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专栏|博客 > 个人专栏 > 曾经沧海 > 正文          

善良的心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善良的心

 

  李立柔老师和她的丈夫黄正中教授于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时,双双从上海交通大学调来南京,李立柔在华东水利学院数学教研组工作,黄正中在南京大学数学系任教。在大多数人们的眼里,李立柔是温柔善良的典范,她衣着朴素无华,一辈子梳着标志性的短发;她与世无争,说话细声细气,一派温良恭俭让的老学者风度。

 

  为女儿插队农村受批判

 

  李立柔和黄正中的女儿叫黄桂玉,她是南师附中1964年的高中毕业生。毕业时,她以知识青年董加耕为榜样,响应党中央和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插队农村的号召,违背父母亲的意愿,毅然弃考务农,成了江苏省的先进青年,知青标兵。她从此改名方玉,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立志与旧的传统习惯势力彻底决裂,做当代的新农民。

 

  现在大家看得很清楚,像南师附中这样的名牌学校,其毕业生是百分之百要上大学的,其中优秀者则是清华、北大等一流大学早早盯上,千方百计要拉进本校的人才。更何况父母都是大学教师,那有支持儿女弃考务农之理?据我所知,只有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才有家长反对子女上大学的例子,不过那是文学故事,不是现实生活。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不可理喻,正常情况下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却认为是天大的罪恶。当时,从南师附中开始,从江苏省到全国各地,轰轰烈烈地宣传方玉的事迹,为了拔高和突出方玉的形象,当时的报刊故意夸大其父母的阻力,把他们放在知识青年插队农村运动的对立面,南京大学和华东水利学院紧跟形势,分别批判黄正中教授和李立柔讲师。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方玉成了大红大紫的人物,与她形成对照的父母亲则被进一步妖魔化;阻挠女儿去农村、反对知青插队落户是他们的一大罪状。但是,在文革中期,华东水利学院师生在金湖农场劳动的时候,插队马坝的方玉,曾经到金湖农场看望她的母亲李立柔,她们并不是如媒体所宣传那样反目为仇,而是正常的母女关系,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不肖弟子把她打入牛棚

 

  黄正中、李立柔二人桃李满天下,桃李之中留校当数学教师者不乏其人,可惜其中极左人物也屡见不鲜,令两位老数学家吃足苦头。现在我们单说李立柔是怎么受罪的。

 

  按理说,在数学教研组李立柔只是一名普通老教师,从华东水利学院建校之日起,到1976年退休为止,她一直是讲师职称,算不上学术权威。但是她培养出来的个别极左人物却不肯放过她,挖空心思地要找出一些理由来对她进行打击,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就是弄到李立柔的日记,从中断章取义,找出依据,经歪曲加工夸大之后,终于成功地把她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

 

  其原因当然在于李立柔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日记中她经常批判自己,比如说她对当时提到的‘大包头和奇装异服’不很理解,自己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什么‘大包头’,也不知道‘奇装异服’是怎么个样子;在日记中她写到,曾经把伟大领袖与众不同的发型理解为‘大包头’,实在是太错误了。知识分子的这种自责,是一种优良的作风,朱自清在自己的大作‘背影’中不是自责‘自己太聪明’吗?然而,李立柔在自己日记中的这番描写,却让极左的不肖弟子抓到了把柄,他们据此贴出大字报,揭露李立柔污蔑伟大领袖的滔天罪行,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老师——温柔善良的李立柔——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关进牛棚。

 

  利用日记找他人的“毛病”,打击别人,抬高自己,显示自己的“积极”,争当左派,这种例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司空见惯,比比皆是。前车为鉴,笔者从此之后下定决心,不再写日记,以免受二次苦,遭二荏罪。幸而敝人此后写下一些“大事记”以取代容易招惹是非的日记,到了今天这把年纪,倒还可以用来写几篇回忆性质的烂文章,免得在老年痴呆症到来之际,记之晚矣。

 

  接受再教育

 

