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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5-05-19
得罪了小组长
每周要听她十节课
来到华东水利学院外语教研组工作之初,我得到的第一项跨年度教学任务,就是任教两个“俄语专科班”(省教育局指定为苏北地区中学培训外语师资而开设,学制两年)的语法和口语,每周八节课,两门课的教材都要我独自编写,就像卖烧饼那样现烤现卖。当时的印刷厂有一台俄文打字机,还有一位优秀的打字员王淑兰,她既会打中文又会打俄文,每打好几章材料就把蜡纸交给我校核,多亏她打印质量非常高,修改极少,免去我不少的辛苦。
两个“俄语专科班”的主课叫做“综合读”,分别由邱宛如和吴光祖担任。他们每周要上十节课。邱宛如是我们的教学小组长,也是两个“俄语专科班”的班主任。
有一天,在集体备课时,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小组长邱宛如突然提出,为了使语法课配合主课的内容和进度,我应该和学生坐在一起,聆听她的授课,而且不是每周听一二次,而是每周听她的十节课。
每星期听她十节课!这要求把我吓了一大跳。当时我是新手,不知道编写教材是应当算工作量的,比如说我每周上八节课,工作量是8学时/周,但是我为这八节课编写了教材,其工作量就是7x8学时/周,两者相加为64学时/周。如果再加上周三下午和周六下午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再加上周二下午和周四下午的集体备课,我每周的工作量是80学时,如果再去听她的十节课(10学时),那岂不是成了90学时/周,换算成每天的工作量相当于15学时了(这里还没有算上每天的个人备课时间,批改作业本的时间,为每班学生答疑的时间,上下班路上的时间),谁有本事去完成这样的工作量?但是我是新来的和尚,难于说半个“不”字;我也不想哀求苦告,请她高抬贵手。多怪我那时太年轻,血气方刚,以为每周去听她十节课,天也塌不下来,于是横下一条心说:“好的,我每周听你十节课,但是你也得听我的八节课,语法和口语要和主课协调配合,这是相互的关系,并不是依赖关系,各门课都应该相互配合。何况,我们互相听课,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学习。”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邱宛如可能没有思想准备,她既不能同意,又没有理由反对,更不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只是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那天戴经纶老师也出席了教学小组会,她原来是“俄语专科班”的任课教师,因为生孩子,刚把这门课转交给邱宛如。看到这副尴尬样子,戴经纶说:“老毛担任两门课,每周要上八节课,还要现编两门课的教材,工作量很大了。再要他每周听十节课,实在有点困难,是不是有这个必要呢?我看算了罢!”邱宛如没有说话,似乎表示默认,从而借此机会下台。但是她这张脸却是明确无误地显示出相当程度的不满,也就是说我得罪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得罪小组长,后患无穷。我一直深深地感激戴经纶为我出面解危,可惜她从此为自己埋下祸根,这当然是后话了。
漏写三个字母的严重性
毕业考试是学生经过两年学习之后的最终成绩检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试卷由任课教师批改评分之后,还要由同组的其他教师核对。在我的语法试卷中有一个学生把“主席”这个俄文字写错了,漏写了三个字母,缺了这三个字母的“主席”一词,其意义竟变成了“叛徒”,在试卷上我把这个错误作为一般性的拼写错误来扣分。可是,政治原则性强、阶级斗争立场鲜明的邱小组长很快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并郑重指出,是否可以对这个问题讨论一下。我说:“平时作业中,学生的拼写错误比比皆是,他们学习时间不长,知识有限,毕业考试时太紧张了,漏写几个字母情有可原。”邱小组长不以为然地说:“这里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拼写错误,另一种是故意漏掉三个字母,把‘主席’写成‘叛徒’。”
在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主席”这个词在外语教学中,无论是在教科书中还是在书面作业中,出现频率最高。要学生多次书写这个词,那么出现错误的频率也一定最高。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如果一定要把它上纲上线,看作政治问题,事情就很严重了。想到这里,我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反正我在语法课上没有教过学生‘叛徒’这个字,学生根本不认识这个字,怎么可能故意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当然,我不知道你们课堂上是否教过‘叛徒’这个字。”这样一来,我把皮球踢还给邱小组长,让她无言可答。
这次争论又是上面提到的戴经纶老师出来调解——因为毕业考试事关重大,她作为不久前的任课老师,也来参加教学小组会。她说:“我知道这个学生,他成绩不好,平时练习中错误百出,现在作为拼写错误进行扣分,还是恰当合适的。我看没有必要节外生枝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任课老师。何必自找麻烦!”大家无言。
