壁上的挂钟,核实一下时间。看完挂钟,我不能确定时间,只能告诉老师长针和短针的位置。在县城上中学时,我第一次看到校长和个别教师带有怀表,看到他们偶尔从前胸口袋里摸出带链子的银表,打开表盖,确定时刻。我觉得他们是地道的绅士,那时代的绅士都是身穿长衫马褂,加一块怀表,如果再戴上一副金丝边眼镜,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绅士了。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之后,才看到同事中有少数人戴上了手表,我的要好朋友从‘亨得利’钟表店购得一块旧瑞士手表,让我仔细把玩观看,觉得它又薄又精巧,神奇得很。从此,在我的思想上出现了希望拥有一块手表的奢侈念头,之所以说是奢侈,是因为当年的北京,只有王府井百货公司才偶尔有瑞士手表出售,象山度士、英纳格之类的手表,都是120~165元的价位,而我第一年的月工资只有五十元左右,除去自己的生活费,还要寄一笔钱接济父母亲的生活,如何买得起一百多元的手表?
到了我工作的第二年,即1955年,我的要好朋友从西藏出差归来,他去西藏从事勘测工作,属于高原地区野外作业,出差补贴已足够他在当地的生活开销,在北京的那份工资得以完全保存下来;他看我求表心切,慷慨地借给我一百元,我自己从积蓄中拿出四十元,到王府井百货公司购得一块瑞士山度士17钻手表,带上这块手表,我足足兴奋了一个星期:半夜醒来,我就要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看我心爱的夜光表,这样我可以放心睡到大天亮;每天的上下班和频繁的会议,可以不再迟到而受批评,也不必提前半小时到场,从而节省了宝贵时光,其价值远远超过140元了。
1956年初,大学同班同学刘国清要离开外贸部,调到哈尔滨水利局任职,这项调动实在事出无奈:半年前有人借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机会,向外贸部书面检举揭发,说刘国清有杀人前科,而且是杀了两个人,为此他被隔离审查,开除共青团藉,停发工资……外贸部派专人进行外调,化去差旅费八百元(超过一般工作人员的年薪),结果啥也没有查出来,完全是子虚乌有。刘国清恢复了名誉,但是人已经被搞臭,留在原单位大家觉得不方便,调到外地可以解决这种尴尬局面。
我在鼓楼大街马凯饭店请刘国清吃饭,为他压惊和送别。散席时我把一个月的工资放在信封内,交给他说:“你有沉重的家庭负担,我没有能力给你过多的帮助,希望你再加点钱买块手表,那是很实用的东西。”
这次分别之后,我和刘国清再也没有见过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把借钱给他买手表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因为那时还没有学习雷锋精神,没有习惯把助人的钱数笔笔细账写入日记,直到三十年以后刘国清写来一信,才让我记起这件事情。刘国清不忘旧情,打听到我的工作地点,通过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寄我一信和一张三十元汇票,让我激动不已。他在信中说,过些日子还要寄我一张汇票,以补足全额,看来他经济仍然不宽裕,我赶紧给他回信,请他不要再费神汇款,因为他的来信已使我大喜过望,借钱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不必计较了!
还有一个手表故事值得记载如下:
老同事邱启刚与我保持了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在北京共事六年,分手之后听说他受派到欧洲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担任援外工作,历时达七年之久,简直成了阿尔巴尼亚通,而且有幸与当时的阿尔巴尼亚领导人恩维尔•霍查在毛泽东水电站合影,名噪一时,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才回国。有一次,我从金湖农场休假回南京,邱启刚专程前来看我,我们游览中山陵时遇雨,邱启刚不慌不忙地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把意大利产弹开式尼龙折叠伞,令我感到十分新奇,原来这是他七年国外生活带回国的唯一物品。我问他:“出国人员带回家的主要物品是手表,你怎么连块手表都买不起?”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在国外我们除了免费吃集体食堂之外,连一双袜子都买不起。抽烟的同事都要请人从国内捎带‘大前门’,以解烟瘾。水电部的一位陈姓总工程师,在国外考察时省吃俭用,在机场免税商店看到一块瑞士手表,爱不释手,但是掏尽腰包也凑不够支付手表的价钱,弄得满头大汗,尴尬万分,售货小姐看他可怜,打折优惠,成全了他的购表热情。事后,水电部为此事对陈总工程师进行通报批评,批评他给国家丢脸,丧失国格、人格。这是水电部尽人皆知的‘丑闻’,即使有钱我也不敢触犯这种大忌?”
