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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渡纪事 五、米家四代的土地情结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09-29

 
五、米家四代的土地情结

  
  九渡人家,大都是山西移民的后裔。除了孟氏三姐妹的孟家是山东孟子的后代,岳家是岳飞祖上分出的一支外,其余惠家、米家、铁家、秦家、王家都是从明朝初期到清朝初期,三百年间,先后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迁来的。自小我就会背父亲教的儿歌,就是: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九渡至今的语言习惯、生活习惯和山西极为相似。不比不知道,一比清楚了。只要九渡人到山西去一趟,就会发现风俗习惯、饮食语言,包括小院布局,那么一样,不由得恍然大悟。


  山东是人口大省,不说闯关东与解放军南下的外迁人口,本省户籍人口2Ol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时,已达9579万人。仅次于河南,是全国第二人口大省。那么,明朝时,山东怎么会缺人呢?为什么移民?山西洪洞县为什么有那么人可移?这两个问题,父辈没有给我讲清楚,也许他们本人也不清楚。父亲惯用的推托之词,总是:谁知道呢?老辈子的事了。直到我去山西开会,一位博学的乔老师才给我道明了原委。


  原因一是战争。宋元以来,几经大战,主战场都在中原河南、山东一带,致使人口锐减。原因之二是黄河连年决口,涝旱交替,饥荒连绵,人口损失大半。原因之三是灾后瘟役流行,传染病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予致命一击。洪武七年,即1376年,黄河大水过后,山东竟有两万多具尸体无人掩埋。山东、河南两个人口大省,每省只剩两百多万人,多处出现无人之地。济南府近郊已多荒芜。泰安、兖州、曹州(今菏泽)等府报告,合府人口不足一万。乐陵全县只剩四百多户,潍县全县族人只剩两姓。九渡镇也只剩孟家、岳家两户侥幸活下来,总共十几口人。平时行程半日,不见人烟,听不见鸡鸣狗吠。


  明王朝当时的全国税收基本依靠农业税,每年只有一千二百万石(担)粮,每年亏空却达一百多万石,累计已亏空八百多万石。没有人口,农业发展不起来,皇粮国税均无着落。


  开国皇帝朱元璋极为忧虑,他对众臣说:照此下去,不用别人打,大明也要灭亡了。


  于是他力排众议,铁腕移民。


  从哪里移?从山西。为什么从山西?因为山西未经大战,加上多年来风调雨顺,故而人口稠密。史载山西当时总人口达四百多万,等于当时河南、山东两个大省的总人口。山西又多山地丘岭,耕地不足,限制了发展。皇帝说:太稠密了,不好受,得给山西透透风。


  明王朝于是推行了“四家之口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移民政策。


  洪洞县地处晋南的汾河平原,在汾河东岸,是当时西出陕西,东进河南、河北、山东的交通官道中心。官府将全山西省的移民在这儿的广济寺登记造册、颁照、遣资后,由官军押送至移民目的地。为了防止移民途中逃跑,就用绳捆索绑手臂,连成长串,逶迤而行。


  集结地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千年古槐,上面落满了在汾河河滩觅食的黑色鹳鸟。故土难离,亲人诀别,前面还不知山高水险,移民眼泪汪汪,边走边回头张望。山西故土只剩下那棵大槐树的影子,俗语童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或者“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老鹳窝迁来的”典故即由此而来。山东鹳鸟罕见,鹳鸹语音相近,山东本地人以为是老鸹(乌鸦)窝了。


  九渡至今许多方言都与移民有关。比如把父亲称作‘大’,完全和山陕两省一样,而不是像山东本土人称爹。又比如九渡人把大小便称作解手,外地人初来乍到,听了就非常疑惑。这就是在移民在跋涉途中,央求押解的官军,把捆绑着的手给解开大小便的请求,由此演变而来的。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


  米家就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移到九渡的。九百年下来,繁衍成一支厐大的家族,以至九渡容纳不下,除长房长孙一脉留驻九渡外,分支又南下、西进,另建了米楼、米寨两个村庄。


  爷爷米粮川、父亲米满仓、儿子米兴旺就是米家长房长孙这一脉延续下来的。


  他们都是恋地的主,省吃俭用,唯一目的就是攒钱买地。米家土改前有三百五十多亩地,是当地的大地主。米粮川土改时被贫农团主席米承丰残害至死。米满仓则没挨过大饥荒的六零年。他为了捞一条小鱼,倒毙在村口水塘边。米兴旺逃到内蒙包头存活下来,六二年当过兵,回来誓死不干与农业有关的工作,他恨透了土地。后到文化馆当了一名创作员,也从不写涉及土地的节目,直至退休,回到九渡买下一个小院安度晚年。岂知山河易改,本性难易,他的儿子米远地,大学毕业,竟然辞掉中央电视台一份好好的工作,回到九渡,租下外出进城打工的人抛下的上千亩地,搞起绿色农业来了。真是世道轮回!


  米兴旺在包头生活了大半生,连口音都内蒙化了。他也是从包头退休,回家养老。他头发花白,穿着黑亮的蒙族长统马靴,对我说:“几十年不见,老兄弟了。”他备下一大盘花生米、.一大盘冷切熟牛肉,打开一瓶阳谷县出的景阳岗陈酿,倒上,非常豪爽地说:“今天,我也不劝你,你也别劝我,咱兄第俩喝完这一瓶结朿。下次我到杭州,你得请我喝绍兴花雕,看看我能喝多少。”


  我知道文化人都有鲁迅情节,就满口答应:“那没问题。我陪你游绍兴,到咸亨酒店喝老酒,外加油炸臭豆付、茴香豆、还有梅干菜扣肉。”


  我们都笑了。这样,我们慢慢喝慢慢聊,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多。许多平时不好说、不敢说的,今天他都说了。


  米家的事,我从小就听说过一些,这次和米兴旺聊天之后,就更清楚了。


  (一)、爷爷米粮川爱地成癖


  米家到米粮川这一代时,己有良田三百五十多亩,骡马成群。米粮川精通各种农活,春耕夏锄,秋收冬种,犁耙收藏,样样精通。长工没一个敢在老东家面前糊弄張狂的。尤其是一杆长鞭,他能打出花来。


  米粮川穿着长袍,前大襟从右向左折起半截,塞到宽布外腰里,站在马车上边,手舞一杆栓了红缨的大杆长鞭,左手拎着三匹马车前套稍马的缰绳,打一个响鞭,带着铜铃的马车咣咣地飞一样跑过,米粮川稳如泰山,巍然不动。那威风俨如出征的大将军,谁见了不喊一声好。


  米粮川的拿手绝活是驯烈马。多暴烈多难调教的马,只要米粮川一沾身,撂多少蹶子,也别想把他撂下来。把烈马套上大车,任其狂奔,他站在车上,啪啪啪,三个如雷响鞭在烈马耳根子上炸开,烈馬立刻老实下来。仔细看看,一鞭也没伤及皮毛。车把式那个不服贴!


