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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皮肚的计划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蓬皮肚的计划

 

  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华东水利学院外语教师蓬皮肚有机会陪同苏联专家到四川出差讲学,结识了他未来的太太张月貌——参加接待苏联专家的女招待员。半年后蓬皮肚专程去四川与张月貌成亲,为照顾他们的夫妻关系,华东水利学院人事科将张月貌调到本院图书馆工作。

 

  三年困难时期,蓬皮肚夫妇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取名晓科,因为那时全国开展“向科学进军”的活动;女孩取名晓霞,意思是“清晨的朝霞”无比美丽可爱。

 

  蓬皮肚当时是“讲师”,那个时候的“讲师”可是地地道道的高级知识分子,比现在的“教授”值钱多了,在大家吃不饱肚子的日子里,“讲师”们每月可以领到一斤食用油、一斤黄豆,作为共产党对高级知识分子的照顾。他们的月工资有八十多元,比5340部队足足高了三个档次(1957年以后大学毕业生在南京高校的月工资一律为53.40元,到1979年他们才第一次加工资,整整22年他们一直拿着这样的工资,谑称为5340部队)。

 

  老茅在最困难、最饥饿的时候从北京调来南京工作,成了蓬皮肚的同事和邻居。每月之初,发放工资之前的一个星期,是蓬皮肚一家最难熬的日子,难在钞票用光,家中揭不开锅;万难之际,蓬皮肚只好红着脸向老茅借钱,其实老茅工资比蓬皮肚低,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要扶养,而且每月要给老家父母亲寄一笔生活补助费;他起初觉得十分为难,但是仔细一想:大家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这次不借钱给蓬皮肚,将会被记恨一辈子,何况人家也确实有困难。于是咬咬牙,从可怜的积蓄中拿出三十元,借给蓬皮肚,以解他燃眉之急。

 

  好在蓬皮肚也很讲究信用,每月十日发工资的当天,一定会把借款如数奉还,于是大家相安无事。可是,到了下个月初情况又会重复出现,也就是说蓬皮肚家中又揭不开锅了,不得不再一次向老茅借钱,事情就这样月复一月地重演着。最后一次,大概蓬皮肚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让他太太张月貌出面,向老茅借钱,老茅把自家惟一的银行存折拿出来,请她自行去储蓄所领取(那个年代存折上还没有密码),当然存折上也没有几个钱。老茅的这一招,做得似乎漂亮,表明对朋友的信任,事实上也是对蓬皮肚发出一个信号:我自己也十分困难,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合适。蓬皮肚也很知趣,从此停止了这种借款活动,好在1962年以后国家经济好转,再也没有揭不开锅的现象,没有借钱的必要了。就在这个时候,经过三年饥饿煎熬的蓬皮肚,食欲突然大增,似乎要把三年的饥饿补回来,导致身体迅速发胖,后来人们为了形容他的大腹便便,给他取了个雅号“蓬皮肚”,听起来有如当年法国总统蓬皮杜之大名,渐渐地他的尊姓大名倒被人们遗忘了。

 

  文化革命后期,毛泽东说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于是“臭老九”们先后从下放多年的农村返回学校,准备复课闹革命。蓬皮肚本是俄语教师,但是他高瞻远瞩,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就去上海外国语学院进修英语,自然是第一批从俄语转教英语的“讲师”。老茅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任教俄语,好在他多年来努力自学法语,期望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多一种选择。

 

  八十年代初期,在某次寒流袭击时蓬皮肚不幸中风,医院容纳不下众多的中风病人,临时将他们安排在简陋的急救病房。这里的病人死亡率极高,几乎每隔半天就有一名中风病人因抢救无效而送入太平间,难怪医院不愿把他们收入正规病房——如果正式收治的病人死亡太多,岂不败坏了医院的声誉?

 

  多亏蓬皮肚年轻命大,挺过了最初几天的难关,终于被接纳住院治疗。接下来的护理可是一大难题,张月貌要上班工作,家中有两个小孩,无法整天整夜来照顾病人,在那个年代也根本没有陪护人员可雇用,于是同事们发扬阶级友爱精神,轮流义务值班,其中以老茅值夜班次数最多,值完夜班稍事休息,又要上第二天上午的外语课,也是非常辛苦。一个月之后,危险期已过,蓬皮肚半身瘫痪地出院回家。当时没有交通工具,老茅自告奋勇,用自行车小心翼翼地把他拖回家。到了汉口西路住地可就犯难了:蓬家在二楼,楼梯又窄又陡,要把这一百公斤重的病躯背上去,实非老茅所能胜任,万一在楼梯上跌倒,岂非有性命危险。一筹莫展之时,邻居刘吉印从另一门洞出来,见到此情此景,老刘二话没说,与老茅合力将蓬皮肚抬了上去,为此老茅对老刘感激不尽。

 

  此后,蓬皮肚开始了艰难的康复过程,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他的瘫痪模样已经不很明显,能够慢慢走路。可能他过分自信,以为身体痊愈,可以像以前一样地生活和工作了;在新学年开始之时,刚好有一个研究生班要开俄语课,蓬皮肚认为,研究生的功课比低年级大学生的功课重要,如能接手,对于职务晋升和即将开始的工资评定将大有裨益,遂通过教研室主任,希望把本来由老茅担任的研究生俄语课接手过来。不知趣的老茅对教研室主任说:“老蓬是讲师,我是助教,他的工资也比我高,现在一切都是论资排辈,我是永远也赶不上他的。再说,他转教英语多年,何必再吃回头草,而且身体也不是很好,把这门新课教下来将非常辛苦。”不知为什么,老茅的话传到了蓬皮肚耳朵里,认为老茅在阻碍他的计划,内心极为不满,他的太太也非常愤怒,到处游说蓬皮肚的才能和老茅的缺德,甚至到系主任那里告状说:“如果老蓬有什么三长两短,老茅必须负责。”

 

  在教研室主任的支持下,蓬皮肚终于如愿以偿,开始担任研究生班的俄语课。从九月中旬开始,才完成了第一周的两次课(计四学时),他的大脑血管又一次破裂,紧急送往医院,终因救治无效,不幸于九月三十日一命呜呼,确切地说,于十月一日凌晨病故,享年五十又四。医生的强心针让他多活了几小时,熬到了十月一日凌晨,从而让他得到了十月份的工资,刚巧从十月份开始全校教职工普遍增加一级工资,蓬皮肚的月工资从130元增加到200元,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到200元的月工资,由他夫人张月貌代为领取。

 

  半年之后,张月貌哭哭啼啼找到老茅,诉说教研室主任及其“帮凶”趁蓬皮肚尸骨未寒,竟上他们家强行取走各种教材、备课资料和科研文献,厚颜无耻地侵吞老蓬的劳动成果,希望老茅出面与教研室主任评评理,为夺回老蓬的利益助以一臂之力。老茅客客气气地对她说:“我与老蓬无冤无仇,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至于他和教研室主任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一无所知,恕我爱莫能助。”

 

  十年以后,张月貌退休,她的退休工资不高,勉强维持着三口之家——她的女儿四十出头了也没能嫁出去,她的儿子据说有点智障,看来是娶不到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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