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汤式稼

　　土土两岁半，妈妈就将他撂在了外婆家，天没亮就离家出走了。土土醒来，迷糊中小手在外婆身上抓捞。一样的身形，一样的体味，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噘吸着小嘴嘟弄着＂吃，吃。＂

　　一碗玉米糊糊下肚，肚饱嘴糊，才想起眼前的＂妈妈＂好像与记忆中的有些差别。他定定地盯视着给他枺嘴巴擦面孔的外婆好一阵，才哇的一声哭喊起来：＂妈妈，我要妈妈！＂接着跄跄地从小櫈椅上爬下来，蹣跚地进厨房出门堂，边喊边找......　

　　这里是个小山村，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是泥墙土瓦的平房。土土外婆家同样是一处坐北向南三开间的屋，中间是厅堂，东西两亇房。贴着东房后面是灶间，连接西间后面是茅房。傍着东房外有一条土路可以出村，翻过一个小山坡不过一里地又有几户人家，那里有座小学，一个校长一个教师，供附近几亇自然村的孩子们来这里读书。

　　将近五十岁的外公外婆，这时正急急地跟进踮出，半扶着土土里外折腾，边哄哄着。不要说土土不知道，他们同样也没弄淸楚，孩子他妈为啥离婚了，为啥丢下土土远走他乡了，当然也没有听女儿说啥时能回家一趟。

　　不安稳的日子一晃快一年，女儿没有确切的消息，女婿也不见踪影，土土的情绪倒是慢慢稳定下来。特别是外婆的音容言行和照料他的习惯动作逐渐替代了土土並不太深刻的＂妈妈印象＂。只是土土开口闭口仍然喊妈妈，外婆似应非应地搭着腔；外公听着不舒服要他叫外婆，外婆心软，就让土土随心叫什么都行。后来一次土土在茅房便便，要擦屁眼，先喊妈妈，又喊婆婆，急了居然喊出了＂妈一婆！＂被外公听到了认为这叫法好，就告诉土土以后就这么叫，说你一叫＂妈婆＂，妈妈不来婆婆一定来。

　　五岁上，土土常会在妈婆眼皮底下溜走，独自找邻居家的阿新一起玩，挖泥洞，堆小山，打弹子，滚铁圈，每天都玩得泥猴似的。一身污泥的阿新，常常会受到他妈妈的训斥，有时还被一手拎着衣领，一手啪啪地打着屁股，阿新便哭天抢地的干嚎几声。妈婆从不骂土土，更不会打他，总是柔柔地说道，勤勤地洗換他的衣裤鞋袜，因此他小脑壳里便想着妈妈不如妈婆好。

　　土土没有妈妈同样过着快乐的日子，几乎没有再想、再要去找妈妈。

　　六岁多点，土土要去学校读书，那是因为比他大半岁的阿新已报了名；外公便与校长商量通融提前半年。好在学生不多，新生班才十八个学生。

　　第一堂课，一位二十来岁姓阳的女老师让大家自报姓名。轮到土土，他说我叫土土；老师又问大名呢，土土摇摇头；姓什么哪，土土摇摇头；爸爸叫什么啊，土土摇摇头；那么妈妈呢？土土这次高声回答：＂我没有妈妈，只有妈婆！＂老师和同学们听了一起笑了起来：妈婆，妈婆是什么东东？阿新自告奋勇地搭腔：＂土土只有外公外婆，没有爸爸妈妈。＂这一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个孩子尖叫起来：＂嗨，没有妈妈，难道是石头缝里崩出来的呀？＂还有一个接上腔：＂哦，我知道了，他是准是从土堆下钻出来的野笋！＂俩这一叫，课堂里炸开似的哄笑。

　　似懂非懂的土土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与难受；他从没想过一个孩子没有妈妈会有如此的可怕！小脑壳里骤然生发出一种莫名的痛苦：我从哪里来？我的妈妈呢，她在哪里？

　　虽然阳老师很快批评制止了同学们的哄笑，还温柔地安慰着涕泪满面的土土。放学了，土土像是被野狗追着似地逃回了家，一头钻进茅房（农村茅房比较大，兼放一些小型农具）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尽管外公外婆反复劝说，土土不想再去上学了。

　　后来阳老师在阿新的陪引下前来看望土土。她那体贴入微的动作和话语，像是温热的羽趐捂紧了将要被凍僵的小鸟，渐渐化去了土土心头的初霜。土土从不挨饿受冻，那是因为有妈婆；可他却从未体味过这种从心里往外生发的温暖。他遐想着要是阳老师就是妈妈该多好。

　　土土喜欢听阳老师的话，第二天便去了学校。

　　半学期后，阳老师教大家学画画，这是所有同学最开心的一堂课，土土也一样。画什么呢，先画太阳，一个圆圈圈，圈外无数条短线，代表光芒。土土画得最圆，最像。因为老师就姓阳，太阳的阳，他心里有老师。接下来是画人，男人女人，爸爸妈妈。土土他不画男人，只画女人，圆圈上面有一缕缕披下来的头发，他画的就是阳老师，心中的妈妈。

