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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金村的日子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6-03-17

我在金村的日子


  1970年8月,我到浙江省建德县大洲公社金村大队插队落户(注1)。


  建德是杭州地区所属七个县中较为偏远的一个西部县域。从杭州到建德有公路,长途客车一直通到县城(新安江镇)。当时320国道杭州段是水泥或柏油马路,但是出了城区不久便是一条高低不平的泥石公路,客车从杭州经富阳、桐庐、新登到梅城(我们去的大洲属建德县梅城镇)需五个多小时。从下涯埠的主干道再转到大洲公社一段还没有通车。


  大家坐在一辆陈旧的客车里,行李用绳子捆绑在车背上,同车还有二十几位与我年龄相仿的插友,车子将我们一直送到下涯埠,就开走了。


  真运气!


  刚下车,只见路旁蹲着的二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站起身来,他们带着十几个农民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将大家的行李装上各自的独轮车。


  初时,我们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便问:“还有多远?”


  一个农民说:“有三十多里地。”大家沿着溪边一条卵石小路,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大山,高耸入云,挡住了视线,仿佛再向前已经无路可走了(到了丘陵地带的尽头),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的老话,不由冒了出来。


  这是一条蜿蜒曲折、傍着溪滩的卵石泥路,大家跟在独轮车后面,慢悠悠地往大山深处走去(因行李已经装有独轮车上了)。


  一边走,一边仿佛有这样的感觉“天越来越小”了。


  原来,越往深山里走,两边的山也就越来越高,溪滩越来越窄,溪滩旁的梯田也越来越少。因而,给人的感觉是“天越来越小了”。按乡间的习惯,社员在野外劳作时,往往是根据太阳光照到高山的那个位置来判断时间的:什么时候可以吃饭、什么时候可以息工回家了。


  此时,帮我们推行李车的一个叫刘长春的大叔悄悄对我说:


  “你真运气,派到我们金村来,他们那几位就要苦了!”


  当时我不解其意,后来我才知道,道旁十几位农民一涌而上,分别将我们各自的行李装上自己的独轮车,也就意味着,我们就要跟着那位农民到他所在的村庄去。而拿到我的行李的人,刚巧就是这位刘大叔,换句话说,我是要跟刘大叔到他所在的村庄…..金村去落户了。


  他向后面几位知青瞟了一眼,当时我没弄懂什么函意,以后才明白,按当地习惯,在整个大洲地域内,金村是一个比较接近于丘陵地带的山村,再往里走,要更偏僻,实说了,也就是人烟稀少的深山坞。那里耕地面积少,人口更少,劳动强度更大,生活则更艰苦。


  深山坞通常不种植水稻等粮食作物,山民多依靠杂粮(玉米、番薯、南瓜等)过活。因此,山里的姑娘多喜欢嫁到平原、丘陵地区,以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恶劣命运,而丘陵、平原地区的女孩则是不会嫁到山里去的,因为那里的生活实在太苦了:谁愿意将自己女儿推到穷乡僻壤里去呢?----一个连饭都吃不饱,一日三餐靠杂粮、粗菜过活,干活要跑到人迹罕至的深山老岭里呢?


  我所在的金村,虽然在山外人看来,也是一个山沟沟,但是对山里人来说,仍然是一个较为富足的大村落,令周围村庄的乡民刮目相看。


  因而,在刘大叔诡异的眼神里(他瞟了一眼后面那几位将要到更加荒僻山村去的女孩,其意也就昭然若揭了)。在他看来,我们这几个被派到金村大队去的知青自然是非常幸运了!


  后来,他特别告诉我,他是一眼看中我“老实”,才过来拿我的行李的。换句话说,他的一刹那的感觉,决定了我今后近十年的生活历程。


  经过城里文革惊心动魄的喧嚣:山里仿佛多了几分清静感。


  刚到金村的村口,只见村前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流淌着,村落隐蔽在溪边一长排高大的樟树后面,也许,这就是人常说的“村口风水树”罢?


  我举目望去,溪滩上有几条水牛在悠闲地吃草,过了一座木排扎成的小桥,木柱桥墩插在溪滩的水中,将村庄与卵石小路连接起来,过了小桥,便到金村。


  这里与外地相同的景观是,靠路边房屋泥墙上全部都刷着毛主席语录及宣传标语,什么“农业学大寨”、“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类的横幅。令人意外的是,道旁站着一长排小学生,个个挂着红小兵袖章,在村口高呼:“热烈欢迎知识青年来我大队插队落户!”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等等,当时流行的口号。


  我们从未领受过如此隆重的礼仪,个个面红耳赤,拎着行李,低头而过。


  按公社规定,知青落户的去向是按全社各大队的生产小队数量,平均分配的,每个小队分配到一名知青。因此,一起来的几十个知青都被分派到不同村落的生产小队去了(一个人一个生产队)。我被派到金村大队第一生产队。


  原本一起来的一伙人,大家仿佛有点同命相怜,一路进来,一下子被拆散,过一个村落,少几个人,剩下的显得有几分孤独感。


  霎时,命运将我们各自推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


  乡村虽然偏僻,但与城里急风暴雨式的政治运动相比,仍多了几分宁静。当时,父亲在单位被“隔离审查”后,放了回来。但母亲仍在一次刮“政治台风”中被抓进去,关在祥符桥的造纸厂里劳动。


  我原来下乡时,被人家将户口强行迁到了黑龙江,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听说家庭成份不好被退了回来),由此,才被下放到建德的金村插队落户。


  刚离开杭州时,家里只有三个人,父亲、姐姐与我。


  姐姐已经早下乡了,她听说我也要去农村插队落户,特地从农村赶来送我。我上山下乡以后,前途未卜,全家只有父亲一个人留守这个“家”了。


  于是,我们三人到杭州大华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留作纪念(图1)。

 

下乡前摄(1970)


  初到金村


  在金村,我扎扎实实干了三年多的农活。坦率地说,金村的农民对我们知青相当友善,一方面上边有文件规定,大队要照顾知青;另一方面,乡民对于我们这些城里人也另眼相待,不经常给我们派重活,生产队长多数分配一些简单易干的活计,诸如,耘田、植保、晒谷、记账之类“半劳力”的轻便活。


  我当过植保员、仓库保管员等活计。


  初到时,住在一家姓许的农户家中,他自称房东,叫许启有,一个非常忠厚老实的农民,住在前坞几间泥瓦房内。所谓“前坞”也就是村子前面的大山口上。这种房子由黄泥夯堆起来,外面刷上白石灰,木格窗子很小。


  他的儿子虽然长我几岁,但是与我很说得来,后来我带他到杭州来玩过(图2)。过了一年半,上面为知青造屋的款项拨了下来,知青屋盖好后,我们都搬到知青屋去了。知青屋是比照当地人的房屋造的,也是那一种泥夯墙,一座缩小的本地农民住房。不过,这样的条件比起其它地方的知青点来说,条件还是要好多了。村民说,金村这个地方,别的东西不多,有的就是山林与木材。




作者与许启有的儿子到杭州玩时拍摄(1973)


  我所在的大洲虽然是全县最偏僻的几个公社之一,但是森林资源丰富,木材蓄积量在全县名列前茅。可以说,知青屋“麻雀虽小”,农具、桌椅、板床、锅台,等等,一样不少,竟然还有一个小阁楼,土坎驳墙,地面是用黄泥拌上石灰敲打而成的,虽然不很结实,但也显得平整。


  楼下,前面吃饭、摆农具,还在墙壁中按了一个菜柜,后面还有一个灶头,可用柴火烧饭,灶头边上有一扇小窗子,窗外就是邻家的菜园。


  屋内,还有一个小木梯直通阁楼。我当时对这样的住房条件感到非常满意,因为这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居所,晚上可以一个人听听半导体收音机,借以排遣孤独与寂寞。


  按当地习俗,村民多住在楼下,阁楼是摆放粮食或堆放东西的地方。


  我在小阁楼里摆了一张木床,铺了一些稻草,挂了蚊帐,这就是我的“家”了,还有一张两个抽斗的桌子。


  晚上在躺在床上,透过瓦上的漏洞,居然能见到星星。但是,此屋却从来不“漏”。我找来一些报纸,将屋顶与墙壁用旧报纸糊了起来。


  我于2014年回过金村,过了那么多年,那个知青屋居然还在,这是我在原来屋前拍的照片。(图3)。后来(2016年3月4日)在一次会议上,我恰巧碰见当年(上世纪七十年代)建德县的知青办主任洪德芳(图4)。他告诉我说:“那时全县知青的建房款,每人是人民币200元。”现在想起来,就那么点钱居然能造这么一座小屋,委实不易,大约是生产队贴了不少钱的。




作者在自己知青屋前(2013-5-29)

 


作者与原建德知青办主任洪德芳(2016-3-4)


  初时,屋里点个小油灯,过了几年,村里也有了小水电站,到天黑时,居然能用上电灯了。屋子不远的地方就是溪滩,早晨自己到溪畔挑水;


  息工后,拿着脸盆到溪边洗衣服。夏天,大家在溪下游的一个潭中洗澡。那个潭,村民叫它真畈潭,水碧绿清澈,能见到水底的块块卵石。


  潭的上方,便是悬崖峭壁,想来潭中之水是从山崖中渗出来的。


  村民说,这个潭从来没有干涸过,由此,也就成了下面真畈田的聚水池。我仔细向水中观察,只见水底的块块卵石及游鱼窜来窜去,这种带花纹的鱼,称“石斑鱼”,人们经常捕来改善伙食。


  晚上,社员都到生产队的仓库去“评工分”。


  当时,小队评工分是这样分摊的,一个“正劳力”,也就是男当家人,为每天“十分”,妇女或老年人,称为“半劳力”,为六分。知青虽然也是青壮劳力,但从城里下来,没有干过农活,算是“半劳力”,与妇女工分一样。但是,知青上面有文件规定要照顾,因此,给的工分是六分...,算是相当优惠了!