  可是,米家祖上并不是赶马车的,也不是像山西乔家大院的祖先那样卖豆腐起家的。米家是卖小鸡(鸡苗、鸡仔)小猪(猪苗猪崽)发家的。


  据祖上传下来说,老祖宗从山西迁到九渡时,一片荒芜。瘟疫过后,就是幸存的孟岳两个大户家里,连只鸡都没有。老祖宗在山西老家就会孵小鸡,他看准了这个发财的机会,聘人聘车从山西收购鸡蛋,在九渡开设孵鸡坊,高价卖小鸡。又同时从山西老家借贷,买来十几头母猪和两头种公猪,运到九渡,就地繁殖,供应乡亲。老住户、新移民,都要从头开始过日子,买小鸡、猪秧子(鸡苗、猪崽)是舍得花钱的。生意于是异常兴隆,甚至有的人家主动预付现金订货。一年之后,生意已成规模,米家首先发达起来。


  米家祖宗训示后人:市面上最需要、最短缺的东西,就是最值銭的东西。你帮别人的荷包鼓起来,你的荷包(钱包、衣袋)自然就会鼓起来。这种理念在米家代代相传。这和今天营销学讲的以用户为中心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经过一段时间发展之后,米家又改变经营手法,显示了米家的气魄与智慧。就是米家在九渡集上贴出告示:凡方圆五十里之内的住户,无力购买小鸡小猪(鸡苗猪崽)者,无须任何担保,只须记账划押,均可赊欠逮走所需之物,次年得利后,自动来九渡还本,利息分文不取。有小鸡小猪死亡者,只需邻里两户画押证明,一概免还本钱。并继续优待,直至养活养成获利。这种自古以来,在当地没有实行过的买卖规则,如一声春雷震醒四方。人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九渡之周边四方,最先恢复经济繁荣。家家都有鸡打鸣,猪拱圈。市面上鸡蛋猪肉,成街成市。这昌盛里面自然有米家一份贡献。


  仅几年光景,米家已成九渡富户。


  东昌府念其功德,特敲锣打鼓,上门赠送披着红绸的《心怀黎民》的功德匾以资表彰,从此,米家更加走向兴旺发达。


  有了钱干什么呢?置房子置地。


  米家也不例外。米家祖上扩大了宅基地,重建一门三进的十亩大宅院,一律石头打基,青砖砌墙,虽无雕梁画栋,但全是用的东北红松、南方香樟等好木头,十分气派。


  第二就是买地。


  米家祖先认为,土地是生了根的,你能拿扛子抬走?官府霸不走,土匪抢不走,小偷偷不走。土地是聚宝盆,种什么收什么。土地有良心,你对它好,多浇水,多施肥,多锄草,它就长得多,长得好。土地有气节,你慢待它,它就减产,甚至绝产,对抗你,打击你,直至你认输才罢休。土地知道感恩,你侍候它多少年,你遇到危难了,它卖身帮助你过难关。


  米兴旺说,过去电影上,小说里,表现的卖地的人,都是穷人。那是煽动穷人闹革命的需要。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卖地更多的是地主富农,因为他们才有土地可卖。可是地主富农日子好过,为什么卖地?米兴旺说:


  第一种情况是卖地筹款改作工商业,做买卖、办工厂。有了文化的农村地主,往往改走民族资本家的道路。启动资金数额都很大,卖地一般就比较多。


  第二种情况,是地主富农的败家儿孙,抽大烟、赌博、吸毒、逛窑子,也会把百亩良田挥霍殆尽。


  第三种情况是家人遇到大病、遇到大灾,为了健康为了生存等情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惜卖地求生。


  第四种情况是,因筹集土匪绑票敲诈的巨额赎金,为了保老太爷、掌柜老爷或小少爷的命,而被迫出卖土地。


  笫五种是特殊情况,没有标准。如米粮川的堂哥米粮山卖地竟然是为了买书,建一个藏书楼。他把祖上传下的上百亩良田全卖了。米粮山下江南载回一船书的故事,母亲还讲给我听过,至今还在九渡流传。


  穷人因贫病交加而卖地,通常一两亩,至多不过三五亩而已,不成规模,不成气候。并且多贫瘠之土,少良田水地。贫农土地少,又是他们的命根子,不到万般无奈、实在活不去的时候,是断然不肯出卖的。


  方圆十几里,凡有卖地的,不管好孬肥瘦,米家闻信后,则一定买下。慢慢聚沙成塔,形成土地连片,置下三百五十多亩好地,养下几十匹骡马,顾佣三十多名长工。


  除了买地,米家祖上也做善事。修桥铺路,周济孤儿寡母,施舍外来乞丐,捐资建庙,米家都带头,都应份子。他们要为家族儿孙积下荫德,米家大门上一副黒底金字的木刻对联写的就是:


  世上数百年老户全在积德


  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根据这种思想,米家就办了一件令四方乡亲赞美的头等善事:每年麦收秋收时节,从开镰之日起到收镰之日止的半个多月里,凡是瞎子、瘸子、孤儿、寡妇、困难的无子女绝户老人,都可以凭自己的劳动能力,去住地附近的米家地里收麦子、掰玉米、割谷子。背回家就是自己的,米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止。那些今天被称作弱势群体的人欢天喜地,谁不念米东家好。乡亲们夸奖米家说,那得多大的心胸,自己得少收多少粮食啊。米家一代又一代回应说,老天爷都不饿死瞎家雀。这些人艰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我们少收十亩八亩的,不碍大事。


  米家在地里碰到穷人摘个南瓜拔几个萝卜的,从不斥责,往往还再添几个送他。所以,丐帮也从不在米家婚丧嫁娶时起哄闹事。米家人说,他们也多吃不了多少,我们也不会少吃一口。把四邻八舍都得罪了,还能过好日子?做梦吧。


  米家投资最大、最受九渡乡亲们称颂赞扬的还有,米家出资建了一所小学,资助了九渡镇考上聊城一中的第一个中学生。


  米家在村头路边自己的土地上,划出六亩地,盖了两排坐北朝南的教室,一排东厢房给老师住宿、办公,铺了操场,竖起了篮球架。四邻八乡的老少都像看新鲜玩艺一样来参观学生做体操、打兰球。所聘老师的薪酬全部由米家承担支付;而维持办学的学杂费,米家却不包揽,而是号召富裕家庭捐赠,为的是让大家关心、大家尽力。米家定期公布开支,供乡亲监督。


  学校开办之后,不设限制,不论贫富,谁家的孩子都可来上学。只交纳课本、作业本等极少费用,外加自备笔墨纸砚不大的开销而已。所以九渡的孩子,基本上都入了学,还招收了周边村子的一些孩子。因此,九渡人的整体文化素养,明显高于运河南北方向的其它集镇,经济也比其它集镇繁荣,规模也大。


  其次,是米粮川用一大车小麦赞助了米家考入聊城一中的第一个中学生米承武,当时,一车麦子能买一亩地呀。米粮川对全家人说:“我盼望家里出个读书人,卖宅子卖地,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我没那个命。承武跟咱家虽说出了五服(五代人),远了点。可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米家的后代。我就想让米家的后代争气呀!”


  米承武入学的那天,米粮川套了新车骏马,亲自掌鞭。在村口对送行的乡亲说:“孩子们上学努力呀!今后你们谁考上聊城中学,我都一样送一车麦子,给你缴学费啊!我说话算数,只多不少哇!”此事从此在九渡镇传为美谈,成为家長们激励孩子读书的一项说词。


  而米粮川自己,一季四季,布衣布鞋,粗茶淡饭,极为节俭。一年也就过年的时节,收麦的时节,各吃一个月的白面馒头。时令一过,立马换上玉米面窝窝头,腌辣椒、腌罗卜的咸菜。九渡镇,谁不夸米粮川米东家好!


