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专栏|博客 > 个人专栏 > 曾经沧海 > 正文          

审处长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审处长

 

  审处长是来自中国水利电力对外公司(简称中水电公司)的一名政工干部,他主管阿尔及利亚布库尔丹工地一百几十名中方工作人员的政治工作,具体地说,就是做他们的政治思想工作——要求他们严格遵守外事纪律,要求他们有国格和人格、不卑不亢等等。他每天必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审查当晚要播放给大家观看的录像带,因为观看录像带是中方人员最重要的休闲内容,其质量好坏是政治工作者务必严重关注的事情。

 

  录像带要到二十公里外的镇上去租赁,其内容是五花八门,武打、侦探、警匪战、戏剧、爱情故事等等,必须由审处长亲自过目审定,才能确保广大群众不受精神污染。据我所知,在各种文艺视频节目中,年轻工人们最想看的是穿戴很少的性感洋美女,但是审处长却是容不得任何中外美女,把爱情片统统“枪毙”。当然,审处长工作得也很辛苦,几乎每天上午他总要把自己反锁在医务室旁边一间专用的“审片室”内,用一台专用的放像机,仔细审查若干匣磁带的政治内容,从中挑选出两匣他认为没有精神污染内容的录像带,供人们当晚观赏。这项工作,他做得认真负责、仔细周到,据说有人去医务室看病时,听到“审片室”内审处长操作放像机的声音,那“快进”、“快退”的操作键声音铿锵有力,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试图说明,审处长经常使用“定格”键,以便细看三级片中不堪入目的内容,要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房门反锁?总而言之,审处长以审片而一举成名,以至人们不再称呼其真实大名,而尊称他为审处长,意思是“专门审查录像带的处长”。

 

  初到布库尔丹工地,我在工作之余也看过几次录像节目,那全都是法语片,其中有一部朝鲜战争片,描写正义之师把对方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但是到片尾时我们突然发现,那正义之师是南朝鲜的军队,而类似土匪一样的对立面却是北朝鲜的军队。我旁边的筑坝工人小林就骂开了:“这审处长是怎么审查的?要是在国内他把这样的内容给群众看,他准得去坐大牢!”我为了缓和一下场面,插嘴说:“也难怪审处长,他不懂外语,整部片子都是打打杀杀,直到最后我们才看清部队番号。反正我们只是看热闹,不必太苛求了。”后来,小林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倒是值得记录如下:

 

  1989年2月5日除夕晚,吃过年夜饭之后,大家坐在大食堂内,等待观看据说是非常精彩的录像节目,那无疑是审处长精心挑选出来的片子,可是播放出来十分钟之后,人们发现这是一部法语儿童故事片,众人大失所望,有人甚至仰天长叹,惹得审处长勃然大怒,雷声喝道:“谁在那里叹大气,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站出来!”一般情况下,审处长一怒,人们就会鸦雀无声,可是这次他碰上个不怕死的,楞头楞脑的小王借着几分酒意,竟斗胆站起身来,说道:“站出来就站出来,看你能把我吃了!”审处长一时语塞,斥道:“你不想看录像,你可以出去。”随着小王被逐出食堂,几乎所有其他在场观众都离席而去,以示抗议。大年三十晚上,审处长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话还得说回来,审处长还有一些其它小事必须处理,比如,每一名工人期满回国时,都要做一个“国外工作小结”,这是政治含量极高的事情,主要内容都要由审处长一锤定音,因为这份小结要长期保存在个人档案里,会影响到未来一生的发展、职务晋升等等。所以,工人们对审处长都有几分惧怕心理,每次遇到审处长的刁难、批评、训斥时,大家只能礼让三分,或者忍气吞声。

 

