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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天喜地与痛哭流涕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欢天喜地与痛哭流涕

 

  茅登钦与高士申是两个志同道合,当了大半辈子邻居的要好朋友。他们俩人的共同之处是如此之多,以至一些不同之处倒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比如说,他们年龄相同,都是五十年代名牌大学外语系的毕业生;他们长期在同一教研室任教;他们工作认真努力,得到历届学生的称道;他们都是民主党派“九三学社”的成员;他们都有一位贤惠的夫人,贤内助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有着良好的学历、教养和优秀品格;他们俩家住在同一宿舍楼内,工作和生活上能够相互关照和帮助。

 

  在无产阶级专政和阶级斗争年代,茅、高二人总是表现得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而且总会有些与大方向相悖的言论要在政治学习会议上表达出来。比如说,在观看电影《地道战》之后,教研室组织学习讨论,每人都要发表感想,大家积极发言,反复说明此电影的教育意义巨大,观后受益匪浅等等,独有老茅在发言中指出,此电影拍摄得过分粗糙简单,有如儿戏,与真实作战情景相距甚远;老高更加善于发挥,把横枪杀到了另一部电影《上甘岭》,说这部电影制作水平低劣,其中的地下掩体是画在幕布上的布景,演员走动时身后的幕布竟随风飘动起来,结实的掩体能随风飘摇?太不真实了。说到兴奋时,他竟毫不留情地挖苦道:“最后留在上甘岭的战士,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还有打不完的子弹”。可想而知,学习小组长对他们的发言是不会满意的,他们的言论日积月累地被记录在小本子上,保存在系领导人的档案柜内。

 

  那些年代,每逢周三和周六的下午,都是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在漫长的学习会议上,有时大家的话都已说完,经常会发生“冷场”,人们称之为“炼气功”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茅、高二人往往偷偷地从书包里拿出学生作业本,抓紧时间批改起来。这当然也会引起会议主持人的不快,认为他们对政治学习不够认真,是光专不红的具体表现。

 

  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政治学习竟是整天进行,有时实在无事可做,茅、高二人会向学习小组长建议,让大家去看大字报,本校的大字报看完了,还可以到邻近兄弟院校去看。小组长对此建议倒是欣然同意,不过总会有一二位同事随同他们一道去观看大字报,这一二位同事是自告奋勇,专门去进行监视并随后打小报告的人物。这可是小组长在“批斗资产阶级法权”(即批判刘少奇)时,自己揭发出来的事实。

 

  某次政治学习会议上,小组长写了一张大字报:“坚决推荐系领导人潘某某同志进入新党委会”,签上自己大名之后她对大家说:“同意者请签上自己的姓名”,一时间群情激奋,大家争先恐后地冲到前面去签名,以至挤倒了两张桌子,惟有老高慢条斯理、十分勉强地去签了名,而老茅竟斗胆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不愿附和这样的举措,两人都显得与众不同。要好朋友们事后向他们提醒道,事情不要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要顾全大局,以免对自己不利。可惜他们对此忠言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知识分子重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老高开始编写一本“科技英语语法”,同时在一家著名的杂志社翻译外国文艺作品,其业务水平之发挥如日中天;老茅的专业俄罗斯语言,则从过去的第一外语变成了一门小语种,几乎无人问津,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整个文革期间他都在钻研第二外语——法兰西语,借助法兰西语他与几位朋友开始了一项颇有意义的科研工作——“斜坡式机械升船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斜坡式机械升船机”建造在法国,不懂法语当然无法对此进行研究。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老高的业务水平已经不可遏制地遥遥领先于同行,新上任的校长慧眼识千里马,意欲提升外语教研室为外语系,提拔老高为外语系负责人。不难想象,此举遭到了原教研室领导人的强烈反对,老高以前表现出来的与正统思想格格不入的言论和行为,成了他晋升的障碍。八面玲珑的新校长想出了一个妙招——成立一个独立于外语教研室的“外语培训中心”,让老高出任负责人,让其朋友老茅作为绿叶来陪衬。他们俩人不负所望,通过举办“托福培训”、“电化教育”等措施,竟把“外语培训中心”办得有声有色,成绩斐然。大概过了两年,校长将外语教研室和外语培训中心合并,成立外语系,任命老高为系主任;非党员人士出任系主任要职,实在史无先例,是打破常规的大胆之举。

 

  从此,老高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他累遭刁难的大作‘科技英语语法’顺利出版,率先晋升全校第一名外语教授。他的老朋友茅登钦则继续任教低年级外语课,同时在“斜坡式机械升船机”方面苦苦奋斗,取得了一些成绩,在出国“学术访问”的热潮中,他和科研合作人员争得了出访巴黎的机会,但是在组团出访的最后时刻,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的大名被一笔勾销,由另一位与此无关的人员顶替出国。

 