  可就是这三百五十多亩地要了米粮川的命。


  一九四七年九渡镇土改时,米粮川是地主户中最大的一家,理所当然的成了斗争对象。


  贫农团主席是他本家的远房侄儿米承丰。米承丰原来也有十来亩地,本应衣食无忧。但他嗜睹如命,爱逛窑子,父亲死后没了管教,不几年把地卖个精光。土改划成份时自然属于赤贫,成为党在农村的依靠对象。


  毛泽东最早在湖南省委的刊物《战士》上发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有一段惊世骇俗的高论:“我这次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所得最重要的成果,即流氓地痞之向来为社会唾弃之辈,实为农村革命最勇敢、最彻底、最坚决者”。这段话据史学家考证,后来再发表时被陈独秀删去了。但农村革命的现实却证明了毛泽东的论断千真万确。


  当大家都对土改犹豫疑虑,默不做声时,米承丰第一个站出来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大声喊好。他走东家,串西家,打招呼,下命令,奔走呼号,活跃异常。斗地主,分浮财,万般积极。工作组对米承丰极为满意,在全县树为土改积极分子。也不知米承丰从哪里弄来了一杆大枪,整天背着,耀武扬威。地主富农,人心惶惶。


  分浮财时,米承丰把米粮川全家的东西都集中到打麦的场院里,连米家刚过门的新媳妇嫁妆、闺女待嫁的嫁妆都拿来了。好衣裳都被米兴起等几家赤贫积极分子拿去了。


  奶奶告诉我,那时候,穷人都穷疯了。


  第二天,米兴起全家换上新衣,在镇上招摇过市,如同游行。米兴起他娘,把米家新媳妇的嫁妆都穿出来了。米兴起他娘逢人就说:穷人翻身呐!穷人过年呐!从此天天吃肉呐,天天穿新衣裳呐!土改就是好呐!


  报纸记者就拍照相,写报道,标题是:农民喜分胜利果实。


  许多人不要。


  米承丰用大枪 ,逼着拿。


  我父亲告诉过我,他当时不愿拿。他也是电影《槐树庄》里的说法:“不是自己的肉能长到自己身上吗?”


  米承丰问:“大哥,你是贫农,为啥不拿?”


  我父亲说:“兄弟,我有穿的,我不缺啥。”


  米承丰说:“你找理由?你不给我面子?你要不拿,就是说明你和地主一条心,可别怨我翻脸不认人!看我把你和地主一块斗,让你陪榜!你信不信?”


  父亲连忙说:“我信我信。我拿我拿。我怎么敢和地主一条心!”


  父亲也是民间医生,针灸有一手绝活。他给米粮川治好过病,米家招待他,上过四个果碟子,粉彩细瓷,红花绿叶非常漂亮,父亲当时就很喜欢。这东西不能盛饭、盛菜、盛汤,也就没人要。父亲拿起来说,就是它吧,我喜欢这个。上了账,然后向米承丰亮了一下说:你看看!我拿了。米承丰才没有拉父亲挨斗陪榜,这事才算了结。


  五八年人民公社吃食堂时,我家成了幼儿园,家里的家具、实用物件,全被人拿光了。食堂散伙回家后,母亲挨家挨户去找东西,把一些桌子、椅、子板凳,找了回来。就是没看见那四个粉彩细瓷的果碟子。父亲说,别找了。总归不是自家的东西,落不到自己家里。


  为了打击地主富农,树立贫农团的权威,省里有个叫康生的领导,推广边区的经验:让地主上望蒋台。


  米承丰开会回来,连夜在村头米家打麦的场院竖起一根几米高的杉木,最上头装了滑轮和麻绳。


  第二天,米承丰把全镇的人召集到米家场院。贫农团的积极分子米兴起等几个人,押来米银川,当场把他双手吊起。


  米粮川说:我认罪。我把土都献出来,行不行?


  米粮川他娘己八十多岁,带着全家十几口人一齐跪下了。米老太太哭着央求:米主席!你高抬贵手!我们把地、把东西,都献出来,都给你!你饶粮川一命吧!他也六十多岁,土埋脖子的人了。


  米承丰说:我饶你们,共产党的政策能饶你们吗?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吗?你们高看我了。拉!


  米粮川被拉到半空,疼得乱叫。


  米承丰问:“看见你亲爹蒋介石了吗?”


  米粮川哪里敢应,就说:“没。没看见。”


  米承丰命令:“拉!让他看看!”


  掌绳的农会会员米兴起,一使劲,拉上了半空,米粮川双手吊起,撑着全身重量,痛得要命,爹哎娘哎的叫唤。


  众人一看可怜,尤其是几个地主富农吓的两腿打颤,扑扑通通跪下一大片,又磕头又作揖,齐口唤:饶了吧!饶了吧!我们都不要地了!不要东西了!都献给农会!


  米承丰理也不理。命令:再往上拉!


  积极分子米兴起又往上拉了一些。


  米承丰又问:“看见你亲爹蒋介石了吗?”


  米粮川还是不敢应,还是说:“没。没看见。”


  米承丰命令:“拉到底,再让他看!”


  米兴起刷刷几下,拉到了杆顶。


  米粮川的母亲放声大哭,米家男女老少哭成一片。儿子米满仓哭着说:米主席,你要什么你都拿去。你饶了我大吧。他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米承丰说:雇那么多长工,不劳而获,剥削农民,还不是伤天害理?我今天还没找你算账呢!你等着。


  米承丰再问:“看见你亲爹蒋介石了吗?”


  米粮川猜思,说没看见是不行了。得说看见才行。就小声说:“看见了!”


  米承丰说:“那好!和你亲爹蒋介石一块见阎王去吧!放!”


  米兴起一松手,一百四十多斤的米粮川从杆顶顶端摔下来。他的儿子米满仓一看事不好,一个箭步冲上去抢绳子,想拉住,不让父亲摔下来。米兴起身子一斜楞,抗了米满仓一膀子,米满仓到底没抓住绳子。米承丰的枪托同时又重重地捣在米满仓腰上。


  米粮川重重地摔到地上,腰摔断了。


  几个押来参观的地主富农都吓得尿到裤子里去了。纷纷表态:响应共产党号召,拥护土地改革。土地、牛马、农具、粮食、衣被、钱财,全部自愿献出去分了。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行。


  米承丰笑了。他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给你点厉害的瞧瞧,你还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米粮川第二天就死了。


  米粮川死前说:米家这三百五十六亩八分地,是米家二十代人,六百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大明朝时是我们米家的;大清朝时也是我们米家的;打倒了皇帝,民国了,还是我们米家的。怎么到了现在,他们一句话,就成他们的了?


  儿子米满仓双手握着父亲的手,安慰他说:听天由命吧。有碗饭吃,能活命就好。


  米粮川愤愤地说:落到别人手里,我心里还好受点。落到这个吃喝嫖睹无恶不作的下三滥米承丰手里,我死不甘心!


  米满仓不知怎么再安慰父亲,只是说:大!您累了,歇歇吧。


  米粮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生积德行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没苛扣过佃户,我没亏待过长工。饭食上,我尽他们吃饱。收麦收秋,加豆腐加肉。…工钱我比别家多给二斗麦子三斤棉花,净拣好的给。…我怎么就剥削就罪大恶极了?天理不公呀!我冤枉呀!”


  米粮川说着说着就慢慢咽了气,死了。死不闭眼,心犹不甘。那样子让米家人看了,个个心酸,还不敢大声哭出来。


  米家也不敢声张,也不敢发丧。米家早备好的棺材没分掉,没人要,还在。米家商量一下,怕再惹事,也不敢用。就用苇席卷了,自己家人挖了个浅坑,埋了。


  米满仓的二妹米兰芝刚满十八,早许了人家,是南乡里一户富农的儿子。米家赶紧通知男方娶了,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办,偷偷领走就完了。


  还是没躲过米承丰的魔掌。


  农会主席米承丰流氓成性,十七八岁时就手拿两把菜刀拦路抢劫。他把回婆家走娘家的小媳妇,拉到高粱地里强奸。完了还到处吹牛,唱自编的淫曲烂调:我拉上小媳妇妞呀,我给你开开怀。你身铺着高粱叶呀,你头枕着青秫秸,我趴在你身上,得的我布筛几布筛(土话,哆嗦的意思)。得儿喂呀么得儿喂!吓的大姑娘小媳妇,非丈夫兄弟相送,都不敢出门了。


  那时候浮财刚分完,土地正丈量。米家的房子还没来得及分,米满仓一家仍旧住着。


  米承丰大白天闯入米家大院,直接进入米兰芝的闺房。米兰芝的娘一看大事不好,儿子米满仓外去看腰伤,又没回来,跑进房间就给米承丰跪下了。她连连磕头央求说:“大侄子,不,米主席!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兰芝她是有人家的人了,明天就要过门了,你放了她吧,往后我给你一日三餐念佛保佑你当官!”