  生产队对于有些特别壮实的劳力或者大队干部定为十二分。按村子(大队)收成的比值计算每年的“分红”,没有特别的天灾人祸,(多数年份)每十个工分的比值约是八毛钱左右(这个数字与别的村落相比要好多了)。


  小队的仓库里放了一张方桌,墙上挂了块黑板。


  大家评完当天的工分,便是队长分派明天的工作,某人派那块地里劳动,某人去焐草木灰,某人去畚田,某人去做什么事的。至于说我们知青,通常的任务是与妇女与中老年人分派在一起,诸如,耘田、烧草木灰或者畚田这样的轻便活。


  至于说生产队长本人,大多是自己派自己去“捉水”。


  所谓捉水,也就是从涧潭里流出来的水,沿渠道送进那块田里。因为各队常会为水源的分配而争执不休,只有队长亲自出马才能摆平各方的利益。


  秋收后,农民派我去晒谷,也就是将收获的稻谷,清晨从仓库中挑出来,摊在一张张大竹篾席上晒;等太阳下山以后,再把稻谷收进仓库。


  每天一大早(太阳尚未出来之前),从仓库挑出来,傍晚,再挑进仓库;平时只要过个把钟头将晒在外面的谷子翻一下就行了,这类活算是较为轻松的工作,平时多照顾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年乡民去做。如果是阴雨天,还需要将新鲜稻谷摊在走廊上晾干,怕堆在库中的稻谷霉变。


  不难看出,生产队对知青特别关心了,让我做这个“美差”(图5)。




得到了一个美差(1973)


  后来,我也察觉,分派我晒谷,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放在仓库中的粮食是“集体财产”,谁去看管,对于别家来说,都不放心,知青单身一人,那个小屋能存下多少东西,一个人又吃得下多少呢?


  再说是“上面派来的人”,名正言顺要照顾的,场面上也好向公社交代。


  每天一早一晚,我将谷子挑出来,又挑进来,周而复始。此活也相当累的,好在只要早晚忙碌一阵子就行了,好在仓库就在晒谷场旁边。每担谷子,装满了有一百五十多斤重,如果箩筐装得浅一点的,也有百多斤重。挑的路不长,虽然我从小没有挑过东西,煅炼了个把星期,也能胜任此工作了。


  2014年,我返回金村,生产队长洪炳富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小龚”,口音依旧,只是昔日的金村学校已成为下涯镇金洲村委会所在地。路边的那家贵贵小店的店主已由原大队支书洪炳贵接任。我们聊起当年的情形,光阴流逝,转眼三十余年,颇多旧忆,似有不胜唏嘘之感。这是我在他屋前拍的照片(图6)。




与当年生产队长夫妇合影2013-5-29


  70年代金村风情素描


  大致上来说,全村社员的经济来源主要分四大块:


  一是靠村庄附近的农田收入,以维持村民的基本口粮;


  二是在山上种植玉米、番薯等杂粮,作为辅助口粮;


  三是砍伐山上的木材、出售桐籽、烧碳的收入作为“活钱”,年终时的分红的现款,多为山林收入。大队还办了种猪场、榨油厂等集体企业;

  
四是农家屋前、屋后自留地种植的蔬菜,或者,社员自养的鸡、猪之类的农副产品。这些收入全村人都看在眼里,因而,谁家每年收成多少,谁家有多少“闲钱”,谁家日子“难过”了,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如果站在农民的观点来看,每年的农田与山林收入,多是看得见的、固定的,不在乎劳动力有多少,每天多少人出工。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知青(城里人)的到来,实际上是增加了农村的吃口(而未必能产生更多的价值),在社员有限的口粮中,又夺走了一块,分摊在村中的每一个人身上,大家自然不乐意,不过,那是上级规定下来的任务,村民也知道,知青只是下来“锻炼 锻炼”,过一段时间反正要回到城里去的,那是天皇老爷的安排,谁也做不了主的事。


  由此,他们将知青视做客人而款待。他们的愿望是,在城里有了一个朋友或亲戚,知青的到来能带他们到大城市去见识,拓宽一下视野(图7)。




与插友(1974)


  他们希望的是,在城里人将能够接济一下乡间务农的人,而非背道而驰。村中较为富裕的几户农民,一般多有子女在外地工作,每月会寄回一些零化钱,这是村民最为羡慕的家庭。


  村中老人们也常常以子女在外地务工,或当干部、教师,能寄回一些零用钱贴补家用而骄傲。由此,这些人也是村中最受尊敬的长者。


  在村民闲谈中,也常常听得出来,那家儿郎孝顺,每月寄回多少钱,哪家儿女“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


  人们常常议论的话题就是,某家子女每月在城里赚七、八十元工资,夫妻俩人加起来高达一百余元,居然不给家里寄钱的。


  在社员口中,几乎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不孝儿郎”的代名词,成了人们最看不起的人。农民最怕的事,也就是那些含辛茹苦将儿女拉扯成人,不寄钱回家(不孝敬爹娘)的晚辈。这些人在最遭人白眼。


  长辈们在讲话或教育儿女中,口口声声都可以听得出来。


  每到年终,就要“分红”,所谓分红,也就是到年底时,将生产队分去的粮食、杂粮等的基本生活扣除后的净收入(还有结余的款项)。一般来说,一户农家年底扣除口粮等外,能有一、二百元的分红,就可算是一个上等家庭了。


  不难看出,在大家眼里,如果有人在外当干部,每月赚六、七十元,夫妇俩人收入相加高达一百多元(旱涝保收),几乎成一个“了不得的大数字”。


  因为在小队里,一年“分红”也只不过百十多元;甚至,还有许多倒挂户,所谓“倒挂户”,也就是年终分红时,拿了生产队的口粮后,算起来还不够开支,仍积欠了生产队的口粮钱的人家。


  因此,在城里的后辈不将钱寄回来接济乡下父母,岂非“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人”么?(村民并不理解,他们一百多元的分红,实际上是扣除了基本口粮的净收入,蔬菜、用水、住房是不计算在内的。而城里人一对夫妇虽则有一百多元的工资,还要包括水电费、房租费、一日三餐的买菜、买米这样的日常开销)。


  虽说金村是个较为富裕的村落,但人们手中的“活钱”不多,除了小队分的口粮,平时要买些生活日用品,诸如,针线、衣服、吃点肉的话,得另想办法(过年杀年猪例外)。村中设有一家代销店,可以买到食盐、酱油、糕点之类东西。


  这个代销点是许村供销社在金村的分设点。


  说到“鸡屁股银行”,一个时代的熟悉名词,因乡民要买盐、老酒、酱油之类的生活品,只有依靠家中养的老母鸡生蛋,然后,拿到代销店去换。


  当然,全村人吃的蔬菜多靠自留地的产出。公社对于各家能有多少自留地有严格的规定,不能越雷池一步。


  到了乡下,一眼望去,那块地是自留地,那块地是集体所有,泾渭分明,一望即知。小小的菜园,经过精心调理,得到了最大的产出,绿油油的蔬菜,搭着竹架的瓜棚,宅院旁边还栽了果树(归户主所有)。

 

  我也分到了一块小小的自留地,在菜园里种了不少蔬菜,只是平时很少有蔬菜吃,但是到了收获季节又吃不完,总不能每天吃盐水煮蔬菜罢?(图8)




在金村菜园(73年)


  春天,村前、村后桃李盛开,可谓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入秋,屋前、屋后梨子、柚子飘香,令人喜不自胜。


  金村田地不多,农田收入有限,甚或,连村民的基本口粮也难于保证,因此,大队经济(现钱)主要来源于山林。


  春种秋收做完之后,正劳力多上山砍伐树木,然后,将树木用独轮车运到山外下涯埠森工站出售。卖木材所得,就成为大队经济的主要收入(也就是年终分红的主要现金来源)。


  每年春季或秋后,生产队都要放一次排,就是将木头推进溪里,全队的男劳力全部出动,原木顺流而下,一直放到溪头(靠近新安江的河口)。


  木头随着金村的小溪一直放到下涯埠,那里有一个森工站,收购原木,再转售给国家。。我有幸只参与过一次放排,春潮上涨,溪水淙淙,每人腰上别着一把柴刀,手上拿着一根头上装长构的木杆,脚穿草鞋,沿着溪水,人与水中的原木,一同顺流而下(金村的放排与钱塘江上的放排有区别,因为溪流窄小,只是一根根原木独单独放,而非富春江上的扎成木筏放排)。我们只是随流押送木头,以防途中被人捞走),那种惊险与刺激,令人至今难忘。


  对于男劳力来说,秋后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摘桐子和“烧碳”。


  桐子,建德的主要出产之一,可以卖给供销社用做炸桐油。

 
  
不知是什么原因,当时人们将桐油称为“战备物质”(上级的任务)。由此,也有村民想在山上发展一些经济作物,诸如,种植毛竹或果树之类而遭到禁止(以“战备物资”必须优先为名)。


  所谓“烧碳”,也就是由男劳力上山,将低矮的树木丛砍倒,晒上一个时辰,然后,点上一把火,烧成木碳,最后,挑到山外卖给供销社,收入作为大队的另一块收入来源。烧碳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引发森林火灾,而且必须通宵候着(往往有二、三个星期不能回家,住在山上的窝棚里),因此,我没有做个这个活。听长者说,这个活太辛苦了,你们知青没做过,不要去吃那个苦头了。


  秋后,或者说,农闲时节,村中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去“畚田”。


  “畚田”也就是在溪滩边上砌起石堪,将水道围在溪道的石堪内,再将山上的泥土放在筐内,一担一担地挑下来,“畚”成田地,颇似“愚公移山”。


  与此同时,也将山上树木砍伐以后的山地,围垦成一排排的梯田,人称“大寨田”。当年县里曾组织生产队以上干部到山西的大寨大队去“取过经”。


  每年的春耕秋收季节前,公社的广播便会召集各大队、小队的干部到公社集中开会,分别安排农作物的播种、收割与全社的农田基本建设。当然,秋后的畚田,也是在公社大会动员、文件的指示下做的。当年家家户户都装着有线广播,春耕夏收秋播与兴修水利工程,全都有公社党委在广播分派任务。


  在畚田的场地上,往往贴着许多鼓动人心的大幅标语,诸如:“农业学大寨”、“敢叫日月换新天”、“天定胜天”等等,以鼓起人们战天斗地的干劲。


  入冬,公社还会“派”下另一个任务,抽调各生产队社员到北坞大队去造北坞水库。公社干部一再强调,北坞水库造好之后,全公社人受益。


  但是,轮到金村派工,干部与村民大都不太乐意,他们说:“如果真的旱灾来了,水库放出来的水,全给了水库下的几个生产队汲走了,哪还会有水流到金村来?”(金村离北坞水库近二十里地)