  南化公司组成的工宣队进驻学校之后,着手对牛棚人物进行阶级斗争再教育,曾经组织他们到南化公司附近的某地,参加劳动、吃忆苦饭、参观南京大屠杀时期日军杀戮平民的现场。基础部参加此项活动的有水力学教授梁永康、外语教授雷鸣蛰、数学讲师李立柔(另有河川系教授伍正诚等等)。我十分荣幸地以基础部革命群众身份参加此项活动,按当时的流行语叫做“陪公子读书”。

 

  我们乘车一个多小时,来到南化公司,在公司附近的一块荒地上劳动——除草、平整场地。这批牛棚分子一辈子寒窗苦读,体力极差,尤其是李立柔,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我悄悄对她说:“你就在比较荫凉的地方拔草,别的事不要做了,但是不要老蹲着,一会儿站起来头要发晕的,你要蹲蹲站站,轮流变换姿势。”同时嘱咐雷鸣蛰和梁永康,叫他们把杂草、乱砖碎石装到箩筐里面,我负责把满载的箩筐挑到场地边上,把它们倒进洼坑。那次劳动我是卖足力气,因为不做出点样子来,工宣队是会不高兴的。

 

  吃忆苦饭时,李立柔对我说:‘你看,名义上是我们来参加劳动锻炼,实际上是你一个人在卖力气。’梁永康表示同感,雷鸣蛰因为与我属同一个教研组,说了几句客套话:“老毛年富力强,是我们教研组内劳动的好把式,人称毛大力,真是能者多劳,这次又让他辛苦了。”

 

  可能是工宣队的体谅,下午就没有劳动任务了,在工宣队的带领下,我们来到附近的一个山洞,请来一位当地大屠杀幸存者,让他给我们讲解当年日军的残暴情景。这位老人对我们说,南京陷落时,日军开始大屠杀,这附近的百姓纷纷逃到这个山洞内躲藏起来,日军在洞口架起干草木柴,放上一把大火,让洞内二百多难民全部窒息而死。看着阴森森的山洞深处,洞口隐约可见的烟烧痕迹,我们大家心里非常难过,我看到李立柔的眼角露出一丝泪花——他们这代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吃过大苦头的。

 

  原谅滋事男孩

 

  文化大革命后期的某一天,我与李立柔在校门口同乘一辆公共汽车回家,车到宁海路站(又称南师大站)时有一段下坡路,此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冒冒失失的男小孩,他试图用手拍打汽车的车门和车壁,驾驶员来了个急刹车,大部分站着的乘客都向汽车前进方向倒了下去。我紧紧抓住扶手,多亏我平时劳动努力,两臂的肌肉发达,才能在急刹车时基本站稳脚跟,回过神来一看李立柔,她可惨了,只见她已经倒在驾驶员附近,全身缩成一团,显然是负了伤。等到汽车停稳,我赶紧把李立柔扶起来,但见她眼睛紧闭,痛苦不堪。在宁海路与汉口西路的十字路旁我找到一辆三轮车,把李立柔送到附近的工人医院,检查结果发现左小臂骨折,立即打上石膏,送入病房。

 

  离开医院时,我愤愤不平地对李立柔说:“我认识那个冒失的小子,他家也住在宁海路,我要去找他家长评评理,这样无缘无故的恶作剧,对乘客造成如此伤害,实在不应该。”李立柔着急地摇摇右手,对我说:“不要,不要,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是最调皮捣蛋不过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他是在模仿售票员的动作——因为车上拥挤,每当汽车靠站或拐弯时,售票员总要敲打车门或车壁,发出很大的响声,提醒车内乘客和路边行人多加小心。再说,我这点小伤是不要紧的,而且有公费医疗,何必去找家长,弄得不好,这个小孩子还要挨一顿屁股。”听罢此言,我觉得李立柔不仅心地善良,而且体贴入微,自己无故负伤,还要为滋事男孩着想,让我肃然起敬。

 

  二十年后的遐迩

 

  上述事件之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那时李立柔办理了退休手续,她是华东水利学院最早退休的教师之一,退休之时她的职称还是讲师。

 

