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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车之一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最后一班车之一

 

  林福我是数学教研室的老教师,虽然我们同属于力学系,彼此却并不很熟悉。1970年7月我们开始在金湖农场劳动时,林福我并没有和我们一道去农场,因为那时他在校内接受审查,后来查不出什么名堂,工宣队才宣布“帽子拿在群众手里”,打发反革命分子林福我去农场监督劳动。

 

  既然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问题,又在一起劳动,我当然没有把林福我另眼相看,甚至在劳动休息的时候悄悄问他:“你犯的到底是什么反革命罪?”他说:“是娶错老婆之罪!”这个回答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听他慢慢解释,才得知其中奥妙。

 

  林福我家庭出身不好,他父亲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母亲因为没有生活来源,只能依靠长女艰难度日;林福我参加工作之后,每月必须从五十几元的工资中,给母亲汇寄一笔抚养费,数额虽然不大,却也是一项长期的负担。家庭出身和供养母亲,这无形中给林福我在找对象方面增加了困难。试问,有哪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家庭出身不好、供养一个反革命遗老太婆的穷光蛋?更何况林福我年过三十,性格内向,身材比较矮小,各方面条件不算很好。

 

  好心朋友向林福我介绍一位姑娘,她在南京某国营工厂当工人,也是福建人,相貌一般,不过精神方面好像有点小毛病,受到严重刺激时,会有强迫症状的表现。林福我认为:首先,国营工厂的工人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黑七类能娶上无产阶级的老婆,从政治上来说是绝对的高攀;其次,国营企业的工人,工资虽然不高,却很有保障,福利待遇更是远远超出文教单位;其三,女方是福建人,与自己有共同语言,将来老母亲或许能来南京居住,那时婆媳关系一定非常融洽和谐。至于精神方面的小毛病,想来也不是大问题,我不让她受到严重刺激不就太平无事了吗?

 

  三十三岁的大龄青年林福我终于和那位姑娘结成伉俪,并生育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全家四口人的日子过得也算融融乐乐。可惜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一来,工厂里也大搞检举揭发、排查反革命等活动,林福我老婆的强迫症开始大暴发,她没完没了地揭发自己的老公,一会儿说他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会儿又揭发他说过周恩来总理的坏话。其结果必然导致林福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受到严格审查。

 

  后来,反革命罪行虽然被否定了,但是林福我被搞得灰头土脸,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只能用‘差劲’二字来形容。到了八十年代评定职称的时候,这种负面影响逐渐显示出来:几次职称评定都没有林福我的份,他觉得非常郁闷和不快,几次三番来找我,希望听听我的意见和建议。

 

  我对他说:“你1956年厦门大学数学系毕业,那个解决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著名数学家陈景润好像是你的同学呀!凭你这样的资历和数十年的教学实践,评个副教授有什么难处?”他说:“你太过奖了,陈景润比我早毕业三年,他是奇才,我是庸材。让我心理不平衡的是,我教出来的好多学生都已经评上副教授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如他们,甚至连教研室内我都没有得到提名。”

 

  说到那些早早评上副教授的后起之秀,我突然想起一位能人,他在我们力学系(数、理、化、外语当时同属于力学系)开全体大会批判‘三家村黑店’时,表演特别精彩夺目,在工程馆梯形教室的讲台上,他用高八度的嗓门狠批邓拓、吴晗、廖沫沙。我坐在后排,根本听不清他的大批判内容,倒是他的肢体动作十分夸张有力,几乎每隔一分钟他就要纵步跳起,在讲台面板上狠击一拳,似乎要把三个黑帮分子砸个稀巴烂。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领教这样的大批判形式,虽然事情过去多年,其情境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我笑问林福我:“这位左派仁兄以其说是批判家,倒不如说是一名表演艺术家,他好像是你门下的高足?”