  米承丰斜拉着眼说:“你这话说的!你养大闺女干么用的?不是就给人日的嘛!谁先日不一样!我先日了,还是帮你的忙呢!”他用手捏着兰芝的下巴淫笑着说:“妮,你说呢!”兰芝一把打掉的手,骂:“你混蛋!”


  米承丰继续耍无赖:“我混蛋一辈子了,你才知道呀?我想你不止一天了,熬到今天不容易。我今天日,你男人明儿日,日大了肚子是谁的也说不清是不是?这可是对你好,我疼你。不然,我早就下手了,还能让妳闲到今天?”


  兰芝还要反抗。


  米承丰厉声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大死了,还有你哥米满仓顶着。你们家的事还没完。要不要你大哥,就你一句话!“


  爹已经没了,再一想到大哥哥米满仓的命,兰芝的精神防线就垮了。她心一横,把娘推出去,说:“没你的事。”顺手把门就关了。


  她朝着米承丰问:“你能保证我大哥没事?”


  米承丰说:“那还不是我一句话!”


  米兰芝眼一闭,一咬牙:“你来吧。”


  米承丰淫笑着说:”这就对了嘛!”他扔掉大枪,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兰芝抱到炕上,两下三把熟练地剥下米兰芝的衣裳,狂风暴雨,把这个黄花姑娘揉碎了。


  米兰芝第二天被婆家悄悄接走了。


当天夜里,米满仓的弟弟米满囤,带着媳妇与孩子、母亲和十几岁的小妹,无声无息地走了。九渡镇的人是事后知道的,谁也没看见。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至今也没一点音信,他们还活着嘛?


  兰芝在婆家足月分娩了一个男婴,兰芝心里打鼓,但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到一岁多时,越长越不像丈夫,她越看眉眼越像米承丰,尽管婆家人没说什么,她心里害怕。她越看越厌恶,终于在一天洗衣服时,下定决心,抱着孩子走向水塘的深处,自尽了。


  米承丰罪恶累累。单强奸妇女一项,他几乎将九渡镇地主富农家的女儿媳妇淫遍。民怨沸腾,状纸如雪片一样,上送至各级人民政府。终于在一九五六年,被法院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贴出枪决米承丰布告的那一天,九渡镇鞭炮齐鸣,经久不息,胜过过年。


  米满仓满脸涕泪,在九渡镇上,一遍又一遍仰天呼喊,米承丰恶贯满盈,被枪毙了!娘!满囤兄弟!兰芝妹妹!你们听到了吗?


  米满囤他们走后,往常几十口人的米家大院,只剩下长子米满仓夫妻和长孙米兴旺三口人,被赶到门房边,放杂物的两间平房里居住。在米承丰、米兴起等积极分子的训斥下、在惶恐、屈辱和饥寒中挣扎。在精神层面上,生不如死。


  米满仓养了一条黄狗,自从米粮川挨斗摔死之后,这条狗再也不会汪汪地叫;米承丰来了,它看一眼赶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走路夹着尾巴,贴着墙根走。米满仓看见黄狗的可怜相,搂着黄狗的脖子,哭的无比伤心。


  他怎么也不明白,穷怎么就好呢?四邻八乡,怎么都会重用米承丰这样的地痞流氓掌权呢?自古以来都没这样过呀!


  米满仓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出头的日子。
  
  (二)儿孙冰火不容的地契


  米粮川生前是个细心的人。他爱地成廦,也爱地契成癖。下雨落雪之日,酒足饭饱之后,他常常一张一张地看地契,那是祖宗留给他的家业;那是他毕业的文凭,事业有成的奖状,那是钱庄的银票。一块地,就是米家一段奋斗的历史。祖先最早为买下的那二亩米家墓地,全家人曾经吃过一个春天的糠菜窝窝头,一代又一代的米家子孙都知道。他相信,正是那块宝地的风水,带来了米家后代多少辈儿孙的兴旺和富裕。米粮川端着酒杯,眯着眼,左看右看,一副非常陶醉的样子,非常享受的神态。


  孟家被土匪抢劫的事吓了他一跳。地抢不走,地契是抢得走的呀!那还不得拿重金去赎回?这不行,得想法子。当时又没复印机。      


  米粮川聪明。他买来上好的宣纸,比照地契大小裁开,对折,亲自装订成册。然后备下丰盛的酒肴,请来九渡镇毛笔字最好的孟承柱,请他帮忙誊清。足足誊了十天,大功才算告成。


  米粮川高兴地说:这就不怕了。


  他自己保管地契原件,让妻子保管抄本。


  土改时,米粮川交出地契,当众焚烧了。谁也没想到他还有全部抄件。米太太见事不好,委托一个可靠的长工藏在他自己家里,才得以保存下来。


  米粮川被摔死后,儿子米满仓不言不语,闷头走路,闷头干活。他悄悄探访核实,自家的地分给谁家了,分了多少,弄明白一块,回家记一笔。他听先生讲过,宣纸保管时间最长,不易蛀,不易脆。他买来宣纸,仿造父亲留下的抄本样式大小,装订成册。前后断断续续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理清记载完成。他把地契抄本与土改分地的账本也分别存放,以防不测。他期望有哪一天,米家的地能要回来。那是米家几百年多少代人的血汗才攒下的呀!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人民公社实行军事化集中管理,男女分开过集体生活。家家户户都得离开自己的家,男女分别群居。米满仓把抄本和账本一块缝在棉大袍里子里边,随身携带,才没有丢失。


  米兴旺打开保险柜,拿出来,递给我说:“你看看。”


  六十五年过去了,纸张已经变旧,封面己经磨损,但依然非常完整。孟承柱的字写得真好,简直有《兰亭集序》王羲之的神韵风采。土改分地账本,是米满仓记的,笔墨浓淡不一,公正潦草并行,看来是在不同时候、不同心情下记下的,有的从容不迫,有的显得非常急促。但都非常清楚,极易辨认。我拿在手里,心中异常沉重。两个账本,一段沉重的历史,两个老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说:“你好好保管。现在己经成了文物了。”


  米兴旺说:“差点被我烧了。头一回,我大传给我,我没要。第二次是九九年,我娘去世前传给我的。”


  来满仓去世前感到油干灯枯,生命将尽。在一个晚上,将两个账本交给二十岁的儿子米兴旺。他说:“你收好。这是祖宗、我,给你置过的家业。总归有一天,我们的东西得还回来。”


  米兴旺冷冷地说:“你妄想吧。你们给我置了个地主成份,倒是扣在头上揭不下来了。”


  米兴旺对着父亲米满仓摇摇手,又说:“你自己放着吧,我不要。小心人家查你,说你搞变天账,人还在,心不死。”


  米满仓就沉默了。他叹了口气说:“也是。是没用了。是我不甘心罢了。我连累了你,害得你连个民兵都当不上。可,这是我的错吗?”