  当然,在北坞修水库出工的工分全都记在各小队账上,由各家分摊。


  因而,公社派出“兴修水利”任务,口号虽然叫得响亮,广播里几乎成天到晚不停的宣讲,但是,对于金村人来说,有点上级命令,照章执行,不计酬劳….为国家仅义务,“做贡献”的意味。


  由此,在水库工地上,常常红旗飘摇,标语显眼,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战天斗地”、“敢叫日月换新天”、“辛苦我一人,幸福子孙万代!”之类横幅铺天盖地,广播鼓动之声,震耳欲聋,公社干们轮番上阵,再三催促动员。


  秋后、冬季,村民就是干这些工作、这样的活计,一直持续做到冬季霜雪初下,或阴雨绵延之时,才息工回家。


  “偷生之道”


  对于农户来说,土地、山林全都是集体所有(只有避暑岭是“国有山林”),农户只有少量的自留地可种菜。金村是一个以山林为主的村庄,山林占90%以上,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但是乡民也很有办法,就是在山上、溪边或人迹罕至的地方偷着种点番薯、南瓜之类的作物,以弥补口粮的不足。


  番薯、南瓜等很管用,能储存着当粮食吃,番薯叶、南瓜藤还能用来喂猪。但是,这样“小做小弄”方法,常常引发争议。


  有人见到别人这样偷着干了,收获颇丰,自家没有种,或者,种少了,感到吃“亏”,便去揭发,对方“走资本主义道路”,嚷着要干部们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接下来,便是一阵争吵。因为不少党员或干部自己也在这么做,所以事情总是不了了之。


  金村人物小记


  金村,在大洲公社范围内是一个较富裕的大村落,当年有一百七十户余人家,大约有六、七个百村民,多数人姓“刘”。


  关于村名的由来,乡人说,因为本村居民多姓刘,刘姓的“刘”字,老式写法是“金、刀”刘,故先人不以“刘村”命名,而以“金”字为首,取意“黄金,吉祥、聚财也”。


  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村后有座山,称避暑岭,远观势若“金”字(图9)。早年有风水算命先生来看过,声称此地乃聚财的黄金宝地,将来必出大富大贵大才大德之人,故而名曰“金村”。




金村避暑岭2013-5-29


  虽说“刘”姓村民占本村人口的绝对多数,但在并不“得意”,因为刘姓村民多数成份不好,以地主、富农、上中农者居多。


  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当然是相当吃瘪的。


  由此,村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等关键职位多数由外姓掌握,例如,最有实权的公社党委委员、大队支书、革委会主任由一个叫卢炎生的人担任。


  听说,此人是五十年代从外地逃荒跑到金村来的;


  副支书则由一个姓洪的人做(洪炳贵),也是一个外来人,洪副支书当过几年兵,在部队中入的党(被认为是“正宗”党员),跑过不少码头,大伙认为他“见多识广”。村中凡有“大事”,诸如,年终分配、外来蹲点干部食宿、村小、合作医疗、开会派工、知青上调、“推荐”上大学、参军或招工,等等,都是由卢支书、洪大队长说了算,其他人的意见只是“参考”而已。


  当然,刘姓族人中辈份较高的另一个人,便是刘际亮了。当年我到金村时,他已五十多岁,担任着金村大队的“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下称“贫管会”)主任。当年贫管会主要负责“村小”、合作医疗和知青的管理工作。


  实际上,他的所谓“主任”只是一个不记工分的空头衔,并无实权,只是提个建议而已,大事情仍要卢支书点头。


  一则因为刘主任没有什么文化,自然管不了学校的教学和合作医疗;


  二则刘大伯很会做人,在各方的较劲中,一个大家能接受的人,名次虽排在支书、革委会主任后面,讲的话却是全村最叫得应的人,且经常“倚老卖老”,说话气壮如牛(仅管人家不一定卖他的账)。


  刘主任在村中颇有威望的另一个因素,他有三个十分得力的儿子: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回乡,培训后,当了大队的“赤脚医生”;


  二儿子个子高大,身强力壮,中学毕业回来,就被送出去学开拖拉机,成了村中唯一一辆拖拉机的驾驶员;

  
小儿子那年仍在校读书。据刘主任说,只要小儿子读得上去,一定“推荐”去读大学。因为三个儿子在村中特别“出跳”,家里经济收入较好,在村中颇有“号召力”,就连平时说一不二的卢支书,见了他也要“让”三分。

  
初到金村时,村中空地旁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刘姓宗族祠堂,虽说早已破败不堪。但是,从粗壮庭柱的圆木以及雕刻精细的梁檐上,仍能隐约见到当年的恢宏。可以想见,当年刘姓在地方上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大家族。


  村中最有权势者,除掉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贫管会主任外,还有一个人,也就是会计,这个人叫刘干民,掌握着村中的财权,众人最关心的每年“分红”都是由他一手操作,张榜公布的。


  他是大队会计,县城高中毕业(有文化),会打算盘珠,农活干得不多,仍能拿到仅次于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之后的最高工分。


  尽管他每年出工的日子不多,而且,经常借口“结账”,跑到外地走亲戚,回来却要报销路费与工分,但是,村民对他的“议论”却不多。


  虽说此人也姓“刘”,但经常自称是卢书记的“狗腿子”,也许,有人这样“议论”,索性他将这个词汇拿过来“自嘲”。坦率地说,金村就是由这几个人“掌管”。


  刘姓族人中还有一个德高望重者,叫做刘保民。


  我到时,他已经是接近八十岁了。听介绍,早年到上海去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工人运动。后来,脱党了。一直在上海邮电局工作,直到退休。


  退休后,刘保民回到了老家金村安度晚年。老伴早已过世,请了一个保姆帮做饭、洗衣,料理家务。

  
刘保民是一个村民常常叨唠的人,因为他的退休工资高达八十六元,按月寄来,从不出岔错。一个人每月收入86元,对于村民来说,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字。因为,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等国家干部的工资也不过五、六十来块。至于在金村说一不二的卢支书,也没有国家编制,而是与社员一样拿工分的。


  四乡百姓只要一谈到刘保民,无不带有几分敬慕之意。


  村中还有二个人也特别引人关注,那就是刘沪春、刘沪生兄弟了。人们叫他们“上海人”。二个上海人怎会跑到金村这样一个偏远山村来落户呢?


  我听村民介绍过,这二个兄弟是刘保民的儿子。


  刘沪春原也在上海邮局工作,在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因历史上有点问题(好像在国民政府里当过差),就要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了。刚好父亲退休想回乡养老,因为老家有点“山林报酬费”,于是,带着妻儿回到了金村。

  
文革初期,被上面划为“历史反革命”。


  至于说刘沪生,乡民叫他“大学生”。一个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怎么会跑来务农呢?我问过他本人,他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长江上的一艘轮船上工作,工作是报务员。据说是因为船上平时工作不多,当时正在热恋之中,于是与一位同是报务员的女友,利用工作之余,在电报上聊聊天。未料,此举“犯了大戒”了,轮船公司不仅将他调离岗位,而且准备将他下放到农场劳动。


  于是,他也跟着父亲(刘保民)回到老家金村来务农(此人后来与我一起在金村学校当民办教师)。


  金村大路上的木桥边,有一家代销店,一个店主兼营业员,人们叫他“贵贵”,有点耳聋,又称“贵贵聋子”。他的那个小店恰巧在路边,路人到此,会在小店息息脚,喝碗茶,然后,继续自己的行程。


  由此,这家小店也成了全村的“信息中心”,什么“公社书记在什么地方喝了酒,说了点什么胡话;某人偷了人家媳妇;公社干部家里的八卦新闻;某地有某个女知青长得俊俏,被某人看上了”之类传说,大抵是从这里散播出来的。


  一大早,贵贵就要推着独轮车,到一里地外的许村进货。这个代销店也代为收购农副产品。同时还兼着邮电点功能。


  每天中午时分,有一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由下涯埠邮电所出发,沿着曲折的碎石小路,将信件、邮包、报纸等送来。这个邮递员在中午时分到达金村,将邮件放在代销店内(目的地是大洲公社所在地大洲村)。


  由此,我经常到小店坐坐,一来看看有没有父母亲寄来的信或邮包;


  二来“临临市面”,了解一下信息,也顺便买点糕点充饥。


  那位邮递员也在金村的小店休息一下,常听到他乐此不疲地说的话:“邮递员这个工作太辛苦了,一份难挡的差使,刮风下雨下雪,每天都要按时不误地送邮件,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山路不好骑!”


  不过,农民听多了,便说:“你再辛苦也不会我们农民那么辛苦,一年到头,风里雨里,连口粮都保不了,必竟你有旱涝保收的铁工资。”


  他听了,便会叹口气,说道:“干一行,怨一行!”