 

  说到这位左派高足,林福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当年他五门学科有三门考试不及格,三门不及格的学科中数学是主科,他的数学成绩连五十分都没有达到,于是私下来找我,要我高抬贵手,修改成绩,帮他过关。我怎么能同意呢,领导不是一贯强调,要我们实事求是、严格要求吗?。可是领导又同时规定,不及格可以补考,补考不及格还可以再补考,直到通过为止。这样光红不专的人,现在依然红得发紫,他早就当上副教授啦,而且大有荣升正教授之势!”说到这里,老林一贯平静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我说:“如此看来,你这个人也太耿直认真了。当然,我在这方面比你可能有过之无不及,我们都是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吃过大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我共勉之。总之,你的问题肯定不在于业务水平。要知道,我们国家一贯强调突出政治、又红又专、以红代专,一定是你的政治方面有点什么不足之处。比如,按照传统的说法,你我都是黑七类呀?不是说‘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吗?”林福我说:“我的家庭出身比你差多了,我父亲是被镇压的,是反革命家庭出身。不过,前些时候福建省安全厅已经出面为我父亲平反,说我父亲不仅是被错杀,而且是被冤杀,现在已被追认为烈士。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现在追认为烈士又有什么用?”听了他这一番话,我感慨万千,只好安慰他说:“尽管这一切来得太迟,但总比没有好。至少你现在不是反革命家庭出身,而是革命烈士家庭出身——你是立地成佛,瞬间从黑七类转变为红五类,比我强多了。至于平反的迟早,我看没有太大关系,伟大的科学家伽利略不是死后过了四百年才得到平反吗?”

 

  过了一些时候,林福我又来找我,他告诉我:“听说下个月又要搞职称评定了,对我来说,这是最后一班车。幸亏前些时候我发表了两篇论文——说话间他递给我两篇论文的复印稿(一类二阶微分方程解的渐近性与有界性和Sturm—Liouville微分方程的振动解的一个判别准则),——加上我的学历和教历,在业务方面好像是够得上副教授水平了。但是这次增加了外语考试,我们五十年代初期上大学时,学的都是俄语,几十年来已经忘得精光,肯定通不过这次考试。通不过外语考试那就肯定评不上副教授,没有这个职称,工资上不去,住房也解决不了,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这方面请你老兄务必多多帮忙。”

 

  听他说到要增加外语考试,我心中有了几分不平,为什么以前不考外语,现在要考外语呢?同样一件事情,使用两套标准,这不是分明要为难后面等待晋升职称的人嘛。但是,面对着这种不公平,我们无能为力,我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来确保林福我通过外语考试,但同时也不想打击他的情绪和信心。于是我硬着嘴对他说:“老林,现在的副教授多如牛毛,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我看不懂你的论文,不过它们发表在正规刊物上,完全是响当当硬邦邦的作品,那些评上副教授的新秀中有几个人能写得出这样的论文?凭你这样的条件,评上个副教授足足有余,你可以一百个放心。至于在外语方面帮你这个忙,我当然义不容辞,但是具体怎么做,请容许我考虑几天。”

 

  我冥思苦想,足足思考三天,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正巧那天东南大学(原南京工学院)的同行蔡宝琨教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学校为申报副教授和高工职称的教职工举办一期俄语培训班,为期三周,每周讲课两次,学费三百元,欢迎河海大学(原华东水利学院)有兴趣的同志报名参加学习。蔡宝琨是江苏省理工科俄语的学科带头人,职称考试题目一定是他们这批人出的,参加他们的培训班,通过考试必定十拿九稳,天赐良机呀!可转念一想,又为难起来,林福我当时的月工资只有二百元左右,一家四口,加上他母亲的生活费,这笔账算下来可以看出,他家的经济已非常拮据;三百元是他一个多月的工资,是他全家一个多月的生活费呀,我怎能忍心让他如此破费。而且,据我估计,那个培训班的教材一定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涵盖各种专业,针对性不太强。想到这里,我不好意思地打电话对蔡宝琨说,是否能借贵俄语培训班的教材一阅,他倒是十分爽快,把他自己手中的教材送我长期使用。我从教材中选出两篇有关土木工程的俄语文章,加上我自编的一篇水利工程科普文章,注上难点要点的说明,复杂长句的译法,复印后交给林福我,并如此这般地向他面授机宜。

 

  三个月之后,林福我高高兴兴地拿着一盒精装月饼来到我家,说是中秋佳节将至,祝我全家节日快乐。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是这盒月饼我是万万不敢收受的。我家只有两口人,你看我儿子昨天已经给我送来一大盒月饼,我怎么吃得下那么多的高糖高脂肪月饼?硬要吃下去是会得糖尿病的。你们家有四口人,还是拿回去自己享用罢。”为了不扫他兴趣,我煮上两杯浓浓的咖啡,真心诚意地举杯祝林老兄万事如意,心情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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