  从此,父子之间形同陌路。看待土地与地契,冰炭水火不容。父子之间再也不谈这件事。


  米满仓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回家,一言不发,如同牲口。


  九渡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每月一次,集合、站队,听党支部书记米兴起训话。米满仓只会说是,多一个字也不说。


  逢年过节,米兴起命令全镇地富反坏右分子,分片包干,打扫卫生。米满仓分片清扫九渡镇东西南北两条大街,拉走垃圾。米满仓干得很自觉,很卖力,决不像其它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偷懒,耍奸磨滑。为九渡镇做公益,是他内心的愿望,是他想干的事,与地主分子无关。米满仓满头大汗,眼里有一线兴奋和光彩。


  我是一九五六年夏天考进的聊城三中,那是和聊城一中样,属于省级的重点中学,全地区就这两个。九渡镇就考上我一个。家里高兴得像办喜事一样。人都散了,快半夜的时候,米满仓大爷(大伯)悄悄过来了。


  米满仓对父亲说:听说孩子考上中学了,我心里高兴。按我父亲当年立的规矩,米家得送一大车麦子给孩子缴学费的。土改了,合作化了,我没那个能力了。心里愧得慌。


  他从怀里摸出十块钱。对父亲说:“我凑了十块钱,别嫌少。就是表示个祝贺的意思。”


  父亲说:老大哥,大家日子都过的艰窘,真是难为你了。我要是驳了你的面子,我知道你心里更难受。


  父亲转过头对我说:“你要记住大爷的恩德,毕了业,挣了钱,记得孝顺你大爷。”


  可是,还没等到我毕业挣钱,满囤大爷就死了。我一块钱的东西也没孝敬他,这使我愧疚一生。而且,永远无法弥补,心里一想起来就难过一回。


  米满仓死于一九六一年夏天。过去官方称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官方承认的数字是,全国饿死三千五百多万人。其实,并非天灾,实为人祸。现在开始称大饥荒时期。米满仓其实已经快熬过来了,黎明前的黑暗快过去了。


  米满仓原来双腿双脚浮肿,一摁一个坑。他过六十大寿的生日时,他的姑妈的女儿给他送来一块妇女方头巾包的干地瓜叶子,外加半碗黄豆糁子。米满仓高兴极了,比当年见了烧鸡烧鸽肉饺子都亲。他兴奋地说:玉凤妹妹,这年头,你咋还有稀罕物呀!玉凤妹妹拌和了蒸熟给他吃,他觉得是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是这一生中最开心的生日。玉凤妹妹看表哥吃地瓜叶的贪婪样子,心里如刀剜一般的疼,她回家学给娘听,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场。


  不知是不是半碗黄豆糁子的缘故,米满仓精神好多了。现在己经慢慢消肿,这是向好的方向转化。他到玉米地里偷吃了队里一个正灌浆的生玉米溜回家。路过村边水塘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水塘边上,浅水洼里有两条柳叶大的白条鱼!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确实是!不是幻觉。米满仓屏住气,扑了过去。但他随即摔在水坑里爬不起来了。他动了几下,反而滑进去,愈来愈深,愈来愈没力气,他慢慢沉了下去,手里还死死握住那条小鱼。


  米兴旺草草埋葬了父亲。黎明前的黑暗虽然短暂,但是,太冷,太难捱了。爷爷、父亲,都死的这样悲惨,母子俩伤透了心。     


  米兴旺和娘商量过后,包了几件衣裳,和拄着拐杖的母亲,边要饭,边向内蒙包头去了。有几个亲戚在哪边混,听说地广人稀,还好点。


  家乡除了饥饿,在政治上也抬不起头来。故乡再没任何可留恋的了。米兴旺走到村外桥头,回头望一下自己出生成长的村庄,发誓说:我再不回来!

  
  兴旺他娘嘱咐儿子说:我在哪死了,你就在哪,把我埋了。就是以后再过好了,你也不用迁坟。今生后世,我再不回来了。


  说完這话,兴旺他娘回过头,朝着南方,朝着九渡镇的方向,望过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下来,打湿了胸前的毛兰布衫。


  路上断断续续又碰到些讨饭的,情况也差不多。大家互相扶助着,拉扯着,一边述说着苦难,一边慢慢往北走。但又非常警觉,不敢向生人表达真正的不满。更不敢,骂人。一场又一场阶级斗争、政治运动,把人的友善、良心折磨光了。剩下的是互相仇恨、互相监视、互相告发,以求苟全活命。人性的善折磨净尽,人性的恶却张扬开来。


  整整走了三个半月,娘俩才走到包头,幸存下来。路上好几个逃荒的倒在路边死掉了。同路人用手捧几把土,捧几把沙,盖盖脸,算是象征性的掩埋了。活下来的,命大!


  新办的包头炼钢厂正在招工。米兴旺报名验上了。厂里要外出介绍信,兴旺机灵,不说没有,而是说在娘那里,回家找着,明天就带来。晚上,米兴旺用胡萝卜刻了一个九渡镇政府南街街道办事处的公章,到街上找写信的老头,花两毛钱请他给写了一个外出证明,改了成份,贫农,因探亲外出,用他的印泥沾了一下,盖了自刻的公章,介绍信就有了。厂里不知真没看出来,还是知道是些逃难的可怜人,看出来也不说?反正顺利通过了。


  兴旺当了钢厂的学徒工,一月有十八块钱,三十二斤口粮,母子俩高兴坏了。兴旺他娘说:“儿啊!咱饿不死了!咱活过来了!我明天到地里捡土豆去。听说收过的土豆地里,一天能捡一两斤呢。”


  转眼之间,半年过去,到了六二年六月,蒋介石看大陆连年饥荒,机会来了,公开宣称反攻大陆。全国宣布进入战备状态。当时军队空虚,缺编很大。在全国学校、工厂、机关,征集文化兵,以迅速提高战斗力。


  米兴旺看机会来了。


  米兴旺对娘说:“我当兵去。过去连当个民兵,村里都不让,还能有我出头的日子?我这回当个解放军给他们看。”


  娘懂儿子的心思,她作为地主家的太太、媳妇,多少有点文化,因此十分开明,一点也不拦阻。反而鼓励儿子:“儿啊!去吧!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与其在家窝憋一辈子,不如出去闯一闯。就看你的命吧。你别挂念娘,这儿土豆好捡,娘吃土豆也能活下来。”


  兴旺说:“厂里说了,我去当兵,厂里就把你招去当炊事员,管洗菜刷碗,给上户口,给你二十七斤定量口粮,还有二十六块工资。”


  兴旺他娘就哭了,说:“老天爷开眼了!我们碰上好人了。”


  米兴旺来到炮兵团,分配当无线电通信兵。他勤奋,好学、刻苦,老实。加上骨子里为人大度、灵活、肯帮助人的基因,很快脱颖而出。一年后当副班长,两年后当班长,评为全团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分子。在全团大会上,上台发言;到师里领奖,十分风光。第三年服役期满,组织准备发展他入党,米兴旺已写了三份入党申请书了。这是提升干部的先决条件。如果批准为预备党员,再超期服役一年,党员按期转正,同时就很有可能提升干部。那可是鲤鱼跳龙门的一跃!政治待遇、工资收入,就大不一样了。米兴旺兴奋得如加满了油的汽车,上了膛的火炮,随时准备大干一场。


  入党前必须进行政治审查。就是组织派信得过的党员干部,到准备批准的入党申请人的原单位、原藉,进行本人家庭成份、家庭主要成员、本人入伍前表现等等情况,进行调查了解。一般都没什么问题。米兴旺入伍前所在单位也给了很好的评价,顺利通过。岂知到了九渡,被卡住了。

 

  九渡镇的党委书记就是米承丰当年提拔的贫农团积极分子米兴起,就是把米粮川拉上望蒋台的那个人。他听说了米兴旺的情况,大吃一惊,说:妖怪下凡,成了精了!于是他从土改谈起,讲了米家的地主情况,否定了大队开过证明的事。归纳为:米兴旺私刻公章,欺骗组织;私自外出,逃避改造;私改成份,混入部队。米兴起特别在签上大名前又加了一句:地主后代米兴旺,建议终生不得重用。加盖了红油淋漓的九渡镇党委公章。