  说着,又踩上自行车,上他的路了。


  代销店出售的一种烧饼,味道不错,此饼杭州没有。而今称为“金华酥饼”,外脆内酥,馅子是建德干菜与猪肉膘。建德虽然行政上属于杭州地区,但是在民风民俗上更多受到兰溪、金华一带影响,例如,烤制金华烧饼、制作火腿等。


  每到小店,常会见到这样一个镜头:有村民或路人坐在柜台前小桌边的矮凳上,买一瓶二两五装的五茄皮,二只酥饼,自得其乐,一边品酒,一边吃酥饼,津津有味,既解饥,又过瘾,构成了一幅金村难忘的风俗画,至今仍让人徘徊不去。


  金村山形水美


  金村,一条小溪(大洲溪)穿村而过,溪上一座小木桥与对岸连接,对面山坡上就是金村学校,教师大抵是上面派下来的。


  金村所在的大洲公社,在建德县的北部山地,与整个公社处的地形相同,呈窄长状,一条长长的溪流穿境而过,也就是地图标的“大洲溪”,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大山,中间的山坡地分布着田地与村落。


  何以称作“大洲”?光绪年间的《严州府志》载,原叫大周,周围的“周”,意为周围是山脉,中间一块沃土。不知何年,山洪瀑发,将这里冲成一片沙洲,由此,“周”与“洲”同音,遂称大洲。


  大洲溪是新安江源头的一条支流之一。虽则地图上将村中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溪叫做“大洲溪”,其实并不很恰当,因为从来没有村人这样称呼它。


  此溪发源于公社最北面的北坞与日晒坞,溪水流到大洲,叫大洲溪;流到洪村,称洪村溪;流到金村,又叫金村溪;


  过了金村,便是下面的许村,人们把它叫做“许村溪”。


  溪水出了许村,便进入了另一个地方,“下涯人民公社”。地图上标明,称之“下涯溪”。最后,在下涯埠的出水口,注入新安江。


  可以说,整个大洲公社就是分布在这条溪流的谷地上,溪两岸的山坡上坐落着一个一个的村落。如果走到公社最北面的北坞和日晒坞,也就是大洲溪的源头,翻过岭,也就是另二个县的地面了,一个是淳安县,另一个是桐庐县。


  大洲公社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独特位置上。


  实话说了,我虽然在金村生活了近十年之久,后来,又成了民办教师,经常有机会东奔西跑的开会,但是,于公、于私,我从没有到过全社最遥远的地方,北坞、日晒坞二个大队(大概会议的主持者也嫌这个地方过于偏僻,从来没有将会议设在那个地方)。


  尽管与我们一起下乡那几位漂亮女生,朱莉亚、黄红英等人被分配到了那个最偏僻的北坞、日晒坞去了。姑娘们也多次邀请我们到日晒坞、北坞去玩。


  可是,分配在外面村庄(条件较好的村落)的知青,从来没有发起过兴趣,想到最遥远的地方去看望过她们。


  只是偶尔在公社开会(大洲村)大家才会相聚,多数时间,只是相对“苦笑”而已,我从没有听见过她们的发过牢骚,或者说,有什么抱憾。因为在知青看来,虽然外面村落条件好一点,但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几篇回忆知青生活的短文发表后,有人见了,便问我:“你在金村时,正当青春年少,没有谈过恋爱吗?不能为你的文章增加些调料作为点缀?”


  我说:“当时大家都知道,知青如果谈恋爱,结果总会结婚生子。那就别想再抽回杭州了,真的叫做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了(报刊上还树了典型与榜样),知青太苦了,谁愿意俩个人呆着苦一世呢?浪漫,只有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才会产生,生活太现实了,有了儿女也会跟着倒霉!”

 

  农村生活苦,大家有思想准备。在我们的闲谈中也常常说到,那怕“牢改犯”也有个年份、有个盼头,计算着究竟那年可以“劳改释放”回家?


  可是,知青要世世代代这样苦下去,那是不可想象的事!(当年报刊拼命宣传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典型事迹)。由此,大家再熬,也要熬过去!所以,多年以来,我对女生有一种天神般的崇拜心理,可望而不可及,圣洁而永远不可渎秽的女神!(图10作者与女插友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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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作者朱莉亚戴金凤黄红英(76年回杭州摄)


  大洲“天上人”


  初到金村时就听人说,大洲有个“奇人”,吴锦堂,此人在乡民中流传甚广。


  在社员口中,念念不忘,仿佛这是一个“似神似人”的人,这个人担任着北坞大队的大队长,叫吴锦堂。在本文中,倒是值得大树一笔。


  大洲公社的各个村庄,广泛流传着关于他的各种故事:此人是转业军人,在部队时已经做到“营职”(村民眼中,一个了不得的大官),但是,不是党员。


  复员时,原本安排在政府里当个干部,竟然不肯做官,宁愿回乡务农。


  当过多年兵,复员时有一笔不小的退伍费(高达二万多元)….对于乡民来说,一个近乎天文的数字,竟然没有留着自己化。


  回到乡里(北坞大队),见到村民贫苦,索性将二万钱分给了村民,自己却一文不留,仍过着清苦的日子。此事很快传遍了全公社,人呼“天上人”。


  “最美的鱼肴”


  作为新安江的支流的下涯溪,它的上游的大洲溪,流水穿金村而过。小溪一直往下游流去,一路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清澈碧绿的涧潭。


  大洲居民就生活在小溪两岸,溪,既是饮用水,也是灌溉农田的水源。


  夏天,我们在涧潭里游泳,也在涧潭里挑水喝,更在涧潭里洗涤。


  如果在溪边蹲下仔细观察,还会见到水中穿梭的游鱼,称之石斑鱼。


  这是一种永远长不大的小鱼,收工后,村民便会到小溪中捕捉石斑鱼。


  也许是因为它们永远生长在清澈的溪水中,故而鱼味道特鲜。


  村妇制作的方法也不复杂,只是将小鱼洗净后,放在热锅上烤干,然后,烹入咸菜,便是一碗鲜美无比的“咸菜石斑鱼”了。


  并非兄弟在此“黄婆卖瓜”,自说自好,尽管我离开金村已经多年了,也品尝过各式各样的人间美味,各种中西大餐,但是,此石斑鱼,肉嫩味鲜,加上咸菜的美味所调制出来,也许,成为我平生吃过最鲜美的鱼肴了。


  知青“散记”


  大洲是建德最偏僻的几个公社之一。当年农村生活相当艰苦,但是我们知青生活更苦。因为农民毕竟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有“根基”,有“偷生之道”。尽管生产队分配的自留地极少,但是,仍能想出各种办法度过难关。


  小队分配自留地的出产不够吃,集体分配的口粮仍不能填饱肚子。


  于是,人们会想出各种方法,在严厉的政策中寻找“空子”。


  社员偷偷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坞里,或者说,经常要被水淹的溪滩边(被集体所废弃的土地)上种些南瓜、冬瓜、番薯之类的瓜蔬杂粮。


  这些作物一般不要太多的管理,春天种下去,只有抽空去放一把草木灰,或傍晚偷偷浇点肥,秋天就会有收获,神不知鬼不觉,度过了来年的“春荒”。


  可是,我们只是一些从城市来的学生,“啥都不懂”,哪有“偷生之术”。


  刚来时,父母给烧了几瓶梅菜焐肉、炒酱丁之类小菜带着,不几天就吃光了。


  每天除了腌菜、罗卜、番薯、玉米、菜粥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充饥了。加上超强度体力劳动消耗,也令我们如饿狗一般。


  有一天,几个知青在路上打死一条又粗又长的蛇。


  听说,邻村有一个知青敢吃蛇肉,大家便把蛇拖到他那里。


  这位插友一看见这么大的蛇,就激动起来了:“啊呀,你们有这么好的东西,好吃得很哪!”于是,几个大胆的知青便加入了帮厨的行列,剐的剐,洗的洗,切的切,掌厨的还是那位福建插兄。那天烧的是“清炖蛇肉”,不一会儿,汤水就在锅中翻滚起来了,雪白雪白的,煞是诱人食欲。


  几位女生吓得不敢吃,就让我们这群“饥民”求之不得。


  我从没有吃过蛇肉,但是,也听说过“龙虎斗”的典故。想来既然是上得了榜的“名菜”,而且,蛇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的,为啥不吃呢?


  于是,便将筷子伸进浓白的汤里,捞了一块,尝了一下,果然鲜美无比。只是觉得没有鳝鱼那么嫩,很有嚼劲,又喝了一勺汤,味鲜可口,浑身舒泰。


  自此,大家仿佛找到了“钟点”,何不“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呢?


  女生陈美儿,个小瘦弱,生产队照顾在仓库看管粮食。


  有一天,偷偷告诉我们:“晒谷场后面,堆稻草的破屋里,有一窝老鼠,硕大肥壮,吓得不敢进去。”众知青闻讯,大喜过望。那天傍晚,几个大胆的知青悄悄爬了上去,果然是一窝硕鼠,其中,还有不少粉红色的幼鼠在爬动。


  众人四周团团围定,冲上前去,一阵猛砸,几只老鼠抽搐了几下,便倒下了。这次掌厨的,还是那位仁兄,用开水将老鼠一淋,便轻巧地剥下鼠皮。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开了,有的开膛破肚,有的生火烧水。


  然后,切成小块,放上盐酒,在小火中清炖,不一会儿就香气四溢了。


  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说,在他老家有一种烧鼠肉方法,味特醇。做法是将洗净的鼠肉用竹叶、荷叶包好,放在烧尽的热炭灰中烤,蘸着盐巴吃,味特好。


  我试了一下,果然味香肉嫩。这次,连几位胆小的女生,也当仁不让的大嚼起来。此时,邻村有个知青说,村里有一条恶狗,看见别人都不咬,唯见到知青便乱叫乱咬,还有咬伤人的,许多胆小的人,夜间都吓得不敢出来。


  有人便提议说:“何不‘替天行道’,杀掉这条恶狗,‘为民除害’!”


  但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此事不能由当地的知青干,否则张扬出去,坏了知青的名声。于是,那天该村的几个知青假装进城去了,由远村的知青将恶狗诱出村子。众知青一拥而上,一阵乱棍,将狗打昏了,把狗抬到别村的知青点烹煮。


  此时,大伙已经“老道”,早已准备好了酱油、老酒、生姜、大料等调味品。知青们捡柴的捡柴,烧火的烧火,掌勺的掌勺,还有知青打来米酒,一阵忙乱。等到屋里狗肉飘香之时,大伙围着桌子,坐定,吃肉饮酒,半导体里放出激荡的革命歌曲,众人不由“意气风发,奋发图强”。


  到了秋后的收获季节,尤其是收获番薯的日子,村民将番薯从山上挑到小队仓库,晚上大家按人口分到家。一般每家每天多能分到一担或几担的番薯,几天分到的番薯便会在家里堆得成一小堆,那么许多番薯一时是吃不掉的呢?


