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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渡纪事 三、大器晚成的惠连长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09-30

  
三、大器晚成的惠连长

 
　　连长惠于昌一米七八的个头，六十公斤体重，一副标准的男子汉身板。他又长就了一副俊模样，面白清秀，双眼皮，大眼睛，眼神非常清亮；鼻梁高挺，神采奕奕，脸上总是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一身可体的军装洗的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大家都说惠于昌很像当时八一电影厂的著名演员王心刚，不去演电影而在连队当排长，真是可惜了。

　　师政治部毕主任到连队视察，正赶上他当值日排长，例行报告完之后，毕主任情不自禁地夸奖说：“真是个漂亮兵啊！”于是，漂亮排长惠于昌的名声不胫而走，惹得师医院的小护士议论纷纷。好事的人就编出“恋爱结婚找对象，心里就想惠于昌”的玩笑话，四处流传，搞得他喜气洋洋。

　　然而团长喜欢他，却不是因为他漂亮，而是他的图板作业奇快奇准。

　　那时全团实弹射击，打集火射向，就是全团几十门火炮一齐向一个目标同时开火，因为几十门火炮的位置因地形而异，前后左右不同，需要根据一个基准炮三发试射求出一个精确的射击数据（炮兵术语称为：射击诸元），各炮再根据自己与基准炮的距离、方位进行加减修正，然后，全团几十门火炮几百发炮弹才能在同一时间砸向同一个轰炸目标，形成毁灭性打击。

　　担任全团基准炮任务的就是我们榴弹炮一连一炮。每发试射后，十几台侦察用的炮对镜、潜望镜把捕捉的炸点距离方向像炒豆一样报出来，把各炮炮位报出来，观察指挥所阵地上，十几名连长十几名指挥排长十几名计算兵一齐在图板上紧张地运算，惠于昌总是第一个报出答案，而且总和最后确认的正确数据一致，让你不得不佩服。赵参谋长开玩笑说，别看惠连长是山东好汉，可老祖宗是山西洪洞县的，山西人在娘肚子里几个指头就会打算盘，所以算的准呐！引的大家轰堂大笑。

　　到后来六四年全军大比武，惠连长作为郭兴福式的优秀教练员，带着我们一连一炮走遍南京军区的各省驻地进行实弹射击表演，百发百中，受到军部嘉奖记功。有人私下里猜测，说这个团长以后会是惠于昌的…。

　　然而大比武结束后，各炮种表演分队的干部，大都得到了提拔甚至越级提拔，唯独惠于昌仍当他的连长。那晚趁指导员外出，他偷偷地默默地喝了酒，对我这个刚调到连部的文书说：中央重提阶级斗争，要清理阶级队伍，党的干部政策摆在那里，谁也帮不了我。

　　那一晚，他很沮丧，完全丧失了练兵场上指挥员的风采。三年相处，我从没见过他这么伤感过。

　　六五年我提干调到团部当干事就分开了，不久我又调到师里，离开好几百公里，太远了，从那就再没见面。那时电话又不普及。后来只是听说他复员回家了。

　　这次见面，连长很高兴。七十六了，腰杆还挺得那么直，声音还那么洪亮，中气十足，红光满面，当年军人的风姿依然可见。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后聊了很久。

　　惠于昌本想留在浙江，因为老婆是湖州人，孩子在湖州出生，她们到北方生活不习惯。浙江的接受复员军人指标还有空额，可是组织上偏偏不批。

　　教导员找惠于昌谈话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党的政策必须执行。营以上干部才由组织统一分配，连以下干部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家属子女随迁安排。我们想帮也帮不了你。

　　惠于昌沮丧至极，只好又回到山东，回到聊城，最后回到九渡。组织上安排他当了供销社主任，管五六个人，一爿商店。

　　惠于昌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卖卖袜子称称咸盐打发了，整天无精打采的。倒是他老婆赵红霞不抱怨不气馁，安心去当她的小学教师。那时的生活不比现在，没有大米供应，她一个在江南吃米饭长大的女人，学着蒸馒头，吃馒头，腌咸菜，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让惠于昌从心里感动和感激妻子。

