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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宁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小宁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家迁居到宁海路114号，这里是一幢独家院子的二层楼房子，楼上楼下各四间房，每间房住着一户家庭，共计八户人家。我家住在楼上的东侧房间，下面住着左东启和须沁华夫妇，左东启是华东水利学院领导人，须沁华是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他们俩人是我所见过的最勤奋好学的知识分子，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学业荒废的年代，他们俩始终孜孜不倦，经常读书到深更半夜，几拾年过去了，他们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勤奋学习精神，实在难能可贵。这是我一直敬重他们的原因之一。

　　不久之后，左东启和须沁华家诞生了一位千金，这个小女孩太可爱了，看她睡在妈妈怀里，如同一只小猫，眼睛几乎还睁不开。他们为自己的女儿取名熙宁，我觉得这个熙字笔划太多了一点，宁字是倒是很好听，笔划又少，它代表南京，又兼有宁海路之意，从此我管这个女孩子叫小宁。

　　左东启夫妇忙于各自的工作和业务，就把小宁托付给邻居高奶奶照管，高奶奶非常尽心尽力，让孩子长得又白又胖天真活泼。在那个年代，文艺活动方面除了八个样板戏，只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学龄前的小宁特别喜欢宣传队的文艺表演，经常在家里喃喃自语，学习报幕员的口吻——“下一个节目是……表演者某某人…..”大家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在文艺事业方面有所作为。

　　某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华东水利学院的游泳池内人满为患，好像下饺子一样。我是游泳池的常客，经常看见小宁抱着一个充气塑料圈，泡在浅水区的边缘，没有一点学习游泳的样子，上身露在水面，任凭火辣辣的太阳照射在身上。有一次，我过去对她说：“小宁，你可以用手抱住我的脖子，扒在我背上，不要把头抬得太高，全身放松，这样我可以带你到深水区游一圈。”她照办不误，这一次游下来，可把她乐坏了，一个劲地要我背着她游来游去，后来我对她说，要学会游泳必须脱离别人的支撑举托，摆脱充气的塑料圈，才能获得成功。但是游泳池内的人实在太多，无法按正常规则学习，她的泳技进步不大。

　　从那时开始，每次游泳完毕我总是把小宁放在自行车上带她回家。不巧有一次被院长办公室王主任看见，他走到我面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你在拍左院长的马屁！”，听到这句话我整个被愣住了，一向笨嘴笨舌的我，一时语塞，无话可说。回到家里仔细回忆，原来三年前学习上海同济大学的经验，我们曾经带河川系水动专业学生到福建古田溪梯级水电站“开门办学”，我是任课教师，王某人是河川系的政治辅导员，才有了一面之交。仅仅三年时间，王某人从一名基层政治辅导员荣升院长办公室主任，可谓官运亨通，前途一派光明，我不知道他是凭什么贡献和本事，才得到这份差使。我与王主任本来就没有什么私人交情，也不想跟这样的人多打交道，免得被认为是在拍院长办公室主任的马屁，所以自此之后，我们之间从未说过一句话，几十年过去了，大家都已退休，而且相邻而居，但是我们相互视而不见，老死不相往来。

　　按理说小宁有我这个叔叔帮助学习游泳，一定是很高兴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比“拍马屁”之说还更为震惊，更为尴尬。有一次小宁当着我的面，问他爸爸妈妈：“我们家是不是地主成分？”其意思十分明确，似乎毛叔叔在背后说过这种话。在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突出政治的年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她的这个问题让我惊得目瞪口呆，又一次语塞。幸亏左东启夫妇非常大度，置之一笑，没有深究。事后我仔细回忆，是不是我对小宁说过什么类似的话，经反复思考，应用诸如“脑筋急转弯”的方法，我记得说过“扒在脖子上，扒在背”’这样的话。“扒在脖子上”可以加以引伸，使之等于“骑在脖子上”，根据高玉宝的《夜半鸡叫》等名著的描述，骑在他人脖子上的人那一定是地主分子了。当时的社会风气是：无限引伸，任意推断，直至上纲上线，可以把任何一件小事，任何一句话，引伸到严重的政治问题。这种本事连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也学会了，而且应用自如，得心应手。我当然不想责怪小宁，她只是受到当时的社会影响。不过我想，既然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深刻的推理水平，丰富的想象能力，将来当一名红色作家可能前途无量。

　　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三年，我家搬离宁海路，迁居到西康路三号院的住宅区。从此与左东启一家来往少多了。我只知道小宁于1990年去美国留学，凭她的性格和能力，我想她一定会成功。

　　1998年在西康路上相见时，左东启对我说，他曾经到美国微软公司总部，用二百美元买到一张正版WINDOWS 97光盘，并向微软公司咨询，这张光盘是否适用于在中国购买的奔腾牌电脑，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那时我才知道，小宁六年大学毕业后，已经在微软公司工作，成绩卓著，待遇也很高。不过对于这张正版光盘，我认为不一定好用，因为我们的电脑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用来收集处理中文信息，进行中文平台上的各种操作，可能用汉化的WINDOWS操作系统更方便。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左东启请人把二百美元的正版光盘安装之后，电脑操作起来非常繁琐，甚至出现全屏幕的乱码，根本无法进行中文输入，于是他来向我咨询，我用六元人民币买来的汉化WINDOWS 97光盘，安装到他的电脑上，其效果十分显著，比原版光盘好用多了。由此我得出结论，六元人民币的使用价值超过二百美元。

　　后来我听说小宁已辞去微软公司的工作，投身好莱坞，成为一名演员和模特，已经在美国、香港和内地拍摄过多部电影、电视剧、广告片，在一系列杂志的封面上刊登过她的大照片，在国内拥有一大群粉丝。 

　　大约在三年前，在宁海路的超市内我遇见左东启和须沁华夫妇，在他们前面有一个穿休闲服的少妇在选购商品，我想那一定是他们的女儿小宁了，我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小宁，她回头嫣然一笑，叫我一声毛叔叔。相隔多年，还能认识我？她说如果在路上相遇，大概是不认识了，但是听到声音还是很熟悉，毕竟我们当过十几年的邻居。我笑问小宁：“你现在的游泳水平如何？”她说：“第一次在海滩上拍电影时，差点去见阎王，那是因为水温太低，不到一分钟我就晕过去了，剧务人员用直升飞机，把我送到医院，才救我一命。后来在地中海拍电影《美国梦》时就没有问题了。”临别时小宁把她的电子信箱号留给我，上面写着“尼娜左”，想来尼娜是她的外文名字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左东启和须沁华夫妇已经年过八十，身体也日见衰弱，我曾经问左东启：“你夫人须老师是否还如以前那样清瘦，还是那样用功，经常苦读到深夜？” 他回答说：“现在我比她还要用功哩！” 令我赞叹不已。更加令我括目相看的是，他们到了这一把年纪，还要学习使用电脑，以便通过电子邮件和MSN通话，与女儿小宁联系，还要收集互联网上的业务信息。操作电脑对八十岁的老人来说实在太难了，但是他们不耻下问，不时向我咨询求助，在这方面我总是随叫随到，像帮助其他老年朋友一样，助人以一臂之力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好在大家都已经退休，不会再有什么“拍马屁”的嫌疑，而且谁拍谁的马屁也很难说清楚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说不定在某个美好的早晨，原院长办公室王主任可能会跑到我面前说： “如今的好莱坞明星、大美女左熙宁，曾经穿着泳装，勾搂着你的脖子，爬在你的背上，你是个大色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