  一是储着,摊在干燥通风地方,放着慢慢代替粮食吃;


  二是用番薯喂猪,猪吃了番薯、番薯藤切碎烧的饲料长得更快了;

 

  三便磨番薯粉了。


  虽然村民们的“过年猪”在年初或者三、四月份就开始养了。


  但是,猪饲料差劲,时有“猪吃百样草”之说。平时,孩子们的主要工作便是“裸猪草”,将山上、地里各种野草挖来,倒进淘米泔水,煮熟了给猪吃。


  吃野草的猪那能长“膘”呢?因而,一到番薯收后,也是猪吃得最“丰盛”之时,将过年猪催肥了,准备着“过年”。


  秋天的金村,一眼望去,会见到农民在忙忙碌碌地做山粉、或晒咸菜之类活计。“山粉”,也就是番薯粉。人们先将番薯挑到溪滩边,放在萝筐中洗净,然后,用石磨将番薯磨成番薯糊,再挑到溪滩上,将番薯糊用纱布过滤到一个大木桶中,经过过滤,就成了山粉(番薯淀粉),滤后的番薯渣,便成了猪的美餐,也是一年中猪吃得最好的日子。


  知青一般不会做番薯粉,而做番薯粉需要全家动员,帮忙一起做。


  知青孤身一人,做山粉就麻烦了。但是,我们也不急,因为房东或平时与我们较接近的乡民便会自荐来帮着做,或者,他们将番薯拿去,换给我们山粉。


  知青不养猪,番薯渣用处不大。于是,我们将番薯渣作为酬劳,送给帮我们做番薯粉的农家。知青既可省事,而农家也能得到番薯渣作为酬谢,一举两得。


  金村过年


  入冬,遇到雨雪天,兴修水利、畚田等劳作大多停了下来,准备过年了。


  接下来,便是“杀年猪”了。说到乡下杀猪宴的豪放,农村出来的人大抵不肯掉以轻心。大洲这样的山村,一、二个月也难闻到一点肉腥味,故而,家家户户有杀年猪之举。也就是说,平时想吃肉憋得慌,到了年末,家中养的猪,开宰了,不是拿到市场上去切肉卖钱的,而是留着自家吃。


  腊月,天气寒冷,先将猪杀了,大块的肉、整只的猪腿等腌在大缸里,做成咸肉之类的腌制品,等以后农忙时慢慢吃。


  金村乡俗受兰溪影响,杀年猪后的肉,多做成火腿:将肉做成咸肉、风肉,然后,咸肉放在灶间灶台上吊着烟熏,制成地道的金华火腿。


  其余的肉,特别是难于久存的猪下水、猪脖圈肉等拿出来,大块吃肉。


  此时,乡村父母都不拦阻孩子的胃口…放开肚皮吃大肉,吃个痛快!


  杀猪宴比年夜饭还要丰盛、料足,什么清炖大块肉、炒猪肝、粉肠蒸咸菜、猪血豆腐汤、山笋滚猪肺等等都摆上了桌面。


  大伙平日缺油少盐,肚里“燥”得很,想吃肉想疯了,遇上好菜,狼吞虎咽,大吃大嚼,“肉逢杀猪千块少”!


  金村杀猪宴多不邀外村乡亲团聚,只请本村亲朋好友上桌。


  知青平时在地里干活,又累又饥,吃饭大抵不讲究,一点咸菜,什么青菜、豆角之类粗菜淡饭,缺油少盐;偶尔去溪沟摸点小鱼小虾,只能聊以解谗;做个荷包蛋之类的荤菜,已经算是打牙祭了。


  社员连买盐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用鸡蛋去换点食盐,用辣椒干来取代盐巴,肚子“刮”得很。听说吃“杀猪宴”,无不个个喜形于色,心想,这一下可算要好好大吃一顿了,以填补往日的饥燥,几年知青生活下来,总算是开眼界了。


  杀猪宴多摆在自家客堂里的,多是同宗兄弟叔伯、邻居好友,请来一醉方休。这些人多是至朋好友。家里若遇到个急事,总得请人帮个忙吧,特别是遇到盖屋等大事,雇人工那个钱是化不起的,便是村子亲朋好友相互帮个忙吧,你家盖屋,我去帮忙;它日我家造房你来帮忙;还有些琐碎的小事,临时缺了个人手,相帮的人大多是村坊的亲朋至友,钱是拿不出手的-----到时总得酬谢人家呀!


  请吃个杀猪宴,既能增进邻里亲朋关系,又是聊表谢意的最好方式。


  我们知青在村中也有一些朋友,到时他们会上门来邀请去吃“杀猪饭”。


  进入农舍,只见女人们在屋下灶房内忙上忙下,分外劳碌,洗的洗、烧的烧,不时传出炒菜的声响,火塘中焐着炖猪肉,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小孩子们发出欢快的笑声,真比城里过节庆的气氛还要热闹多少倍!


  一大碗炖猪肉是金村的特色菜,定睛看去,只见粗瓷碗中,猪肉切得方方正正,豆腐干大小,用山泉、米酒、辣椒干,放在火炉土制瓦罐中炖制的猪肉,不同于凡响。肉炖得酥烂,入口嫩滑,肥而不腻。


  不知是山上奔波过于饥饿劳累?还是山猪肉确是味好,一连吃了两大块肥肉,还不过瘾。金村人最喜吃的另一碗名肴,“干菜蒸肥肠”。


  此菜城里馆子不曾听说过,可是却是当地却是家常菜,干菜中伴有青椒,使得肥肠的油滴滴渗进干菜、青椒里,别具一股鲜香。


  村人大抵是讲究一个字“爽”,另一碗大菜是肺头猪骨炖山笋,整只锅子连菜带汤一起上桌,席上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众人不由一阵欢呼。此菜特色是汁浓味厚,猪肉不腻,猪肺酥烂,鲜嫩可口。食客一个劲地往汤锅里捞山笋吃,山笋浸泡在如此浓郁的汤汁中,又鲜又辣,口味自然不一般了,个个吃得满脸大汗,酒足饭饱,仍不肯息手。


  “八·三洪水”


  1974年8月3日,金村出现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大灾难,称之“八·三洪水”。只要一提起此事,乡民数年之后仍惊魂未定。


  1974年8月前后,大洲一连数日,大雨不停,溪水漫涨,原来村旁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突然变成了一条狂放不羁的“黄龙”,奔腾呼啸而下:


  溪上的木桥迅速冲垮;数年来辛苦砌成的堤堪一夜之间就被“黄龙”毁掉;洪水漫进村落,多数房屋、田地淹在水中;许多民居被洪水冲倒;多年来,依靠肩挑手砌,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大寨田”,霎间无影无踪。


  远远望去,山村、农田浸泡在一片黄色的汪洋中,能见到的只是村前一排巨树,在洪水中依然巍然屹立。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那场灾厄,多半是老天不照应,淫雨连绵,造成山洪瀑发;另一个因素却是“人为”的,那些年来人们不停地向大自然“索取”,不图“酬报”山林,大自然所给予的无情“惩罚”:村民们无休无止地砍伐山上的树木,成片的高大古树被砍倒,以换取年终可怜的“化红”。


  高山上的百年大树被砍下后,甚至,连树根都刨挖出来当成柴火烧掉。光秃秃的山地,普遍地被改造成了“大寨田”,或者是种植番薯或者玉米之类的山地农作物,用以填饱肚子。


  梯田虽然可以种植粮食,却改变了山区的生态环境;或者说,破坏了原有植被。当暴雨来临之时,土壤失去了树木植被的保护,山上的泥土随雨水冲进了溪沟,汇成的滚滚泥流,又摧毁了村庄、田野。


  那天我正在村落,目睹了那场灾难。


  温柔的小溪变成了一条狂怒的黄龙,由山间直冲下来,不多久,村落、农田变成了一片黄色的汪洋,只有村口那排大树依然巍然屹立在水中。


  我当代课老师


  8·3洪水过后的若干个月,金村小学的一位老师病倒了。


  乡村教师负担重,营养不良,积劳成疾。学校需要安排一个人代课,管知青工作的大伯,也就是贫管会主任的刘际亮便说:“还是小龚去吧,他人老实。”----随意的一句话,或许,就改变了我的命运。此后,凡“村小”有事,大队便安排我去代课,一时,便成了随叫随到的“替补老师”。刘大伯虽不是支书,也不是革委会头儿,但他那个头衔“贫管会主任”是直接管理金村学校和知青的。他在村里辈分大,又顶着“主任”官衔,说话多少有点管用。


  有一次,梅城评“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支书卢炎生识字不多,按传统,村小老师向有“捉刀”义务。我刚巧在村小代课,任务便落到我身上了,别的老师对于写总结之类的额外负担,多很“头疼”,而我对此倒有点兴趣。


  于是,由我起草写了一个汇报,回想起来,大致上说,那个报告全是些应景的套话,至今看来,没有多少价值,写的主要内容是:金村干部和贫下中农在党支部的领导下,通过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经过8·3洪水的教训,认识到保护森林资源的重要性。村子虽地处偏僻,但是森林资源丰富。在上级党委和大队党部的领导下,依靠集体力量,一边砍伐树木,一边植树造林与开荒种地,不仅提高了收入,而且还造福于子孙后代云云。


  未料,此报告送上后竟得到好评,也许报告点到山区普遍存在的“穴点”上,经过“八·三洪水”的教训,社员们开始懂得了改造生态自然的重要性,除了“伐木、开山、种地”以外,还懂得了植树造林了。
没想到,金村大队居然被评上了“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


  大洲,原本就是全县最偏僻的几个公社之一,金村也是一个远离城镇的自然村,自古至今都没有被县官看重过。前几位老师也替支书捉刀,多数“只是完成交差”。这次,总算给了干部一个“露脸”机会,社员对我不由刮目相看。


  “先进事迹报告团”


  金村被评上了“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后,梅城区组织了一个“先进事迹报告团”,由各个“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派出人到各公社巡回宣讲,区领导则担任领队。各个先进集体代表所讲的内容重点各不相同,金村主要是讲如何保护森林资源、如何保护植被。当然,其他人各有侧重,有人宣讲“如何做好计划生育”,有人讲“刻苦认真、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不一而论。


  金村的那份报告署名是卢炎生,原本是要卢支书去巡回演讲的。


  但是,卢支书推说“太忙,抽不出时间”,我作为“知青代课教师”、报告的起草者,成了报告团成员。其实,那次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几乎走遍了梅城区的各个乡镇村落,诸如,马目、乾潭、三河、大洋等公社,令我对整个地区有了一个“鸟瞰式”的观察,这次巡回演讲,对我以后的工作不无影响。