　　几年后不料出现了转机。

　　原来镇里有个农机修造厂，不大，九亩多地，二三十个人。随着改革开放，按人头分地、包产到户，在农村普遍执行，拖拉机柴油机等大型农机闲置废弃，厂子迅速下滑，直至发不出工资，最后连医药费也报不了，银行又拒绝贷款。政府号召承包，但无人敢应承。工厂只好关门，工人下岗回家。

　　镇政府不愿背这个包袱，决定卖掉，清产核资，定下卖价十二万。惠于昌听说后动了心，想买。

　　十二万，现在不算啥，可当时惠于昌每月只有一百多块钱工资。十年前转业时，当时的安家费发放标准是按本人軍龄一年折一个月的本人月工资数计算，但最高不得超过十个月。惠于昌十九级，每月九十元工资，十八年軍龄总共领了十个月的工资数合计九百块钱。十二万，天文数字呀！

　　但惠于昌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他到厂里看了一下，车床、冲床、剪板机、折边机都有，乙炔气瓶、电焊机一应俱全，厂房不漏雨不开裂开工就能用，还有九亩九分地的厂址，行。

　　镇上也没人敢应承这个烂摊子，惠于昌要买，人也知根知底，镇政府就同意卖给他。但是说安置工人需要资金，必须付清现款，不能拖欠。

　　惠于昌满口应承下来。他向县供销社递了辞职申请，办了停薪留职手续。那时精简人员，鼓励干部停薪留职，县供销社很爽气，当天就批准了。

　　惠于昌立马就跑到浙江，找发了财的转业战友去借钱，很顺利，三个战友就凑了九万。惠于昌回来就跟厂方签了合同。再用厂房抵押，向银行贷款五万，因为镇政府卖给他，又有不动产抵押，银行痛痛快放款。

　　交清了价款，买下了这个厂子，惠于昌还留下二万做流动资金。

　　签合同时，镇长问：惠主任（供销社主任），你买了厂子准备怎么干呀？

　　惠于昌犹豫着说：我还没想好。

　　镇长怕他反悔，说：惠主任，签了合同，是不能反悔的。撑不下去，你想再还回来是不行的。赔赚都是你担着。

　　惠于昌听了心中暗喜，我还怕你反悔呢！嘴上却说：咱们说话算数，到时候你别反悔就行。

　　镇长说：那里的话！政府行为，一言九鼎！

　　签完合同，九渡镇上议论纷纷，都说惠老先生一生明白谨慎，出了个儿子是个二杆子傻大胆！

　　惠于昌听了也不解释。

　　我问连长：“那你想干啥呀？”

　　惠于昌说：“当时刚兴大哥大手机，很贵，三万多一部，老百姓用不起。所以，传呼机才趁机遍地开花。但接了传呼得回电话，电信局要赚这个电话费，就大力发展公用电话，可是放在哪里成了问题。”

　　我恍然大悟，问：“你是想做公用电话亭吗？”

　　惠于昌兴奋地说：“对呀！我们在上海、杭州都见过。用厂里的剪板机、折边机、冲床、电焊就能做呀，工人是现成的呀。我了解过，邮电局的三产没这个设备能力，它搞不起来。你想想这个市场该有多大呀！

　　惠于昌兴奋得要命，连夜往上海、杭州跑，他把公用电话亭都拍下来。拿着照片赶回来，找了几个工人连夜照葫芦画瓢一周就生产出三台样品。惠于昌拿着样品照片，就上邮电局推销。人家一看大声叫好，说：好啊好啊！我们正缺这个，你真是雪中送炭呀！”

　　我非常钦佩地说：“老连长，你真是聪明绝顶呀！”