  二十年以后的某一天,我在北京西路的人行道上看到前面有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他们身穿洗得有点发白的蓝布装,那位梳着一头短发的老妇人看起来非常面熟,走近一看果然就是李立柔老师,她旁边的老者一定是她的丈夫黄正中教授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数学家黄正中教授。黄教授的左脚好像有点跛,估计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太方便,想来这是他们相互搀扶,走路缓慢的原因。我随便问到他们俩位的身体健康和生活现状,他们说退休以后身体尚好,天气好的时候还能从北阴阳营的住处到北京西路来散散步,生活方面感到非常满足,阶级斗争不搞了,心情特别舒畅。李立柔还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人,大半辈子活得不容易。改革开放以来,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钱再多也没有用处,吃也吃不下,穿也穿不了,一辈子培养出来的节约习惯、勤俭持家作风也改不了啦。”

 

  此后不久,一位老数学教师特地从杭州打长途电话告诉我,说李立柔的姐姐李立聪在美国去世,给她留下二万美元的遗产,一贯省吃俭用的李立柔将此款全部捐赠给河海大学(原华东水利学院),设立《李立聪助学基金》,用来奖励学习成绩优良但经济困难的学生。听到这个消息,我又一次对李立柔肃然起敬。不过,那位老数学教师在电话里又补充一句:“当年那个把李立柔送进牛棚的不肖弟子,至今还在说她坏话,说什么此举她完全是为了‘表现积极’。”我对此说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文革之后地球已绕红太阳转了几十圈,不堪回首的荒唐年代早已成为历史,当年的极左人物即使没有大彻大悟,起码也应该有所收敛。事到今天,对自己老师的无私捐款,还用得着这样刻薄地挖苦吗?

 

  突发奇想

 

  2008年11月1日李立柔以九十五岁的高龄驾鹤西去,河海大学发表了讣告,其中特别提到她的捐款善举,加上此前离退休处报导成立《李立聪助学基金》等等细节,各方面的信息都清楚不过地表明,我这一次又是大错特错,那位外地老数学教师说的是千真万确。那个不肖弟子由于一贯 “表现积极”,如今已经功成名就,无论是行政职务还是学术职称,都已经高出他自己的老师李立柔好几个档次,看他吃得脑满肠肥的样子,得意忘形的姿态,想到他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造反精神,工宣队前面的肉麻表演,忆苦思甜活动中“我家穷苦到如此程度,以致我奶奶可能吃过观音土”的精彩发言,想到他不久前自费出版了一部所谓的数学专著,从而获得教授的光荣称号……直到今天他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污蔑自己的老师,一种不可名状的恶心油然而生,我甚至突发奇想——期望用《李立聪助学基金》培养出一两个更加厉害的人物,在下一次文化大革命时,把李立柔的不肖弟子——知识分子中的败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想到这里,我仿佛觉得,李立柔在天上的云雾中又一次着急地向我摇手:“不要,不要,他……他……”,我听不清她下面所说的话,也猜测不到她想说些什么,因为我的心没有李立柔那么善良。

 

  追记:一位老数学教师把我这篇蹩脚文章拿去给94岁高龄的黄正中教授雅正,始知有几个地方写得不够确切,比如:黄教授是右腿有残疾,并非左腿;李立聪是在台湾逝世,而不是在美国去世;李立柔的日记本应该是政治学习笔记本。 还有许多重要内容文中没有提及,比如:李立柔被打成反革命,胸前背后都挂上反革命牌子,被华东水利学院革命造反派押送到南京大学接受批斗,连去食堂吃饭都要有人押送等等,说明我的文章只是涉及到李立柔受到不公正遭遇的一小部分,挂一漏万。承蒙错爱,黄正中教授通过这位老数学教师,赠我一册“荒芜集”,其中列入黄教授退休以后所写的诗作,特此深表谢意。(2010-06-11) 

下一篇:“后高考时代”如何过?

留言评论
暂时还没有评论!

快速回复你的内容


回复标题:

回复内容:

验证码: 验证码,看不清楚?请点击刷新验证码

新老年网 版权所有 浙ICP备1102704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