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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20
《镇压反革命运动》之回顾
《镇压反革命运动》是1950年开始的,其高潮发生在1951年初,那年二月根据毛泽东的建议,中共中央专门召开会议讨论了处决人犯的比例问题,“决定按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此数的一半,看情形再作决定”。
六十多年前的事情,早已成为历史,这里我仅仅从自身的经历,以及从我接近的人物,对这一运动进行片面回顾。
先从我的小学同学车幼轮说起,他的父亲名叫车同轮,解放前是我们家乡浙江省桐乡县的头面人物——国民党县党部书记。不言而喻,车同轮是当地第一批被枪毙的头号反革命分子。我的同学车幼轮成了反革命家属,幸亏那时他已经是高中三年级学生,那个年代的中学生数量极少,根本不能满足高校招生之所需,以至连反革命家庭出身的中学生也能考入大学。大学毕业之后,车幼轮被分配到著名的大连造船厂工作,他业务精湛,为人低调,一辈子勤勤恳恳,埋头苦干,成了一名优秀的工程师。三十年之后他受到桐乡县政府的邀请,回到故乡参加对他父亲车同轮的平反追悼会。平反理由是:车同轮本人出身为知识分子,是一名小学教师,他任职国民党县党部书记期间并没有重大罪行,桐乡解放时他还率领当地官员,箪食壶浆,出城迎接解放军,应该属于国民党投诚官员,他之被枪毙完全是错杀。
我的另一位小学同学夏青萍,他父亲在桐乡最繁华的渔行街开了一家食品店——“义大成糕饼店”,其产品远近闻名,生意兴隆,店内雇佣数位糕点制作师傅,如果把此店的老板评为资本家,倒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把他当作反革命分子,似乎有点勉强,因为他父亲患有严重疾病,长年卧病在床,作为夏青萍的同学和邻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父亲的身影,后来得知,夏青萍父亲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畏罪自杀”,实在有点想不明白,后来又听说他得到了平反,才觉得有点宽慰。
我的舅舅曹永志是县城里很有名气的大学生(因为当时大学生很少),镇压反革命运动时他是桐乡县立小学校长,他也被抓进监牢,与他同时入狱的车同轮等人都被枪毙了,仅仅因为他没有参加过反动党派,罪名未定,坐了一百零三天大牢之后,由好友朱德明(世交,米行商人)担保出狱,因为他太太是上海人,在上海某中学有一份工作,就举家迁入上海(当时还没有严格的户口制度),一旦到了上海,凭他这点经历,无论如何与反革命是挂不上钩的,从此平安无事。
我的叔叔毛树桢与曹永志齐名,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学生,解放时他是中学教师,镇压反革命运动初期他平安无事,但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外加他说了几句错话,因言获罪,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虽然不是罪大恶极,也是随着历次阶级斗争运动的起伏而坐牢,而被批斗,而被扫地出门,直到三十年后才得到彻底平反,可惜平反时他已到达退休年龄,终生不得志,他的几个儿女也受到牵连,甚至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
最为离奇的是我参加工作前夕的培训班同学方振基,他在做思想小结时因批判自己过分深刻而获罪。大家知道,每次重要政治学习或阶级斗争运动结束之时,都有一次思想小结,这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非常严肃的事情,每人都得深挖细找自己的错误言行,深刻批判自己的灵魂深处,把任何一件小事说得越严重越好,把自己批判得一无是处就越显深刻,而这些内容都要进行详细记录,存入个人档案。记得在小组会上对自己进行思想小结时,方振基揭发自己喜欢玩弄皮弹弓,用皮弹弓来打路灯,这都是男孩子们经常玩的事情,充其量也只是小流氓的恶作剧之类,可惜方振基过分夸大其词,无限上纲上线,说自己这样做是因为仇恨共产党,仇恨人民政府,把一桩皮弹弓小事上纲上线到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更为可惜的是培训班领导人袁定庵也列席了小组会,把方振基的发言听得清清楚楚。袁定庵1949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土木系,是中共地下党员,他对人对己的政治要求十分严格,不能容忍方振基仇恨共产党、仇恨人民政府的态度,于是通过公安部门,于1951年8月29日傍晚在南京浦口火车站将方振基逮捕。在登车去北京之前的一刻钟,看到一副锃亮的手铐,戴上了方振基的双手,此时在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矛盾情感,一方面觉得方振基确实有其错误,另一方面甚觉可惜,因为他那时还是未成年人,为了深刻批判自己,竟把自己送入反革命队伍,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和大好前程。
十多年之后,我的一位同事,成了方振基的鲜明对照,她曾经参加国民党三青团组织,而且是一名骨干分子。按当年镇压反革命运动之规定,她必须向政府部门登记自首,最起码也得参加“悔过自新学习班”,并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这种等级的骨干分子被拉到法场执行枪决者也不乏其例。可是她功夫了得,在连年不断的忠诚老实运动中,在历次向党交心运动中,她竟能瞒天过海,在自己的履历中,把年龄减掉三岁,隐瞒了三年历史,把不光彩的过去完全抹掉,而且再三声称自己是贫下中农甚至是八代老贫农家庭出身,自诩为立场坚定的红五类,把大部分同事视为黑七类,因为他们解放前能够上高中学习,多半是地主、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她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总是表现不凡,声称党的恩情比海深,要一辈子向党报恩,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是成了一位打小报告能手:某人在困难时期企图骗取食堂的全国粮票(指假期到外地探亲的教师,必须领取全国粮票,才能在探亲时有饭吃),某人利用公家的打字机为自己做卡片损公利己,某资产阶级分子借钱给一位政工干部企图腐蚀革命派,某人在农场劳动时收购公社社员的鸡蛋鸭蛋,把发臭的鸡蛋按市场价卖给同事,地主家庭出身的某人可能有海外关系等等,都是她知恩图报的内容。应当指出,她的种种努力还是有回报的,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学位职称薪酬方面,她都达到了黑七类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们望尘莫及。
三青团骨干分子的问题,本来大家是不知情的,只因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某次会议上,一位有资格查看档案的政工干部,不小心把此事泄露,这才使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大左派的屁股上竟有这么一大团屎,而且这团屎被包裹掩盖得严严实实,几十年滴水不漏。正因为此事,才使我联想到方振基的悲剧,明明白白的皮弹弓事件变成反革命大罪,明明白白的三青团骨干分子成了红五类大左派!实在是悲喜两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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