　　惠于昌沉思着说：“我从小看父亲买卖做得好、做得大，问他有什么秘诀。父亲教导我说：你看，别人做买卖，都是先找东西多的地方往外边运，找地方卖；我不是，我倒过来，我先看看这个地方缺什么东西，能卖什么价钱，再去找又便宜又好的货进，这买卖就成了。咱们本地多的东西，我也不是像有的人那样盲目地往外运了再去找买主，那样卖不出好价钱，而且卖不出时压船压仓就亏了。我是先找缺货、价高的地方，找好买主，订下合同，再组织货源。比如，福建渔民多，木篷船，出海风险大，许多人遇上风暴，葬身大海。家人盼望丈夫、儿子早早（枣枣）平安回来，就给出海的人，送一包袱大红枣带上，图个吉利，还能当零食吃，还让他们想着家人，有个精神安慰。可是福建不产枣。红枣黑枣在福建就好卖，价钱也好，需求量也大。福建产桂圆，当地不值钱。可我们北方当补品，信这个。北方还喜欢喝茉莉花茶，而福建的茉莉花茶做得最好，价格也比浙江便宜，我就把山东的红枣黑枣运到福建，再在当地找物美价廉的桂圆、花茶进货，运回来，船不空仓，两头赚钱。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才说我，惠老板跑买卖---游山玩水。我只管签订买卖合同这一桩事，其它进货出货都交给伙计们办。”

　　我一听，大喊一声：“唉呀！这么先进的营销理论呀！不就是现在营销学上讲的，要从先有产品、后找市场向先找市场、后有产品转变嘛！不就是从计划经济的以产品质量为中心向以市场经济的以用户需求为中心转变嘛！”

　　惠于昌一听也傻了，说：“教科书上真是这么说的？”我说，是呀！你不信，我找两本教科书给你看看！

　　我心里想：资本家孩子的基因，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和一个农民放羊、割草、拾柴的孩子，真是不一样，天壤之别呀！

　　惠于昌又说：“我事先核算过成本，报价时壮着胆子翻了一倍，心想你若嫌贵，我就再往下降嘛！自古以来做买卖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物以稀为贵，需求决定价格。政治经济学上关于价格，说是由什么价值量决定的，完全是扯淡，误人买卖！价格是需求决定的。”

　　我一听，又吃一惊：“你这不是把政治经济学里商品价格理论都巅覆了嘛！”

　　惠于昌说：“谁知道呢！我不管那些教条理论。反正人家大方得很，根本没还价。我暗自心花怒放。”

　　谈到产量，因为还没干过，惠于昌心里没数，邮电局因为急需供货，就说：先签二百个吧。除了我们，七个县市区局都要，你能生产多少我们要多少吧。惠于昌乐坏了，跟中央国企做买卖真好。

　　惠于昌说厂里一台车，送货有点问题。邮电局立马答应自己派车来拉，而且货到付款，非常爽快。从那时起，惠于昌打定主意要为央企服务。一定服务好，要赚央企的钱。

　　回到九渡厂里，惠于昌立马把厂里有用的工人招来。不管男女、不论老少，只要他用得着的都要。不搞大锅饭，搞计件工资制。工资按件计发，平均工资水平比国企高一倍。工人乐坏了，拼命干，还自动加班。惠于昌不让人家白干，加班就发钱，还在饭店包下有葷有素有汤的免费工作餐，那时候是外企职工才有的待遇，工人幸福感很强，骄傲的很，干活非常卖力。

　　一切顺风顺水，一年的利润就把十四万块借贷款还上了。”

　　我说；“你这是用的美国福特汽车老板创业时的办法。物质利益永远是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原动力。”

　　惠于昌说：“是这么回事。中国老話说，无利不起早。我是私人企业，牌子没人家硬，待遇一样，我怎么招得进人来留得住人才？”