  米兴旺一下子落入冰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部队立即安排米兴旺老兵退伍,仍回包头原单位当工人。米兴旺不甘心。好几次做梦,都入了党。梦醒后,自己大哭一场。在那个年代,入不了党,就意味着着你不被信任,不被主流社会接纳,没有提升的机会,人生就没了希望。心里就不踏实。


  米兴旺知道得下猛药、出大力气才行。当时刚发生过河北邢台大地震,周总理奔走呼号,全国救灾声援。米兴旺真的感动,夜深人静,他写下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诗篇,发表后被著名音乐家谱曲,到处传唱,影响全国。


  米兴旺一炮打响,由工人提升为干部,调市文化馆当创作员,从事专业创作。


  他再一次申请入党,这己是他第十次写入党志愿书了。他心想,我写出了对党对毛主席这么有感情的东西,应该能过关了。不是对资本家出身、对地富反坏右出身的子女的政策一直说:“有成份论,不是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么?不是说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么?我四二年出生,四七年土改,我才五岁。以后是吃的苦比贫下中农的孩子还多;为了表现自己,抢着干最累最脏最危险的活,写歌颂党歌颂毛主席最深情的歌,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党组织对他还是大门紧闭,不给进来。


  他哪里知道,档案袋里那一张纸,会压迫他一生,牵连他一生。每一个新来的领导都要看一遍下属的档案,掌握下属干部的基本情况,那是他们的特权。一般干部是无权调阅个人档案的。这些领导人全都一样,他们宁愿相信档案里多少年前发黄的纸片,也不相信这个面前鲜活的人。高岗率先从苏联引进的个人档案制度,受到了毛泽东的肯定与赞扬,以后从东北推广到全党全国。从学生时代起,人人就有了一个档案袋,一次次运动小结,一次次鉴定结论,一次次外调材料,一次次填写的各种表格,汇集一处。有一份不利本人的材料,也如同一座大山的符咒,压你一辈子;如同一座电网密布的冤狱,让你永远无处可逃。


  组织派人找他谈话,要他进一步改造世界观。并且振振有词地说:人人都要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谁敢说不需要改造了?这位领导人对他表示:“我也得改造嘛!”


  不久,一位故乡在九渡地区的省委领导不知碰了哪根弦,提议搞一部歌颂土改的话剧,大约是为他当年的政绩增辉添彩。找了七八个人,住在高级宾馆里,酝酿了半个月,列出了写作提纲。贫农团主席光辉高大,如人民救星。地主富农个个如吃人妖魔,十恶不赦。贫农人人兴高采烈,高呼万岁。有人提出由米兴旺执笔。理由是他对党感情最深,写出过千古名句。


  出于对土改痛彻心扉的感受,对爷爷姑姑惨死的仇恨,对入党的绝望,对良心底线的坚守,他坚决地推辞了!坚决地拒绝了!


  这位省委领导听说后问:“他想干什么?不歌颂党,我养他们干什么?他还想不想跟党走了?”


  米兴旺从此被打入冷宫。再没任何人向他交待过任务。随他写什么。写不出也无人追责,无人过问。事实上,从那时起直至退休,米兴旺也没写出过像样的作品。他想写的,通不过;通得过的,他不想写。只好写点表态的小东西应景。


  聊到这里,米兴旺笑笑说:“这就是社会主义优越性。写不出来,工资照拿。如果写出来,稿费归我。”


  我说:“这不合理吧。既然拿工资,稿费就应该交公。”


  米兴旺说:“那就更没人写了。”


  我说:“反正好作品,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能传世的,不朽的作品,都不是花钱顾人能产生的。你扳着指头数一数,哪个不是?连巴金都是不拿工资的。不吃人家的,才能嘴不软,手不短。”


  米兴旺说:“你说得也是。使我痛苦的是,我心里想的,嘴上不敢说;嘴上说出来的,笔又不敢写。写出来的,出版社还不敢发。我最惭愧的是当年写下的那首最肉麻的歌,现在真是无地自容。”


  我劝他大可不必。那是个造神的时代,谁没被欺骗过、蒙蔽过、歌颂过?我当年也写过歌颂的散文,那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也未必多么卑贱!。明白了不就完了嘛!现在听说著名词作者也公开声明,不准再演唱他的《联合起来》。


  米兴旺说:“我又离不开体制,离开了我吃什么?况且,事业单位的工资不低,我现在的退休金都用不完。”


  我说:“那就不好办了。你现在不是退了吗?还有人管?”


  米兴旺说:“不写没人管,写了就有人管。金箍咒随时念,审查的宝剑高悬头上。’


  米兴旺又换了个话题说:


  其实,我也不亏。自从到了文化馆,多少年了,我都是睡够了才起床,没按时上过一天班,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铁饭碗就是好。


  可我的儿子就不这么想。他本来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多好!可他偏偏辞了职来种地。把媳妇孩子丢在北京。我也管不了他,他根本不听我的。我们一家四代,横竖离不开土地,也许这就是命。


  儿子叫米远地。他不愿和我们这些退休的一块住,自己弄了房子。我打电话叫他过来了。”

 

  (三)新长工的农场梦

 

  米远地开着一辆东风日产本田牌的越野车来了。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汉子。也许因为营养太好的缘故,他比他的曾祖米粮川、爷爷米满仓和他父亲米兴旺都高大。一米八五的个头,一百八十斤的体重,手臂很粗,手很大,站在那里如一座塔。


  我和他握着手,开玩笑说:”真有一副老板相!”


  米远地笑了,他也开玩笑地回答:“安叔叔弄错了。我是一名长工,名下没一寸土地,没一台拖拉机。只是租点地种,不是长工是什么?“


  我问他:“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是你们电视人的,艺名?”


  小米说:“不是。中国的父亲,总习惯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弄到孩子身上,在名字上体现出来。我爸看他爷爷、我爷爷都在土地上吃了亏,自己也是从小背了地主羔子的黑锅。发誓让后代远离土地,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说:“中国人谁也离不开土地;中国的事,谁也离不开农民。否则,一事无成。这是中国的农业文明、农耕文化造成的,这也是中国是农业大国的基本国情。远离土地不行,得接接地气,才有力量。”


  米远地很兴奋,说:“安叔叔,我爸能有你这个认识就好了。你三句话一说,我感到找到知音了。千友易得,知音难觅。你到我的养鱼场去坐坐吧。我不愿住在这养老小院里。这里的记忆,多是苦难,还有伤感。我心里压抑。我不喜欢回忆过去,老想过去干什么。我喜欢谈现在,我喜欢想未来。”


  我说:“要不,怎么说有代沟嘛。这是你们年青人的特点,年青人的特征。”


  我坐上他的本田越野车,跑在大平原的麦浪中间,轻柔的微风吹来,全是清新的麦香,吸一口,真是令人陶醉。这种舒心的感觉,是在水泥森林的城市里,在车流拥挤尾气混浊的街道上,在现代化写字楼的阁子间里,永远体会不到的。


  只十来分钟的功夫,我们就来到一处芦苇青青、碧波荡漾的水塘边。不过这水塘有点大,如同一个湖泊。


  米远地说:一千多亩地,七十多万平米的水面。


  水边有一处和九渡四合院差不多的院子和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九渡远地养鱼场”的牌子。小楼前面,在水边木板铺就的露天平台上,撑起一把大遮阳伞,一张白色的圆桌,几把白塑料圈椅。平台边上两株大垂柳,微风吹过,带来一阵沁人肺腑的青草香、花香,长长的柳丝迎风摇摆。


  水塘边上是堆起的高高土岗,草皮碧绿,野花点点,梨树桃树己经挂果,一派生机盎然。


  水塘四周,芦苇青青,如同一圈绿色的围墙。


  一条渔船正在水面停泊,一名渔民把网往上抛起来,形成一个圆,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渔网落下去,不一会,就拉上鳞光闪闪的一网鱼来。