　　二年级了，七岁半的土土是全班画画最好的一个，因为他的人物画，在圆圈头下方，率先画上了四根斜斜歪歪的直线，他说这是手和脚；后来又在直线头上各画上五根短线，代表手指脚指。这张画被阳老师贴到黑板上示范表扬。

　　放学了，土土将有手指脚指的画贴在了茅房泥墻上。不管是解大便还是小便、有事没事他都会盯看上一阵，常想这是阳老师，是妈妈。

　　由于喜欢，由于常常受到阳老师的表扬，更是因为土土实在是天天想念没有具像的妈妈，所以他的人物画越来越出色。全班是他第一亇在头部圆圈下面再画上一个类似三角形的身子;也是最先将手和脚的单线画成了有平面的双线；更令阳老师感动的是那两条腿，原来是很短很小的，后来越画越长，越画越粗壮。有次阳老师问他为啥？他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多路，腿短了就跨不了大步，就回不来。

　　土土将阳老师肯定过的画，一张不失地整齐地贴在茅房的那面墙上。到三年级下学期，九岁的土土一共贴了三十九张以妈妈为主题的人物画。他天天看，天天想，要是妈妈真的回来了，她看到我这些画也会像阳老师那样表扬我，喜欢我！

　　土土的爸爸妈妈怎么啦！怎么会不要土土的呢？连来张望一次都没有吗？

　　实在是原因多多，苦衷箩箩。

　　妈妈在出走一年后的一个夜里，她回来过一次，抱着土土睡了半宿，天没有亮，土土还没醒来她就离开了。女儿告诉妈妈，她与县城里一个外来青年谈恋爱，没说过有孩子的事，过几天俩就要去深圳打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事后外婆没有告诉土土，只是偶尔也会对土土说，过些日子，你妈会回来的。好像同时安慰着自己的心。

　　土土的爸爸本来也是种田养山的庄稼人，脾气不好，常与妻子吵架闹腾，动手动脚，是土土他妈熬不住提出离的婚。他离开老家外出打工前也曾来看过土土，是外公将他骂走的。临离开时他掏出五百元钱放桌上，央求能见一见土土，老丈人就是不同意。直到今年十月，他从外地回来，给土土买了两套衣服和一双鞋子，还有八百元钱，找到小学校长，同意他躲在墻角后看到了六年没有见面的儿子。然后将衣包和钱留给了校长转交。

　　就这样，四五年间，阴差阳错地土土再没有见到过他的爸爸妈妈。

　　十一月的一天放学时，阳老师跟着土土一起回家，她告诉外公外婆，土土妈妈有电话来，今年过年争取回家看看。全家人都感到份外的髙兴，尤其是土土，髙兴得当场跳起来，挥着小拳头喊：＂妈妈万岁！＂

　　土土边喊边跑出门找邻居阿新，满脸喜气地告诉他：＂我妈妈要回家过年来了！＂不等阿新问点什么又急急跑回来。还好，阳老师没走，他有个天大的要求要告诉阳老师呢！

　　第二天第一堂课，阳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土土的妈妈来电话说，她要回来过年啦！＂同学们先是一愣，又立即鼓起掌来，有的还喊：＂土土有妈妈了！＂这时的土土沉浸在无比幸福和荣光之中，红红的脸蛋泛着光亮......

　　土土平时学习成绩一般般，中不溜湫的。这个喜信让他換了个人似的，上课注意力集中，课后作业认真，期终考试语文86分，算术93分，阳老师给他的品行评语为优良。这可是土土上学以来最亮眼的一份成绩单！后来才知道他在作文里已写下了自己的决心：＂要让妈妈看到好成绩，让妈妈髙兴。＂

　　腊月廿三小年夜，学校放假了，中午阳老师随土土再次同来，她向土土外公外婆转告说，土土的妈妈要先去现在丈夫的家过年，新年初四才能回这里。一句话：＂土土妈要过完年才能回家来。＂

　　土土像是被浓霜打头的嫩苖，一下薦了。他没作声也没有送送阳老师，当然更不想去找阿新，黙黙地退出厅堂，走进他那充满希望、视作圣殿的茅房。

　　天快黑下来了，外婆做的晚饭已经摆上了桌子。她随口喊着：＂土土嗳，吃夜饭罗！＂没有回音，就让老头去找。

　　问过隔壁正在吃饭的阿新，说没见；外公看看天已经黑了，土土不可能再跑开去找小朋友玩。迟疑了一会，他一下想起了茅房，那可是土土常躭的地方。外公三脚二步推开茅房板门，简直是惊呆了：不髙的横梁上，直勾勾地挂着土土，他上吊自缢了，看他侧着身，面对着贴滿妈妈画像的那堵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