  其实,“宣讲”也很简单,只要照本宣读就行了,费不了什么神。


  听众多是各公社、大队、小队的领导、中小学师生等等。


  我们到达以前,区委正式行文到各公社,安排了日程表,由公社广播站通知相关人员出席(当年农村家家户户安装了有线广播)。


  乡间开会,时有“开会拿工分”之说,既然是上级叫开会,不能不去,再说开会有工分,而且还有会议“误餐补贴”。无非是带个耳朵去,坐着听听而已,何乐而不为呢?因而,礼堂里听众总是济济一堂。


  不过,梅城区幅员宽扩,到各公社去宣讲,当天赶不回来的,需要住在所在地。如果有招待所,我们可以住招待所,费用拿回来报销。


  但是,有的地方没有招待所,就由公社干部分摊住到各乡民家中去。


  当然,领队住在支书家里,我们这些宣讲人员被安排在各农户家中,食宿也多由所在农户安排。一般来说,被安排的那一个农家,对于这个农户算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如果某位领导住在某位社员家里,这位领导干部有些什么喜好、曾有过什么“指示”,做了些什么事,多会成为日后这家农户长久的议论话题。


  尽管按照县里统一规定标准付的钱款、粮票相当少(正餐二毛五分/次,每日一斤粮票)。但是,轮到住在那家农户,那家便会尽其可能拿出家中最好的酒菜招待。再说,来的都是客,建德人向有好客传统。


  
我住在马目农家吃到一盆名菜,叫做“咸菜竹叶鱼”,至今记忆犹新。


  那里有一种很著名的小鱼,体形细长微扁,形若竹叶,称作“竹叶鱼”。


  这是一种乡间特有的小鱼,色青,无鳞,体瘦,鱼体有花纹,大小若片片竹叶,多出现在深潭碧溪之中,水质清澈,适宜于竹叶鱼生长。


  我到灶间去看过制作方法:农妇在锅中放食油少许,将此鱼略烘熟,呈黄色,然后,置咸菜于其中,稍炒,便可以出锅了,口感佳,鱼肉嫩,味特鲜。


  乡民说,此鱼汤从不放姜、料酒等作料,也无鱼腥味。据说,烹饪此鱼如加入酱油、白糖、料酒等煎炸红烧,味道就会逊色,不如用咸菜煎烧好,可吃出此鱼的本味。


  马目公社濒临新安江.传说,唐代,淳安女子陈硕真率众举事,自称“文佳皇帝”,占睦州(今梅城),克歙州(今歙县),攻婺州(今金华)。永徽四年(653)某日,硕真兵败,撤退到马目。其部下固守江岸,伺机突围。不久,大军就断了炊。山边有一条小溪,清泉蜿蜒,潺潺不断,流入江中。


  一日,陈硕真到江边巡视,只见水中有无数野鱼,轻盈地在溪水里游来游去,大喜,下令士兵将游鱼捞上来充饥。


  未料,士兵捞上来的不是鱼,竟是片片竹叶。


  陈硕真大怒,拔出佩剑,挥剑向周边的翠竹枝叶劈去,说道:“人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吾陈硕真起事以来,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为黎民百姓兴兵作战,出生入死,古人有‘天无绝人之路’,苍天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话声刚落,只见落入溪中的竹叶皆成活鱼,跳出江面。


  兵士们纷纷下水捕捞。当晚,士兵将鱼煮熟了,饱餐一顿后,士气大振。


  是夜,陈硕真率领众将士乘敌不备,一鼓作气,突出重围。


  乡民为何称此鱼为“竹叶鱼”?


  村民还告诉我一个故事,在天灾人祸的日子,浙西一带乡民生活异常贫困,缺衣少食,穷困潦倒。一日,观音菩萨到人间察访民情,见山民依靠采集野菜、野果为生,个个面黄肌瘦,食不果腹。


  菩萨顿生仁慈怜悯之心,随手采摘了一大把竹叶抛洒在水中。


  片刻之后,溪中的竹叶便变成了条条小鱼,在水中游荡,人们纷纷下水捕捞。因而,这种形似竹叶的小鱼又被叫做“观音鱼”。


  转正为“民办老师”


  未久,学校凑巧有个“代课转民办教师”指标,尽管也有几个人眼红,在领导那里咕咕噜噜的说:“他是黑六类子女,反而有照顾”,云云。


  但是,我仍然名正言顺地成了正式“民办老师”。

  所谓民办教师,又称“民办公助”,一个很奇特的位置,当时乡下学校却相当普遍。月薪28元,一半工资由国家拨给,另一半由生产大队在集体资金中补助。


  我马上写信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也挺高兴的,因为我毕竟能够“自立”了。在没有当老师之前,父母怕我在农村太苦,吃不好,会影响健康,熬熬省省,每月从父亲的工资中给我汇十元钱当生活费。现在,我清楚地告诉他们,我有固定收入了,可以“自力更生”了。


  那时正处于“十年动乱时期”,教师并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职业。

 

  不过,对于乡民来说,村小老师仍然是一个受人关注的职位。

 

  老师不须一定要下田干活,不需要饱受日晒雨淋煎熬;有固定的收入和作息时间;手上戴着手表,优哉悠哉地走来走去。村民将村小老师等同公社干部来看。


  放学后,老师出村办事,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便会问:“某老师,现在几点了?”


  老师便会高高地扬起胳臂,说道:“现在11点多了,该回去吃午饭了。”


  手表是一件极为稀罕昂贵的物品,只有公社干部与“村小”老师才配佩戴。记得父亲当年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价钱是120元人民币。如果折算起来,我每月工资28元,几乎要四个多月不吃不喝,才能凑足这个“庞大”的数目。

 

  当时乡村小学一至三年级为“复式班”。“复式班”,也就是一个班有三个年级。教室里,学生按年级分别坐成三排,只有一位老师。老师先给一年级讲课,布置做作业;然后,再给二年级讲课,三年级学生在外面活动,这样三个年级的学生周而复始,轮番交替授课、做作业、课外活动。

 

  等到了四、五年级的时候,学生便要“分班”。因为邻村几个复式班的学生要上四年级了,他们都要转到金村来上课。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学校,但当时相当普遍。除了一至三年级为“复式班”外,四至五年级为单个成班级外,还有班叫做“初中戴帽班”。所谓“戴帽”,也就是除了小学之外,还要加上二个初中年级的班级。我那几年在初中班教语文、史、地等科目。想起来,乡下小朋友纯真朴素、天真,虽是文革期间,他们也不像城里的学生那么“凶狠”,还算是相当尊重的。不会如动不动就对教师说粗话、动手脚。小时看过苏联电影《乡村教师》,对教书生涯挺羡慕,现在自己竟然也成了乡村教师了(图11)。




大洲学校(2排左4为作者左5为刘沪生)1977年


  坦率地说,那些年来我的日子还真是蛮开心的,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我曾读过丁玲的小说《我在霞村的日子》。我常常梦想着,将来如果能写一部《我在金村的日子》,记下这个人生的片断,也就不负在农村呆过的这些日子了。


  后来,就要回城时,每想起金村学校的生活,还真有几分留恋。


  除上课外,春天,跟着小孩们到溪里去捉石斑鱼;


  秋后,到松树林里捡“松树笋”(平菇);


  晚上,听听半导体收音机排遣寂寞,因为有半导体收音机,在信息上并不感到特别闭塞,就这样慢慢地打发日子。


  县城“学习班”


  虽说学校有寒、暑假,但是,学期结束后,教师仍要集中到县城办“学习班”,约二十天左右,任务是研读中央文件,学习毛选,听领导报告。然后,参加“双抢”劳动(约半个月)。许多老师把进城集中学习当作是一次“假期旅行活动”。


  毕竟在乡下呆久了,远离家人,进城机会不多。这样的学习机会,名正言顺,既可以报销来回车费,还有免费住宿,吃饭则各自掏腰包购买饭菜票,在食堂吃。因而,老师们学习都很认真。


  我们住在城里中、小学校的教室里(学生已放假),虽是打地铺,或者,将课桌拼起来做成一张张“床”。然后,拿出各自的铺盖。


  好在夏季天气热,行李不多,只要有蚊帐,拿把扇子驱赶蚊子,睡在教室地上还是蛮凉快的。但是,县城毕竟不如山里凉快,有一段日子,教室里实在热得不行,一位老师热得喘不过气,想了一个法子,教室是水泥地,他就在地上洒了几桶井水,然后,铺了竹席。睡起来倒是凉爽。


  但是,时间日久天长,虽有老师劝过他,这样对身子不好,但是他依仗年青、筋骨好,没有在意。后来,听说这位教师得了关节炎。

  
老师每天上午学习毛选、中央文件、首长讲话,或者,听取领导的报告。


  大致上来说,所谓领导同志报告,内容多是从报上抄来的条条框框,作为教师,讲课时要用,照本宣讲,早就学得滚瓜烂熟。但是,大家仍然学得认真、听得相当仔细。报告最后多是参照本县、本区的实例,洋洋洒洒讲上半天。


  下午,老师们分组学习讨论,谈学习体会;然后, 进行“斗私批修”,晚上自由活动。开始和结束时,会有领导作初始的“动员报告”和结束的“大会总结”。

 

  分组讨论时,虽然领导一再强调,要求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话就讲出来,做到“畅所欲言,”并且,引用了毛主席语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再三拍胸脯,保证这一次不会如以往那样:“扣帽子、抓辨子、打棍子、穿小鞋”等情况发生。


  虽说有领导的多次保证,但是,各位老师讲话仍然小心谨慎。在坦露“活思想,狠斗‘私心杂念’”时,还是有不少教师讲了一些有内容的东西。


  大致上来说,虽然老师们的年龄、背景、学历各有差异,但是,发言内容大同小异,多数都是这样说的: 在没有上学习班之前,自己在工作中有许多想法,头脑中还有不少旧观念、旧思想作怪,有些问题实在想不通。


  但是,通过这次认真学习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著作、中央文件,听了领导的报告以后,豁然开朗,政治思想觉悟又有了进一步提高。


  回去后,一定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步署,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继续批林批孔,做好本职工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在县城的集中学习结束后,老师们还要回乡参加“双抢”劳动,约须一个多星期至十天左右,“双抢”结束后,老师们才准回家。


  所谓“双抢”,也就是夏收夏种,建德县属亚热带气候,四季分明。农人一年之中要种三季作物,也就是春天种早稻;夏收后种晚稻;秋后还要种一季小麦,农田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双抢,又称作“抢收抢种”,就是在早稻收获后,紧接着,马上播种晚稻秧苗。必要赶时间,如果晚了一、二天,待到秋冻霜后,再去收割晚稻,就错过了时辰,影响收成。


  一般来说,就是当地党政机关的领导干部在双夏期间都要参加“双抢”劳动,对于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民办老师”,不仅仅“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群从打成一片”、“思想改造”的问题,而且,我们只拿了一半的国家工资,另一半工资是由生产大队集体积累中支付的。


  换句话说,饭碗里的半碗饭是农民给的,“又怎么能不劳而获”?