  我赞叹道:想不到九渡竟有这般好地方!我都没听说过。


  米远地解释:人工挖的鱼塘,虽是涝洼碱地,也是地。怕惹麻烦,不敢宣传。


  米远地沏好了茶,倒上,一股苿莉花香扑面而来。他慢慢向我讲述了养渔场和农场的故事。


  这儿原来是夏湾村的一片涝洼碱地,下雨时一片汪洋。晴天时,盐碱地一片花白。本来就不长庄稼,稀稀拉拉地长一些茅根小草。八几年,土地大包干时,没人要。最后有人出一千块钱承包了,去种加拿大白杨,速成林,企图赚点钱。没想到,树苗栽下后大半碱死了,剩下的叫羊啃了。赔了。从此,再无人敢接,荒了许多年。


  那时,米远地在中央电视台当记者,到南方采访,见过许多鱼塘。有的还是承包户在自己承包的稻田上改的。一亩二亩的,都很小。收益很高,比种稻强多了。但是政府要保耕地红线,不准承包农民用耕地良田改造鱼塘。那么这儿不是耕地,与其荒着,为什么不能养鱼呢?米远地就托浙江绍兴电视界的朋友,找了个养鱼老板,帮他来考察,结果认为可行。


  于是,他和鱼老板商议合作,米远地负责办租地承包合同,进行投资,完成渔塘建设,包括周边绿化。


  绍兴鱼老板负责养殖、管理、捕捞、出售等全部渔场业务及投入养殖成本。然后按比例分成。共担风险,共享利润。这样米远地既不用操心渔场运行烦琐的杂务,绍兴老板又有积极性。


  当时夏湾村急于甩掉这块没肉的鸡肋,一万元承包费就给米远地签了二十年期限。米远地没还价,夏洼村还觉得检了个大便宜。因为是洼涝的荒滩,不是耕地,审批改造比较好办。镇政府闻讯大力支持。


  米远地就在签合同后,以远地养鱼场名义、以承包土地抵押,向农村信用社扺押贷款一百五十万。主要用于施工。用好几台挖掘机深挖至三米,用推土机,拖拉机将挖出的土在四周垒成土山,上面栽了草皮、杨柳和果树,集固堤、美观、收益三重功能。

 
  我问小米:“水是哪来的?“


  米远地说:“黄河灌渠主干渠离这里也就一公里,支渠就在渔塘边经过。放水时我把水引了进来,鱼塘建成。现在春天靠黄河灌渠放水时补水。夏季靠河道雨水充实。秋冬两季,黄河灌渠还放几次水,再根据情况适当补充。水是没有问题的。”


  “养鱼很有学问,没干过的治不了。浅水养什么鱼,深水养什么鱼,什么鱼相生,什么鱼相克,什么鱼抗病,什么鱼好吃,什么鱼好卖,什么鱼收益最高,一大套。还有,最重要的是防疫。绍兴水乡的老板从小就养鱼,真正的行家。杭州西湖都是他承包养鱼捕鱼的,那是六点五平方公里的水面呀!你说绍兴人厉害不厉害!米远地这么个千把亩地的鱼塘,对鱼老板来说小儿科了。鱼老板经过计算,投入了大量鱼苗。平时就三五个人管理,又养了三条狼狗看守巡逻。鱼老板一两个月就来两天看看,平时就电话联系指挥。到起网捕鱼时,他才从绍兴调十几个人来,捕完就走,也不养多少人,降低成本。米远地不用操这些心。


  九渡这么多农民,自古以来都是种旱地的,从来也不会养鱼。所以,不引进专门人才是不行的,鱼塘是发展不起来的。


  渔场第二年就有收益,第三年开始年年大丰收。夏湾人就眼红了。不少人晚上偷鱼。鱼塘太大,防不胜防。


  米远地和养鱼的陆老板商量后,改股份制。即拿出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合计八十股卖给夏湾村的四十户村民,每户认购二股,每股伍千元,共计四十万。大约占基建投资的三分之一。年底按股分红。村民看到鱼塘很赚钱,争相购买。米远地回笼资金,分别偿还了前期投入的部分贷款,剩余的做流动资金。


  村民人人有了股份,鱼塘的收益与每家每户有关,互相监督,共同保护,偷鱼现象基本杜绝了。现在值夜巡逻,增加了本村的村民当保安,和渔场工人共同协作,比较放心。


  米远地说,不论是谁,想在当地发展,就得让当地人得到实惠,得到好处,才能生存,才能壮大。他们才不会与你作对,才可能帮助你。不然,他们凭什么支持你?


  有钱大家赚,好日子大家过。你能赚三分利时就赚两分,让一分给帮助你的人。这是米家祖上传下来的祖训,也是米远地办事的信念。


  米远地这个月和陆老板又跑了一下,邻县也有几个类似的涝洼地方,希望办养鱼场。他们准备照九渡养魚场的合作型股份模式进行克隆。陆老板头脑很冷静,主张办好一个,再上一个。米远地也不主张快速扩张。改革开放以来,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头脑发热,急剧扩张,吃亏失败的例子多了去了。有头脑的人,得吸取教训。


  受政策限制,鱼塘边上原来还不能盖商品房。现在政策松动了,米远地就想在水边盖点饭店、度假村等商业设施,把休闲、垂钓、鱼宴搞起来。把地区的、附近县城的、几个集镇上的人,在双休日,节假日吸引过来休闲度假,形成一个新兴旅游点。镇政府听了汇报,很感兴趣,求之不得,表示大力支持。现在已经在委托江南水乡的旅游建筑设计院做规划,建设江北渔村、江北水寨,这是米远地下一个目标。


  米远地强调说,他的心思,更多的还是在土地上。这是从他的人生经历中,体会滋生出来的。


  中国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到二十一世纪初,每天自然消失八十多个村庄,这是国家官方公布的。米远地到江西采访,有一个山区八百多户、几千人的村庄,现在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条狗。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把孩子也接出去读书了,老人跟着看护子孙,照料家庭,也陆续出走了。院子里长满半人高的荒草。九十年代才盖的小楼也被废弃。山上山下的梯田全荒了。这种情况还在继续发展,谁也扼制不住。


  九渡镇是平原,好一些。但是,米远走访了全镇三十来个自然村,每村也走了一半人。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虽然现在播种收割、机械化程度高,但施化肥、水泵浇水、喷药,这些大田管理,老人们也已力不从心。一亩地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水费、机器使用费等成本,得减掉夏秋两季收成的一半,每亩净收不过一千块钱,只有打工半个月的收入。过去金贵的土地今天被忽视,变得越来越不值钱。撂荒的耕地随处可见。叫人心疼。


  米远地想种地。


  米远地想亲近那些被忽视被抛弃的土地。


  米远地不想种那些江南山区的土地,因为不适宜大机械化作业。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长工,没有那么大的胸怀,管不了国家的事,当然东家也不会让他这个长工管。


  米远地想亲近一望无际的鲁西大平原,亲近他的故乡。想到春天连绵起伏的麦浪,想到枣花的香气在轻拂的夏风中飘荡,到想到联合收割机在大海一样的金色麦浪上前进,想到玉米吐金缨,高粱晒红米的情景,米远地就兴奋,就激动,就陶醉。


  米远地的身上流着农民的血,农民的情感浸透了他。尽管他生于城市,长于城市,都改变不了农民的基因。


  他想那些被反复耕作的熟土上,不知是经过多少先人的劳动才使荒原变成良田,其中一定拌和浸润了他曾祖米粮川、祖父米满仓的辛勤的汗水。


  为什么世世代代开垦出来的上地,清朝是我们的,民国时也是我们的,到今天他们一分钱没花,就成他们的了?卖了地就是他们的财政收入了?