我非常了解邱启刚的经济情况:他出国期间,虽然在国内保留了全额工资,但是他有三个孩子要扶养,文革一开始他的妻子被打成‘小地主’(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时,她还是未成年人,怎么可能成为‘小地主’?),原来的一份报酬不高的工作也丢掉了,家庭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
当然,邱启刚专程来南京找我,并非为了展示他的尼龙折叠伞,而是在工作方面有求于我:当时援助阿尔巴尼亚的任务繁重,许多设计资料、科研成果都要翻译成俄文,供阿尔巴尼亚技术人员参考(阿国技术人员都精通俄文)。可是,水电部的设计院、科学研究机构已经全部下放到全国各地的水利工地,好不容易凑了一些老资格技术人员,集中到浙江富春江水电站,成立一个“援阿组”,来完成各项援阿的后勤技术工作,也是人手严重不足。邱启刚就是为此来找我,希望我去富春江帮忙。他对我说:“援阿组的许多成员都是你当年留苏学习时的同学,或者是北京工作时的同事,大家都是很熟悉的,一道工作也一定是很愉快的。”我对他说:“现在我们都在农场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工宣队对我们这批臭老九凶得很呀,我恐怕爱莫能助。”
幸亏老邱公关水平高超,他通过水电部的外事司,向华东水利学院发一份公函,要求借调某某人协助阿尔巴尼亚修建毛泽东水电站的国际主义任务,公函上还打印了毛主席语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华东水利学院政工组以及农场工宣队立表同意。
1969年5月,去富春江水电站参加援阿工作时,我给邱启刚带去一件礼物——南京手表厂生产的紫金山手表。“援阿组”的老同学老同事们,除了对我热烈欢迎之外,还特别赞扬我的赠表行为,认为这块手表太贵重了,出手是否太阔气一点?我对他们说:“惭愧得很,紫金山手表是低档计时器(瑞士手表都是17钻,紫金山手表只有5钻),在南京也只值三十元,而且这块表是旧货,是数年前我为上大学的胞弟购买的,他大学毕业之后,这块表就没有人用了,穷大学生带这种手表还算凑合,给国外工作七八年光荣归来的同志用这种低档旧手表,实在太委屈一点了!”话虽然是这么说,这块旧手表走时还算准确,穷哥们邱启刚还是笑纳留用。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二十多年之后,我和邱启刚都成了退休人员,我每次返回浙江老家,总是要绕道去邱老兄家共叙友谊。有一次他突然向我提到了紫金山手表,表示要还我三十元大洋,把我窘得无地自容,我对他说:“这本来是没有人用的低档旧手表,如果送给别人,说不定还会惹人生气,认为是看不起人家,你我之间当然不会计较了,咱们半个多世纪的友谊难道就在于这区区三十元?”我顺便建议到附近的酒家,点几个菜,共饮一怀,花掉这三十元大洋。这一顿饭是谁请客,也搞不清楚了,不过这一怀酒饮得心中无比痛快,我非常感激邱老兄二十多年来还记住这么一件区区小事。
以上记述的是关于手表的故事,说明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的漫长岁月内,知识分子的日子过得何等艰难,想要买块手表是多么不容易!
联想到学习雷锋的政治运动,开展至今已有半个世纪,这是当年五十六场政治运动中,唯一流传至今,久盛不衰的运动,只是其内容在十年前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一贯被描写成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身穿打布丁衣服和袜子的雷锋同志,一夜之间却拥有了瑞士英纳格手表,外加皮夹克上衣、料子裤和黑皮鞋,令全国人民惊得目瞪口呆。主流媒体强调指出:“雷锋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拥有普通人所有的感情和欲望”,“ 雷锋的手表、皮夹克是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是一种光荣”,“ 戴了手表的雷锋让人觉得更亲近、更真实。它把雷锋还原为一个更真切可感的普通人”等等。反正当初那样宣传雷锋是正确的,现在从另一方面宣传也是正确的,而且更加正确,越来越正确,永远正确,永远伟光正!
如今的雷锋,变得更加多才多艺,他戴带着英纳格手表,身穿皮夹克上衣和料子裤,脸上涂了雪花膏,足登一双黑皮鞋,在晚会上蓬察察跳舞;他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在天安门前照相留念,简直是一个现代“潮人”。一句话,媒体把雷锋塑造成“百变金刚”。
闲话少说,因为本文写的是手表,还是回到雷锋同志的英纳格手表上来。根据媒体几十年来的宣传介绍,雷锋的一生,包括他历年的收入和支出,都已经一清二楚。雷锋生于1940年,1958年11月雷锋来到鞍钢参加工业建设,每月工资18元。这期间他为自己添置了皮夹克、毛料裤、黑皮鞋等高档行头。其中的皮夹克是天津公私合营华光皮件厂生产的“光荣花”牌,定价44元人民币。可以看出,在鞍钢工作期间他根本没有钱来买英纳格手表,相关文献资料中也没有他购买英纳格手表的记录。
1960年1月7日,雷锋参军入伍时有200元的积蓄。1962年8月15日他因公殉职,参军期间他每月有6元到8元的津贴,他的全部收入也是一清二楚的。在支出方面,根据记载,庆祝抚顺市望花区人民公社成立,他送去100元;辽阳地区遭受洪水之灾,他寄去100元;战友小周的父亲病重,他寄去10元;一位妇女车票和钱丢失,他为这位妇女买了车票。这几项支出就超过200元,而在雷锋逝世后,在抚顺市望花区储蓄所“雷锋存折”中还有229.67元余额。那么,价值165元的瑞士英纳格手表是怎么来的?宣传部门为什么对于雷锋一生中最重大的一笔支出默不作声,含糊其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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