  因此,大家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双抢”劳动的。


  不过,教师们大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少教师借口回老家去“双抢”,或者说,家中有什么要事,或医院开个证明书等等,借故开溜的人不在少数。


  好在对于参加“双抢”劳动,县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硬性规定”,只要教好书,“贫管会”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了了之。


  总而言之,“集中学习”、参加“双抢”劳动等零零总总的时间加起来,需要在暑假考试结束后占用一个多月上下时间,才能正式过上暑假。


  虽然学校的暑假时间不长,但是,这样的待遇,在别的知青眼里,够优厚的了,居然可以拿了工资,回杭州探亲,真让他们羡慕不已!


  回家之路


  当了民办老师后,有了寒、暑假,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家探亲了。


  当时,从乡下回一趟杭州并不容易,天不亮就从金村出发,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步行近二十里地,到下涯埠,搭长途客车再到杭州。


  每天从建德到杭州的客车不多,早上的班次从白沙镇发车,一般在七点多就到了下涯埠。就是起得再早,也肯定赶不上了。


  通常的情况是,如果那班车坐满了人,长途车到下涯埠不停,一晃而过,扬长而去,人们只好在那里枯等到下午的第二班。


  我们多是坐下午一点多的那班车到杭州的,如果碰到一点多的那班车也坐满人了,车子又扬长而去,旅客或在下涯埠宿夜,等第二天再走。


  也有的人赶时间,就到杨村桥去等梅城开往杭州的汽车。

 

  当年,从下涯埠到杭州的车票价钱是3.60元,车到杭州武林门总站,已经月上柳梢头了。对于一个知青,就算我已当上了民办教师,化那点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听别的知青说,从建德到杭州如果坐轮船去,就可以节省钱了,只是化费的时间要长一些,从梅城到杭州还没有直达轮船。


  我们知青没有钱,不过,有的是时间,于是,我们从建德水路到杭州,必须分三段走,前一晚就要摸黑起床,打着星星月亮照路,先步行,清晨八点前赶到下涯埠,搭下涯埠到梅城的班轮。那是一种小火轮,大约二毛五分钱就可以到梅城了。我有一张当年在梅城城墙上转船时拍的照片(图12)。




梅城新安江边(76年)


  然后。乘坐梅城开往七里泷的班轮(只须三毛多钱);当年七里泷的富春江大坝已经造好,从梅城开的班船不能直达杭州,须先停靠在坝上游的水库边,乘客下船后,步行走下七里泷水电站,在大坝下游不远处有船等候着;


  一般来说,七里泷到杭州的班轮多要等到上游的轮船到了,旅客下了大坝,上了船,再开船。轮船到杭州南星桥码头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从七里泷到南星桥这段水程的船票是一元二毛,这样总算起来,只须二块多点钱就可以到家了,相比乘长途客车要便宜得多(一元钱),因此,我们常会选择水路回家。


  回到杭州,母亲已经从祥符桥造纸厂放回来了。


  那天,我与母亲二人在家门前合拍了一张照,也是我第一次从民办老师的位置上回杭州探亲拍的照。母亲知道我在乡下当老师,也很高兴。妈妈本来就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儿子能当上教师,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图13)。


  在下涯埠


  大洲溪,新安江的源头之一,溪水到下涯埠,进入新安江。


  我当了教师后,曾与几位插友到下涯埠去玩过几次。


  下涯埠是新安江北岸平顶山西麓的一个小埠头。相传,淳安义军领袖陈硕真率领大军曾在下涯埠与官兵一场血拼,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军击溃。


  陈硕真是一员女将,人称“人中麟凤”,故而,民间又称平顶山为“落凤坡”。


  我登上平顶山,那里早已旧迹难寻,菜地草木粪缸,杂乱荒芜。


  不过,山顶平坦,有广达800余亩平地。


  大家举目眺望,江水浩荡,岩崖高悬,削立如壁,江水绕山南弯后东流,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形,倒是依稀可辨。


  于特殊的水文条件,造成了非常奇特的江水景观。


  其实,“下涯”之名,取自《玉篇》中的“涯水,际也”之句,即,由平顶山上眺望,“水际迷雾,渺若天涯”,而埠头就在平顶山下。


  下涯距县城白沙十五公里,新安江东流至此,为平顶山所阻,折向南流,埠口位于江左北岸,为往来船舶之停靠码头。


  听说,下涯以西数里地,还有一个胜迹,称之“凿池涤砚”。


  相传,西汉名臣会稽太守朱买臣寓此读书,临水“凿池涤砚”。


  旧有朱太守祠,早已废弃。村民说,朱池西有朱买臣墓,只是早就拆除。不过,墓碑尚存,刻有:“汉右相朱公讳买臣之墓”落款是:“明万历十年建德知县俞汝为”。我们来到埠边,江水清澈,烟波浩瀚,江上的迷雾尤为浓郁,渔舟扬波,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近年来(2015),我到访过下涯埠,老镇已经迁移,古埠仍在,不失为一个开发旅游之地!不过,我当时作为一名普通知青,并没有想得那么遥远。


  乡村文化


  金村社员生活相对单调,集体劳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

 

  听说,早年只要到了年终岁尾,或者,农闲时,村庄就会在祠堂里演戏。建德虽属杭州地区的一个县,但是受杭州影响不多,村庄附近也没有戏班,他们请兰溪或金华一带的戏台过来唱戏,唱的当然是婺剧,或者类似于婺剧的调子。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古装戏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被当作宣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封建迷信活动而遭到严厉禁止。不过,公社已经给各家农户家里安装了有线广播,这可说是件大好事,解决了乡村文化的枯燥乏味。


  收工回家,广播成天响着,不化钱,就能听到新闻与样板戏的播放。


  于是,听广播,为社员业余生活添了不少色彩。


  当年的广播节目除了报上的社论,大块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理论之外,还播送许多革命歌曲,除了《大海航行靠驼手》、《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北京有个金太阳》这些社员百听不厌的歌曲。


  至于说那首“公社是根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深入人心,男女老少,个个耳熟能详,人人会唱。当然,偶尔也会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表演革命节目(多由学校师生组成)。因此,社员对于中央文革的政策、上级指示的精神,全国无产阶级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大家心知肚明,虽然地处偏僻,消息一点都不闭塞。尤其是人们对于只要有一根电线,就能将北京的声音传到自己家里,怀着又好奇又新鲜的感觉。当然,有线广播是免费安装的,有一个拉线开关。


  但是,社员从不将开关拉掉,就让它整天地播着,从清晨的《东方红》乐曲开始,一直的深夜结束时的《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喇叭就装在每家每户的堂前,声音宏亮,那怕站在院子外面也听得清清楚楚。可以说,社员们几乎每天都是伴着广播声出工、入睡的。


  公社党委有什么指示,例如,通知大队干部到公社或者县里、区里开会也是通过有线广播的。播音员是一个返乡女知青,用带着本地腔的普通话,社员们听得懂、听得明白。不过,最让村民开心的日子,莫过于电影放映队到村了,这可是一件大事。每到电影队到来之前,女人炒好了瓜子,备上了自家院子里种的梨子(如果季节刚巧)、茶水等等。因为邻村的亲友此时都会过来观赏电影。


  当然,那时上映的是样板戏,翻来覆去那几个片子。


  不过,人们没有别的节目,那几个片子也就百看不厌了。


  电影放映队到村子,大伙依然开心极了,附近几个小村子的人,也会早早地过来。记得电影队的放映员叫洪雪姣,一个本村姑娘,于是,关于她的话题层出不穷。村里有一个大操场,平时当作晒谷场,电影队来了,就成了露天电影院。后来,村里又专为放映电影造了一个大会堂。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几乎每一个有点规模的村落都有一个大会堂。人们在大会堂里看电影、开大会,平时,这个大会堂就成了仓库,用来堆粮食用。洪雪姣会说会唱,长得很俊俏,在电影放映前,她会讲一段时事新闻,念一段毛主席语录,或者,唱几支革命歌曲,场内不时会传出哄笑声。


  于是,除了电影内容以外,洪姑娘成了大家经久不息的话料,她父母也为有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女儿而骄傲。另一个放映员是个外村小伙子,也是大家议论的对象。因为在电影放映前,一个放映员说,另一个放映员唱,宣传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呼喊文革口号。等到放完电影,村落复归于平静。


  到了1975年后,除了八个样板戏之外,又多了几个片子,例如,《海港》、《难忘的战斗》什么的。记得当年学校有一位老师,叫李六生,看完电影后,不禁夸道:“现在的文化部长工作做得好,八个样板戏,还有了那么些革命电影,社员的文化生活就更加丰富了!”


  这个李六生老师是大洲公社难得的大学生。在全社的学校中,他讲的话最权威,上的课也最让其他老师与学生羡慕。只是听说那些年来他已经数次递交入党申请了。每次的回答总是说一句老话:“还要考验、考验!”


  我是1978年离开大洲公社的,后来就没有关于他的消息,想来到了八十年代,上面的政策变了,李老师的入党问题应当不再是一个问题的“问题”了?