  每个自然村大约都有一千亩三百亩至一千八百亩左右的土地。外出打工者留下的土地都有五、六百亩至八、九百亩,被亲戚邻居无奈地接下,吃力地耕种,很想有人接过这个沉重的包袱。即使国家早已取消了农业税,他们依然丧失了对土地的热情。现在,不大有人想种地了。


  所以,米远地以非常低廉的租赁价格轻松地租到一千八百多亩土地,比他曾祖父占有的土地多了五倍多!

 
  米远地用城里打工的同样价格,轻松地招满了农业工人。既然挣一样多的钱,在家里能省掉房租,合家团聚,为什么还要进城打工呢?


  九渡镇本来就有好几家农业机械个体户,他们开着大型拖拉机、播种机、联合收割机,追逐着小麦玉米成熟的先后时间,从河南割到山东,再转移到河北结束,再接着从南向北耕地播种。


  现在米远地和他们签下合同,让他们成为米远地的专业麦客。他无须购买机器,再养一批工人。如果他自己办机械队,职工忙三月,休半年,空耗成本。


  黄河灌渠本来就纵横交错,米远地只须借支渠付费引水,做好日常维护就可以了。无须再建水网灌溉系统,天时地利,为他所用。


  米远地计算了土地可供承包(为应付上级检查,所有的合同文件都写成承包,而不能写出租)的存量,再打一半折扣,在九渡就能发展到一万五千亩。他稳扎稳打的在续签合同,扩大生产。


  米远地处处为自己挣钱,反倒成了种粮大户的模范。当镇长让他上台,亲自给他披红戴花时,米远地忽然望见前面的旗杆,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记者拍下特写镜头,发出新闻报道,说种粮大户米远地面对荣誉激动的哭了。实际上米远地忽然想起了吊上旗杆的曾祖父和辛劳一生饿死的爷爷,心酸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米远地现在有那么多粮食,送粮的卡车排成长队。


  当然,爷爷他们是地主,是斗争对象。而他,没有土地产权,没有骡马,没有拖拉机,没有收割机。米远地什么也没有,充其量是个长工头子。连家庭农场也算不上。


  米远地说,他还有一件事困惑不解,进退两难。


  有个镇长想调到县里去。现在的情势那就得送礼。有几句民谣说:又跑又送,提拔重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不跑不送,今生死定。


  除了送钱还得送物。


  送钱好办,送物最难。


  领导们该有的都有了,弄不好会被光明正大地骂回来。镇长请高人指点。


  有人帮助分析:越有钱就越怕死,越是大官越想长寿。现在什么最不安全?不是农民起义,不是上访群众。是食品安全。


  中南海有玉泉山农场特供,省委有专门的农场特供,县委有什么?什么也没有!现在一会儿是苏丹红,一会儿又是三聚氰胺,一会又被转基因食品弄得晕头转向,难辨好坏真伪,化肥农药四季滥用。他们比老百姓还害怕。


  你找几户人家,按照传统方法用粮食糠菜养猪,送安全猪肉。再找几户人家的沃土良田,按现在每亩产量价格包下来,让他们不用农药化肥除草剂,生产安全粮食,送绿色米面。花钱不多,定受欢迊。


  镇长大喜。送了一年,调到县里当上财政局长。又送了一年,当上县委副书记。又送一年,调到地区财政局当局长去了。


  秘密是守不住的。


  周边几个镇的头头,还有县里的干部,都想仿效。他们找到米远地,要他生产安全粮食。米远地提出,这样干,产量得降低三分之二,价格怎么算?头头们提出相应加价,为普通粮食收购价的三倍,可以了吧?今后每年随市场价相应调整,绝不让他吃亏。


  米远地核算一下,总收成减少,但价格提高,总收入不少且略有增加,可行。况且,不用化肥农药,能省去多少人工!米远地爽快地签了协议。


  现在安全食品越搞越大,镇政府食堂、县政府食堂、县委招待所、都到米远地这里订购安全粮食、安全蔬菜和安全猪肉、安全鸡蛋。今年连中央国企的当地分公司都来订安全粮食了。


  米远地看着安全粮食被他们一车车拉走,而用过化肥农药的高产粮食卖给国家,再卖给老百姓,他心里就难过,就想流泪。中国的老百姓,命就该这么贱吗?自己这么做,合适吗?有良心吗?自己错了吗?错在那里?


  米远地,这个山一般的壮实汉子,眼里噙满泪花,自问自责,满目迷茫。


  我想了一会,说:“你生产安全粮食,这件事没错,这个方向没错。而且对社会有功。错了的是国家的食品安全监管的整个体制。农民能搞出转基因种子来吗?农民能搞出高化学性能的农药来吗?也不能。都是国家批准、支持、保护下生产出来的,农民只知道效果,只知道使用。农民也没错。错了的还是官贵民贱的官僚体制,和一整套食品安全的生产、监督机制。

 
  米远地说,解决了吃饱之后,必须解决食品安全。保障老百姓的食品安全,就是保障我们民族的延续和优化。我们子孙后代,决不能毁在化肥、农药、转基因手里。


  想不到一个自称长工的人,心胸那么大,考虑得那么远,这是他的祖先米粮川、米满仓那一代人无法企及的。我对米远地、对有良心有责任心的这些企业家,心底充满了敬意


  我问米远地另一个问题:“农村空闲的房子那么多、宅基地占地那么大,怎么办呢?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米远地叹口气:“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的。国家法律允许农民到城市买房,还可以奖励上户口,却不让城市职工到农村买房、建房。也不让城市人到农村买地种地,流动是单项的。单项流动就是一潭死水。死水能不臭吗?


  米远地说:“根本的出路是土地自由买卖,双向流动。棋就盘活了。美国、西欧为什么不承认我们市场经济?因为市场经济,包括土地,一切物质的东西,知识产权的东西,都是可以买卖的,而且是永久产权。无非稀缺的东西价格贵一点而已。需求决定价格。市场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会自动调节。那里像我们国家,许多东西仍不能买卖。商品房土地产权只卖七十年,七十年一到房子就倒了?拆掉重来?不倒的再卖一回,重重盘剥?”


  米远地越说越感慨:


  许多年来,我们都宣扬美帝国主义与中国人民为敌,把朝鲜作为扼杀新中国的跳板等等,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美国援助中国抗日,没占领过中国一寸领土。为什么美国对台湾那么好?因为台湾保护私有制,反对共产。归根结底,是美国与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作对,与社会主义公有制体制作对,与计划经济作对,并非与中国人民为敌。


  多少高官一面攻击美国水深火热,一面又把老婆孩子送到美国去。自己当裸官,随时准备逃离美好的共产主义,去过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日子。过去是地主资本家右派分子往外逃,现在是高官富豪办移民,都得了弃国病了。剩下我们这些小百姓,叫我们爱国。


  米远地满眼泪花,满腔愤慨。他自觉打住,哀叹说:“扯远了,扯远了。在过去,凭我这番话,不打成反革命也得打成右派,发配到甘肃夹边沟劳改农场去了。”

 
  我叹一口气说:“确实如此。但是,土地自由买卖可能和言论自由一样难。有恒产的人才有恒心。有不受政府控制的财产,就能挺直腰杆说话。没了这两套枷锁,人的脊梁骨就会直起来。可能也就没人听摆布了,这还不可怕吗?还能允许吗?”


  米远地说:“不管怎样,我已经委托全国人大代表,正式向人民代表大会提出土地自由买卖的提案。我还是有信心的。黄河总要流向大海,中国总要走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国家走的共同道路。欧洲各国都已抛弃了共产主义,亚洲还会远吗!普世价值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所接受所选择,怎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成邪路了呢?就信誓旦旦地要五不搞呢?”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天色暗下来。红霞满天。渔工把火烤的鲜鱼端上来,其味鲜美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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