　　接下来几年，惠于昌高薪聘请了兼职工程师、兼职外观设计师。因为请专职的成本太高，也用不了。他逐步增加品种，不断提高质量，满足不同的市场需求。不断添加设备，扩大再生产。销售人员按业绩提成，惠于昌的电话亭卖到了半个中国，惠于昌的钞票源源不断地流进来。

　　这样十年下来，真是一个大翻身。

　　惠于昌感到找到了适合自己人生的舞台，感受到生命中的辉煌。人，只要给他卸掉枷锁，给他自由，不再要求他当什么任人搬的那块砖头，当任人拧的那颗什么螺丝钉，他就能成就适合他的事业，焕发光彩。

　　惠于昌接着说：“使我满足的是，我再不用日夜担心组织上信不信任我，不会再有看到别人提拔，自己被抛弃的伤感。市场肯定了我，我就很知足，心情很畅快。

　　惠于昌这几年一直是县里私营企业的交税大户。像他这样的家庭成份，以及在部队受过的教育，都不容他偷税漏税。他说，为了点钱，蹲大牢，丢性命，值得吗？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管不着。我管好我自己就行。再说，我个人花钱有限，到老也够了。

　　到了2003年，生意就不好做了。小灵通在全国放号，寻呼台纷纷倒闭，公用电话萎缩。惠于昌赶快调头，先压缩产量，按定单生产，零库存；接着看大势己去，自行停业，申请关闭电话亭厂。

　　惠于昌眼光犀利，他留下十来个文化高点，机械技术、电工技术好点的人，去培训了一下，改行修汽车，现在汽车越来越多，修理很红火；他又去镇上商业地段租了个店面开饭店，安置了另一部分工人。现在这两家生意都不错，靠经理去管，惠于昌当他的甩手董事长去了。

　　我问老连长：“你关厂改行时，正是房地产热的时候，依你的头脑，没去打一炮？”

　　惠于昌说：“我挣的这点钱，若拿到房地产上去就是小钱。搞房地产，那得投入多少个亿的资金才行。到城里，尤其是到大城市，买地、贷款，都得有很深的人脉关系，没人不行，我是够不着的。再说，到处求人，贿赂官员，我也做不来。所以，最后放弃了曾经萌发的一点冲动，没去趟这个混水。”

　　我感叹说：“你的头脑始终很冷静，对中国的国情了解得很深透，你的态度很谦卑，不像一些私营企业家，仗着有点钱，就那么张狂，被人耻笑。这就是人的素质不同啊！”

　　惠于昌说：“没那么玄乎吧。一辈子经历过那么多坎坷，我有自知之明罢了。”

　　他说：

　　有的事也得等机会，机会不到也不会成事。没有改革开放，我还不是在供销社里站柜台！

　　就说投资这几个养老小院吧，也是孟氏三姐妹从新疆回来探亲，表示了想回家养老的愿望，才动了我投资的念头。

　　新中国成立前，解放军南下，从我们这个地区带走了一大批地方干部，接管的贵州省，成立新政权。我就搞了一个书面调查信，回函表示想回老家买房养老的有一百多户，就是一百多套呀！还不包括东北林区、内蒙古牧区，想回家养老的一百多户。当然，像你们到江南沿海发达地区的，都没回来这个意向。但是，现有的这个市场就够我吃的了，我一家还真吃不下，得搞个股份公司才行。

　　刚巧秦安童也回国，把国外怎么兴办养老公寓的情况告诉了我，才促进我下决心上这个项目；镇政府听了汇报后又积极支持，银行同意放贷，才把这事办成了。国拨土地改成商业用地，政府不支持，也是批不下来的。

　　这片小院规模不大，只是先试验一下，积累经验，听听用户意见，培养设计、施工、销售、物管队伍的。接下来，我想在聊城运河边上搞个江北水村住宅区，上点规模！

　　惠于昌雄心勃勃，成竹在胸。真是时势造英雄，看得出来，大戏还没开锣呢。

 　　惠老先生九泉有知，该无顾虑的打开大门，放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孙进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