  “治理整顿”


  1975年以后,小平同志出复出,全国开展了“治理整顿”工作。


  坦率地说,我虽然是“村小民办教师”,但是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学校里虽有几个高中生,或者,师专毕业生。但是,多数是文革中培养出来的“工农兵学员”,文化有限,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可能还不及我)。


  于是,区里对于文化程度不足,现在又坐在“民办教师”位置上的人进行了系统培训。规定“每周一次”,周六、周日到梅城的建德师范院校进行“不脱产”函授培训,来回的车旅费可以报销。考试及格,还可以拿到函授“中等师范院校”的毕业文凭,“国家承认学历”。对于我们这些民办老师来说,最忧心忡忡的事,莫过于“没有文凭,资格不足”了,民办老师再是努力工作,再是得到学生的欢迎,再是得到家长的表扬,仍然是“白搭”。


  民办教师中的许多人,直说了,充其量只是滥竽充数而已。


  对于民办老师来说,免费的函授教学,来回车旅费还可以报销,甚或,还可以拿到“中师文凭”、“国家承认学历”,那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集中学习的地点在梅城的“建德师范”。梅城,虽然只是一个建德县的镇区建制,但是,历史上却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地方。


  梅城古称“睦州府、严州府”,上世纪二十年代之前,贯通全国交通的铁路、公路运输网并未形成,南北运输主要依靠水路。


  北方的商客经由京杭大运河到达杭州,然后,沿富春江逆流而上,舟到梅城(严州府),既可以沿兰江南下闽、赣、粤,又可以溯新安江,西上徽、湘、楚等地,梅城恰巧处在三江“丁”字口上,客货船舶,舟到严州都要补足给养。然后,扬帆继续他们的旅程。

 

  两浙旧有“上六府、下六府”之称,严州居六府之一,居全国交通之枢纽,文史渊源不亚于杭州、绍兴、宁波等府郡。只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以后,浙赣铁路通车,公路运输兴起,大运河、钱塘江航道的水运业迅速凋零,梅城才渐渐淡出人们视线。时至上世纪的1958年,新安江水库建成,建德县委、县政府由梅城迁到白沙(新安江镇),梅城由此降格为一个镇区建制,逐渐鲜为人知。

 

  建德师范


  尽管如此,梅城作为州府治所在地,一直到文革前仍有相当浓厚的文化传承。严州师范学校(注2)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浙江的三大师范之一,旧称浙江省立第九师范学院(图14)。




浙江第九师范


  除了“严师”之外,还有浙江省冶金学校、严州中学等设在梅城。


  我在建德师范学校学的是文科方面的科目,内容是语文修辞之类的课程,课本是学校自己编写的。那时没有正规教材,文革前的课本不能用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或“国外文学”都作为“封、资、修”的东西而受到批判,仍然是一种禁忌。想来,惟有《汉语修辞》的内容较宽泛,实用性强,牵涉到“四旧”内容不多,故而选了这门课。


  我们到建师给我们讲课的一位老师,叫何玉聪(图15)。




左起何玉聪他的儿子廖新高


  
想来,当年他也有六十岁开外了,也是凑巧,何老师是我在金村曾住过一户农家廖新高的亲家。廖新高的独生女曾在建德师范学校读书,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读书用心,还能唱唱跳跳,颇得何老师欣赏。毕业后不久,也就成了何家媳妇。


  那年,我在金村学校代课,春节时回杭州去了。


  何老师过年走亲戚,到了廖家,就住在我的那个小房间。


  虽说是文革时期,屋里仍留着几本文革前的旧书,诸如,范文澜的《中国通史》、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郭沫若的《洪波曲》之类。


  在抬板下压着一张《高尔基在伏尔加河上》的画。


  当时我也曾有过梦想:虽然没有机会上大学,但是我来到了金村,如果能如高尔基那样,年青时在伏尔加河上流浪,尝尽人生的滋味…..,将来也能如高尔基那样,写出另一本《在人间》,或者说,《我的大学》,也算不负在金村下乡的这些岁月了。


  好像廖新高也向何老师介绍过,我在村中的为人及家庭背景,在没有见面之前,何老师就对我已经留下了印象。这次神使鬼差令我们有了师生之谊。


  从另一层意义来说,仿佛他也猜透了我的心思,为我提供了另一次机会。


  那几年,文革稍有松懈,建师刚从五·七干校迁回。


  再说,小城的学生“批、斗”老师,没有大城市那么狠。何老师虽屡遭批判,一度被剥夺教书权利,被安排在学校图书室打杂。


  其实,当年图书室关闭,教学几乎处于停滞,何老师只是做一些勤杂工作。


  那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次又安排上课了。


  课后,我替乡下房东(廖新高)送东西给,去拜访了他。


  初次见面,给人的直觉,何老师为人谦恭,生活简陋,独自住在一间长形小屋内,室内除了床铺、几张课桌拼起来放置行李和脸盆架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陈设。何老师解释说,家人都回武义老家去了(何师母与女儿在63年时被动员回乡)。自己刚从干校回来,能够有个地方住、按张床,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知道我父母是“右派”时,非但没有疏远我,反而说话没有顾忌了。可以说,何老师与我一见如故,几次交谈,居然成了忘年之交。


  当年学校的图书室没人注意。因为室内的书都是“毒草”,作为管理员兼勤杂工的何老师几乎无事可做,只是每天例行打扫打扫卫生而已。另一方面,学校似乎也没有把平时说话不多的老教师放在心上。几次接触下来,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了,我告诉他,很想看看学校的书,一拍即合。

 

  读禁书

 

  何老师说,下午你进图书室去挑书好了,选好了,放在桌上,我替你拿出来。


  建师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校,虽复校未久,但是存书量仍然不少。


  自此以后,每周日下午,学校放假,他竟让我溜进图书室。


  往后,我每次去梅城总要偷偷捧回一大包书。


  隔几周,看完了,又去换一些书回来。


  回到金村,一个人关在小房里读禁书,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愉悦。

 

  何老师将建师图书室的偷偷外借,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如果让人发现了,对于一个“旧知识分子”来说,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但是,他这样做了。其实,我并没有给过何老师什么回报,我将此事告诉了母亲。父母千恩万谢,母亲多次写信给何老师,表达了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母亲在给何老师的信中写了些什么,但是,从何老师的言谈中,我感受到,母亲信中流露的情绪是相当诚恳的。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78年大学恢复高考,我进入大学为止。想来今天我如果做出了成绩的话,真的得益于何老师当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我读了那么多的禁书。


  文革期间,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其实,很难用语言来表述。可想而知,何老师与父母一样,经历一场又一场“折腾”,心灵一点就通。何老师可说是“为人师表”,一直成为我生活的标杆,影响着我作为一名老师,站在课堂上,作为一名作者,为报刊写稿。


  “上调”


  到了1975年之后,随着小平同志的恢复工作,以及“治理整顿”初见成效,各方面逐步走上轨道,知青也陆续走上了“上调”之路。


  大抵来说,知青“上调”,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管途径不同,但是殊途同归:有办法的“革干”子女,可以通过“工农兵学员推荐”上大学,或者通过“参军”,转而进入军队院校等曲线管道离开农村,继而进入政府工作;


  一般子女,或者“有门路的人”,也可通过“招工”方式,进入城市。


  但是,多数知青没有这样的渠道、没有背景,也有一种出路,就是“病退”,到医院出具证明书,自己跑到医院去,让医生出具证明信:“不能适应于农村的体力劳动。”而且,此举大家心照不宣,屡试屡灵。
一起下乡在北坞的那位漂亮女生朱莉亚,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回城的。


  随着一批又一批知青的离开,剩下来的人开始“燥动”了。


  部队招去“当兵”,通过“体验”而离开的人,大抵争议不多。


  最有争议的事,就是“推荐”进入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或者,“招工”进入工厂的人。通常的情况是,等到这批人已经离开农村之后,大家才知道,某人已经上大学,或者说,已经进工厂了。坦言之,他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做,也是怕引来争议,否则,僧多粥少,会吵翻天的。


  有时全公社只有一、二个名额,而在招这一、二个人之前,往往在城里的招工单位早已“后门”开好了:某人子女在某县某公社某村庄,招工干部特地跑到这个公社来将他们招走,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调”了。


  所谓“贫下中农推荐、表现好”几乎流于形式。显而易见,被用来“垫底”的人,一般都是毫无门路的普通人家子女,更惨者,就是所谓“黑六类子女”,也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资产阶级、走资派子女。这些人无论“表现怎样好,永远是‘白搭’”。


  人们可用理直气壮的理由,“成份不好”,我们怎能招这些人去呢?


  表格上,有几个奇特的栏目“家庭出生”、“家庭成份”、“政治面貌”,可以完全阻塞那些黑六类子女的回城之路,所说的“重在表现、与家庭划清界线”等几乎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可想而知,当时我的失落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换言之,也许这辈子就该在山村度过了,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


  我离开金村


  上世纪1978年的恢复高考,对于这些“剩余者”来说,可说是天大的喜讯。报纸上一有这个消息,父亲就写信来,要我去参加考试。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家庭出身“黑六类”成份的人….那是一个从不敢“奢望”的梦想。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因为我连当个工人都不够格,居然想进大学?


  大学,那是一个多么遥远而高不可及的神圣殿堂,能为我这样的人开吗?


  再说,我的正式文化程度只有“初中毕业”,哪个所谓“初中”的最后半个学期,已经进入了轰轰烈烈的文革,又学到了多少知识呢?


  在父母的督促下,我又重新捡起了久违的“复习备考”之路。


  好在我已经当了多年“村小”教师,对于一些基本知识早已讲得滚瓜烂熟,不用再多做准备。想来,经过“十年动乱”,别人还不如我?不妨去试一下,也许这是回城的“背水一战”了。


  我们参加考试的地方是杨村桥中学,离开金村约五十余公里的地方。据说,那年到杨村桥中学参加高考的人多达五、六百人,有十七、八岁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经过“十年荒废”,年龄已达28岁的人。


  坐在考场里的人,既有我的学生,也有如我一般的老师。


  同年,我考入了大学,随后便离开了金村(图16)。




前排左1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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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金村今已更名为建德市下涯镇金洲村。


  *注2,建德师范学校,创立于1917年(民国六年),初名浙江省第九师范讲习所;1917年(民国六年)更名为省立第九师范学校;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改称省立严州师范学校;1953年称“浙江省建德师范学校”。文革时,“建师”停办;1969年教职工下放五·七干校劳动;1973年3月“建师”恢复。


  
(杭州市北山路97号/310007/龚玉和/13705716603/2016-3-6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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