  眼看自己年事渐高,恐难再有什么作为,在万般无奈之下,老茅经校领导批准之后,同意某公司之邀,借调去北非某国的工程,充当一名法语翻译员,这样他在本校可得到一百多元的的基本工资,在国外每月可得约一百五十美元的“奖金加生活补助”。纵然身价大跌,他仍觉得比窝居原地吊死在一颗树上强一些,他自嘲说:“大丈夫应当能屈能伸”。

 

  虽然茅登钦的借调可为外语系赚取每月五百元的劳务费,但是老高认为这点钱太少,遂将他从外语系除名,移交人事处,由人事处统一管理此类外借人员。在茅登钦回国休假时,老高十分友好地登门拜访,对老朋友说:“我晋升教授已经多年,现在有一个申报教授的机会,你虽然由人事处管理,但是职务晋升还要由外语系办理,希望你填写一份教授申请表格,拿到学校去评议。当然,我必须说明,由于名额有限,成功率极底,万一申报不成功,你可不能怪我。”老茅回答道:“谢谢你把这情况告诉我,不过我不想申报教授,是我自己放弃这个机会,与你无关,将来我当不了教授决不会怪你。”这样的回答让老高感到如释重负,面子上也完全过得去。

 

  在举国上下大办公司、向“钱”看的热潮中,老高在外语系名下创办了一家《瑞奥公司》,公司的第一笔交易中他就被骗得惨不忍睹,栽了个大跟头:安徽马鞍山市的一名骗子,通过学校保卫处某副处长的家属作为媒子,声称有一大批钢材可以廉价卖给《瑞奥公司》,老高派人前去验货,证明马鞍山某仓库内确实存有足够数量的钢材,款到可以立即发货。老高信以为真,遂向校长申请,从校方借到137万元支票和一万元订货现款,通通交给了马鞍山的骗子。下面的进展似乎不必赘述,像所有的行骗故事一样,骗子得手之后,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的老高急得要上吊自杀。多亏老朋友茅登钦鼎力相助,让他在公安局工作的儿子“千万要帮高叔叔一把”。小茅经过千辛万苦,动员马鞍山的公安局朋友,化了两天时间,追回了137万元银行账款,甚至老高准备放弃的一万元现金也一并要回。可惜的是,老高事后没有任何酬谢的表示,害得小茅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人家以为他独享好处,不够朋友,于是他问父亲:“为什么高叔叔没有一点表示?” 父亲无奈地回答:“这是特殊情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老茅作为劳务输出人员两度出国,完成任务归来时已年过六十,遂向人事处申请退休。当时许多到达退休年龄的教职工为了晋级和加工资,都想继续发挥余热,不愿立即退休,像老茅这样不顾一切坚决要求退休者,实属罕见。为此,人事处坚持要他书写一份自愿退休申请,由校领导批准之后,才给予办理退休手续。等到一应手续办妥之时,老茅欢天喜地,破例买了一瓶正宗茅台酒,在家痛饮一杯,从此过起了悠然自得、颐养天年的退休生活。

 

  其时,老高在系主任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根据上级规定,凡具有教授职称的教师,特别是系主任等级别的教师,可以在六十岁之后再多干几年。何况新上任的校长也给尽面子,找他谈话,希望他多培养几个年轻接班人——扶之上马再护送一程。于是老高勉为其难,继续留任系主任之职,尽管他额头日见光秃,上课时虚汗直冒,自己也隐约感到,好几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乌纱帽。

 

  从那时起,老高的工作不知因为什么变得越来越难办,诸如职称和工资的评定、教学任务的分配、教学小组的人选等等,解决起来总是困难重重,阻力巨大。《瑞奥公司》的失败,在漂亮姑娘面前的轻浮作风,工作中的某些失误,也越来越成为人们背后议论的话题。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向校领导提出退休请求,领导顺水推舟,对他大加表扬一番之后,宣布了继任人选。在外语系教职工全体会议上,老高作了精彩的告别式发言,说到动情处竟泣不成声,痛哭流涕。为什么高教授如此失态?人们只能背后猜测:是工作太辛苦,得不偿失,处境艰难,还是舍不得离开系主任宝座,拿掉可贵的乌纱帽?只有老朋友茅登钦劝他道:“急流勇退是明智之举,你总有一天要下台,总有一天要退休的,退休之后可做以前想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情,还可以有自己的发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高的确能力非凡,退休后立即当上了一家民办大学的副校长兼外语系主任,每周都要上十几节外语课,还继续担任三名研究生的指导工作,一口气写了三本专业论著,马不停蹄地审校《译林杂志社》源源不断送来的译稿,真是比在职时还要忙碌,还要辛苦。可能是精力和体力的过分透支,退休不到两年,他就得了可怕的骨髓癌,尽管享受着高干规格的医务照料,他痛苦地挣扎一年,还是撒手尘寰,驾鹤西去!他的追悼大会是有史以来全校最隆重的,由于气温在零度以下,鲜花、花圈、花篮都用保温卡车送往殡仪馆,在石子岗殡仪馆的大厅内,各种挽联、花圈摆得几乎没有吊唁者的立足之地,连当年院革委会主任、支左军代表——离休干部梅冰也破例前来献花致哀,向遗体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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