  物资部的钟老头之所以来到非洲工地,无非是想在退休之前为儿孙们挣几个美元,弄个“八大件”什么的。由于他身体不好,年纪又大,只能做物资保管工作,在整个工地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闲职。有一次,钟老头胃病大发,因而向领导小组申请,希望从工人食堂转到干部食堂来用餐(工地上有两个食堂:为一百多名施工人员服务的称为大食堂,又称工人食堂;为几十名文职人员服务的称为小食堂,又称干部食堂)。经领导小组同意,钟老头开始在干部食堂用餐,岂知第一天吃中饭时就被审处长看到,审处长毫不留情地挖苦他:“你看你这个人,工作不怎么样,吃起饭来倒是狼吞虎咽,又多又快又好,就是不省!”说得钟老头羞愧难言,第二天就悄悄回大食堂去了。

 

  1989年10月29日,阿尔及利亚发生强烈地震,震中就在布库尔丹工地北面二十公里处的CHENOUA山下,我们被震得晕头转向。第二天全世界都报导此事,第三天宋工(宋永祥)的夫人从国内发来电传(TELEX),询问地震情况。凡是国际间私人电报、电传等信息,都是审处长十分警惕关注的内容。他拿着这份电传来问我:“宋工家是否有电传设备?”我说:“现今国内还没有私人用的电传机,那是宋工太太从南京自动化研究所发过来的。”他接着问:“那为什么其中阿拉伯数字0上面有一杠?”,我想了一下,说:“可能是打印设备对英文字母O和阿拉伯数字0的一种区别。”又过了一天,审处长拿着宋工的英文回复来问我:“这英文回复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平安无事的意思。”审处长又问:“那他为什么要用英文来写?用中文写岂不是更简单方便!”我说:“用中文写的电传,如同电报一样,要翻译成四角号码,接收者又得把四角号码翻译成中文。如果用英语表达,就没有必要翻译了。”我不知道后来审处长如何处理这份电传,总而言之,他对宋工是一百个不放心,因为宋工曾经作为访问学者在法国L'Université de Grenoble(国立格勒诺布尔大学)学习、工作,有一些国外同事和朋友,这些都是海外关系,是外事纪律中的敏感关系,当然是审处长主管业务中的重中之重了。

 

  工地上实行大礼拜制,就是说每两个星期放假一天,放假的这一天称为大礼拜天,但是这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五,因为阿拉伯国家把星期五作为休息日,这一天是伊斯兰教最重要的祈祷日。某大礼拜天的中午,物资部经理、布坝总机械师韩锦环请我给西德BVS公司打个电话,求购一个重要机械部件,他对我说;“今天在西德是工作日,不打这个电话,事情就要拖到下星期一了”。因为德国人不会讲法语,只懂英语,所以这种事情一定要我来做。

 

  当时,整个工地上只有两部电话机,一部放在“办公室”,也就是审处长的工作室,另一部电话机放在居住区,大家可以公用,安装在审处长的卧室旁边,这两部电话机的安放位置都处在审处长可以监控的范围内,其道理想必大家十分清楚。那天我和韩锦环俩人太不识相,在居住区的电话旁边叽哩咕噜讲了一大套英语,弄得审处长心烦意乱,终于忍耐不住,开出门来训斥道:“这个时候还打什么电话,闹得人家不能休息。”我说:“我们是为了工作才打这个电话……”,还没有等我把话讲完,审处长抢着说:“什么工作不工作,今天是大礼拜天!”我怒不可遏,胀红着脸说:“你,你简直……”,没等我把气发泄出来,韩锦环就使劲把我拉开,来到停放物资部专用的‘标致’车旁,由他亲自驾车,带我去二十公里外的Cherchell镇邮电局。

 

  韩锦环没有驾车执照,只是粗通驾车技术,这次冒险开车外出,每到山路拐弯处,他就手忙脚乱,让我提心吊胆,到了邮电局还得排队等待,前后化了三个小时,才完成和德国公司的通话,不仅花去三百第纳尔的通话费,而且宝贵的大礼拜天也消磨掉了。我一路上在想,身为物资部经理和总机械师的韩锦环,性格刚烈、处事坚决,还是工程领导小组的成员,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在审处长面前连一点脾气都没有呀!由此可见审处长是多么厉害,他不仅对工人们盛气凌人,对待有地位的干部也是毫无顾忌。从此以后,我对审处长提高了警惕,每遇到他的出彩表演,都要在记事本上记上一笔,使得我在二十年以后的今天,还能写出这篇文章。