“勿以善小而不为”
作为“俄语专科班”的班主任,对于学生的毕业考试、成绩记录、文凭发放、档案递送等事务,邱宛如本应负起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惜由于她的失误,造成了某些学生的困难,甚至损害了他们的终生利益。例如,有一位名叫做黄广思的学生,他毕业之后由于档案在递送过程中遗失,分配不到工作,失业在家。黄广思找到邱宛如,请求解决丢失档案造成的后果,邱宛如把此事推给学校人事科,人事科也不愿认真受理,拖到文化大革命时也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另一名学生张日龙的事情更为离奇——他的各门功课都是良好与优秀,但是在毕业考试前夕他得病住进医院,班主任邱宛如对他明确表示:“我已经和有关领导商量过了,同意你不参加毕业考试,但毕业文凭照样发给你。”张日龙信以为真,安心治病,谁知后来他不仅没有得到文凭,甚至连成绩记录都没有,当然不可能分配到工作,以至长期失业在家。张日龙不止一次地求助于邱宛如,得到的回答是:“我已经无权处理这种事情。”
在上述两学生向我求助的前提下,我作为任课教师,曾经为他们奔忙,尽我微薄之力,可能这样做也是越俎代庖,引起邱小组长的反感。但是我坚信“三国演义”中刘备先生说过的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区区小事,如果对人家有点帮助,何乐而不为呢?事实证明,小小的帮忙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上面讲到的张日龙到了六十九岁的时候,还专门到河海大学打听我的住处,登门感谢四十多年前我对他的帮助——由于我的帮助他得到一份学习成绩证明,得到了中学任教的工作,而且因工作成绩卓著,当上了校长,现在已经告老退休,2009年退休金加了两千多元等等。
政治排队
1962年台湾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外语教研组所属的河川系曾经组织一次政治排队:假定国民党回到大陆,可能投靠国民党者列为“右”,摇摆不定者为“中”,立场坚定反对国民党者为“左”。邱小组长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列为外语教研组的头号“左”,把我排在“右”字第四人。为什么是第四?因为前面已经有了三把交椅——第一把交椅是“托派教授”兼“内定右派”,第二把是“摘帽右派”何某,第三把是《金城银行》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她既有海外关系,又有存在美国《花旗银行》的一大把美元。我到华东水利学院工作才满一年,在毫无机会表现自己的情况下,竟能坐上第四把交椅,实在是受宠若惊。
数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这些排队资料被造反派冲砸之后弄到阳光底下,才使我得知内情,恍然大悟。当我请问邱小组长排队依据时,她红着脸无法回答,但经过一天思考之后,她理直气壮地猪八戒倒打一耙,反侮我:“偷看党的机密资料”。
原子弹是纸老虎
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第二天星期三下午的政治学习是雷打不动的,这次的学习内容当然是人民日报社论“热烈欢呼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破成功”。通读一遍社论之后,大家积极发言,发表感想,其内容基本雷同。我是最后一名发言者,说到现在我们也有了原子弹这样的强大武器,从此不怕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威胁讹诈等等,其实这也是按照社论内容而谈,毫无新意。令我震惊的是,邱小组长立即抓住“强大武器”四字,要求大家发言批判,认为这种说法有悖于伟大领袖关于“原子弹是纸老虎”的论断。
平时谨小慎微的“摘帽右派”何某出乎意料地发表意见:“伟大领袖指的是美帝国主义手中的原子弹,那是用来吓唬人的纸老虎,我们国家的原子弹当然不能称为纸老虎了。”蓬皮肚立即反驳道:“毛主席说原子弹是纸老虎,那是泛指,指所有的原子弹统统都是纸老虎,不管哪个国家的原子弹毫无例外地都是纸老虎,怎么可以说是强大的武器呢?”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间会失去控制,怒不可遏地吼叫起来:“如此说来,人民日报社论‘热烈欢呼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破成功’应该改写成‘热烈欢呼我国第一只纸老虎爆破成功’”邱组长一看苗头不对,大声宣布:“好了,好了,不讨论啦。散会!”
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了,对于原子弹是否是纸老虎这种问题,早已不值得一提。为什么我还要记住这笔陈年老账,把这件事写下来?当然,这并不是想证明谁正确或者谁错误,而是因为这一切太荒唐可笑,因为此事在我的大脑皮层上刻下的皱纹太深刻。
《红楼梦》也是四旧
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大破四旧。小组会上英语教师魏中明说:“不久前我们学习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大家人手一本,现在该把它怎么办?”邱小组长说:“现在应该称之为‘黑修养’,可以作为反面教材进行批判嘛。”我问:“我家有一部精装《红楼梦》,伟大领袖从中引用了大量典故,比如‘东风压倒西风’等等。要不要处理?”她说:“《红楼梦》当然也是四旧,必须处理掉!”