 

  过了两个星期,到了1989年12月29日,又是大礼拜天,为了让炊事员也能得到休息,大家包饺子作为正餐。恰好那天有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的三位高工光临工地参观,审处长一大早就忙着通知各个小组,要求大家多包几个饺子,准备招待客人。他强调指出,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认真执行。大家觉得,把包饺子也作为政治任务,实在庸俗无聊,不予热烈响应,甚至不加理睬,使得审处长有点不太高兴。饺子准备下锅时,我为了不浪费早上剩下的一根油条,把它往开水里泡软了再吃,不巧此动作被审处长发现,他竟为这样的小事大发虎威,训斥道:“你怎么可以把油条放进煮饺子的开水里泡呢?”我说:“油条又不是毒药,我把它泡软了吃,有什么不对?”他说:“这样做是要串味的,饺子变了味如何招待水利水电科学院来的老总们!”小小的一根油条,放到一大锅开水里,泡上十秒钟,就会使饺子变味,影响审处长的政治任务,实在是吹毛求疵,无事生非,气得我饺子也不吃,和他大吵起来:“你是故意刁难,欺人太甚!”。敢于和审处长吵架者,我是工地第一人;此事很快传开,大家私下里纷纷向我表示支持,连工程指挥部总经理唐广庆先生也以某种方式向我表示了一下:过了半个月又一次包饺子时,唐广庆和夫人忙碌了一个上午,包了许多水饺,特别邀我共进水饺,算是给我弥补上次没有吃上饺子的损失,隐约间还暗示对我的同情、关心和友好之意。

 

  1990年5月17日,外交家韩叙(曾任中国驻美大使、外交部副部长)光临工地,审处长一大早就西装革履,忙里忙外,大有不卑不亢之架势,为了陪伴高贵的外交家共进午餐,他把所有的文职人员都打发到工人食堂去吃饭。本来我打算在韩叙光临之时,向他打听他胞弟沈崇刚的消息:五十年代沈崇刚与我在列宁格勒有过两年友好交情,沈崇刚曾经告诉我,他的哥哥叫韩叙(俩兄弟为什么有不同的姓,我始终没有弄清楚),是外交家,他的嫂子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员;此后数十年间,我只知道沈崇刚与歌唱家王玉珍结了婚,曾经在北京水利水电科学院担任领导工作,其余情况不详。但是当我看到审处长那张拉长的脸蛋,我就知难而退,弄得不好又要捱他一顿臭骂。

 

  1990年6月3日中午,人们都去食堂用餐了,我因为一些琐事仍滞留在办公室,由于临时性建筑物不能隔音,让我远远地听见审处长在办公室内与王世文(中水电公司副总经理,审处长的顶头上司)吵架的声音,他说:“你王世文想对我搞打击报复,给我穿小鞋,没门儿!”王世文说:“放肆!你工作期满,应该按时回国”;看来审处长在工地生活得太滋润,乐不思归,为继续留在阿尔及利亚,才和王世文争吵起来。

 

  1990年7月1日清晨,办公室专职驾驶员钱永强(这位小钱后来被阿尔及利亚恐怖分子杀害,特在此对他表示悼念),把挂着外交牌照的奥迪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加满汽油,早早地停放在审处长卧室旁,准备送审处长去布迈丁国际机场。看来审处长斗不过王世文,无法继续赖在阿尔及利亚,要启驾回国了。从此以后,审处长这张拉长的脸蛋永远从布库尔丹工地消失,非洲大陆上永远少了一位“优秀的政工干部”。

下一篇:“后高考时代”如何过?

留言评论
暂时还没有评论!

快速回复你的内容


回复标题:

回复内容:

验证码: 验证码,看不清楚?请点击刷新验证码

新老年网 版权所有 浙ICP备1102704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