为了少惹麻烦,我把精装《红楼梦》、从苏联带回来的全部音乐唱片、苏联朋友送给我的精美画册、明信片等等全都交到了基础部革委会办公室。本来准备把与苏联朋友互通的信件也交出来,但是转眼一想,这样做将带来更大的麻烦,这些用洋文写成的信件还得让我翻译出来,供革命造反派审查,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是一把火烧掉为好,顺便把国外拍摄的黑白照片、底片等等也付之一炬。
事实证明,这样做还是有点好处的。同组教师李中庸被抄家,没有抄出什么东西,却把他解放前的毕业文凭拿出来作为罪证,因为文凭上印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民党标记。抄家那天是1966年10月10日,邱宛如看到李家正在吃面条,认为他家在纪念国民党的双十节。在严厉责问之下,李中庸只好拿出户口簿,证明这一天是他老母亲的生日,吃的是长寿面,而不是双十节面。
推荐新党委人选
1967年华东水利学院以任秀兰为首的造反派 “批倒批臭”了原党委会的“三大黑帮”,夺取了院领导大权,准备成立新党委会。此时,学习小组长邱宛如突然写了一份大字报“坚决推荐潘某某参加新党委会”,将此大字报在外语教研组展示,并向全体外语教师宣布,凡是同意此大字报意见者请当场签名。于是群情振奋,争先恐后地挤到大字报前签名,深恐自己的行动迟缓会被视为“不积极”。
全教研组只有三人没有签名,在下是其中之一,因为我对于在别人大字报上的签名活动深恶痛绝——回想1957年时,稀里糊涂在别人大字报上签名而被打成右派者何止千万,前车之鉴,岂可重蹈覆辙。再说,新党委会的成员应该在党员大会上产生,共产党员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外语教研组的教师中百分之九十不是共产党员,要他们去签字推荐新党委成员,岂非可笑?
不难想象,没有在大字报上签名的人,在邱小组长的心目中是何等人物。
肯定有人偷听敌台!
中共中央、国务院于1967年1月13日颁布《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简称《公安六条》。其中第四条列出21种人(地、富、反、坏、右分子,劳动教养人员和刑满留场就业人员,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反动道会门的中小道首和职业办道人员,敌伪的军、政、警、宪、特务分子,刑满释放、解除劳动教养但改造得不好的分子,投机倒把分子,和被杀、被关、被管制、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坚持反动立场的家属),必须对他们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随后,各地执法部门又进行细化,江苏省公安厅颁布公告,声称收听美国之音、苏修电台和台湾电台者为反革命分子。此事大大启发了邱组长的阶级斗争积极性,她认定外语教研组内肯定有人偷听敌台,于是在某次政治学习会议上宣布:“现在可以肯定地说,我们教研组内确实有人偷听敌台,是让他自己站出来坦白交待,还是由别人来检举揭发,何去何从是十分清楚的,我看还是让他自己交待为好,给他一个机会,争取从宽处理。”
二十名外语教师中只有我和何某拥有像样的电子管收音机,何某因为头上戴着一顶沉甸甸的右派帽子,平时要“夹着尾巴过日子”,绝无偷听敌台的胆量和可能。那么,谁在偷听敌台,那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再清楚不过了。
说来惭愧,虽然我身上缺少音乐细胞,但是听音乐倒是乐此不疲,特别是在留学苏联时受到欧洲古典音乐的熏陶,成了如今所谓的“发烧友”。1959年在北京结婚时我花去三个月的工资(人民币198元),买了一只大型电子管收音机,主要用来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星期日音乐会》和其它临时性的音乐演出转播。这台收音机看起来很大,其实它只是大在一个低音喇叭,灵敏度却是很差,根本接收不到境外电台的节目。退一步来说,即使收音机的灵敏度高到足以收听境外电台,那也得有人出来证明收音机的拥有者确实是收听了敌台,才能做到罪证确凿。
听到小组长咄咄逼人的言辞,大家鸦雀无声地坐着,期待着心中认定的那个人自己站出来,承认偷听敌台的罪行。半个小时过去,会场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发言,谁也没有打破这尴尬的宁静,也许大家都在等待小组长亮出她的底牌来——直接点出那个偷听敌台的反革命分子。可惜她底气不足,最终只好自行下台,尴尬收摊,表演了一场毫无结果、没有任何收获的政治讹诈闹剧。
事过境迁,阶级斗争的硝烟早已散去,回忆往事,我总是可怜那些极左人士,他们耗尽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投身于他们认定的伟大事业:那就是他们总是害怕这个世界上阶级敌人太少,希望尽可能多地抓出一大批一大批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以便为自己树立越来越多的敌人,或许这样做可以使他们活得更舒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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