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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渡纪事 八、志愿军被俘老兵的血泪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09-29

八、志愿军被俘老兵的血泪

 

  六号养老小院里住着两位志愿军老兵冯春生和宁文宁。他们曾经是解放军180师的战友,一九五一年五月在抗美援朝的第五次战役中被美军包围,弹尽粮绝后集体被俘。一个师被俘五千人之多,在我军历史上是罕见的,引起了全军全国的震惊与关注。在巨济岛与济州岛战俘营关押两年多后,于一九五三年春夏之交遣返回国。在辽宁昌图归来战俘管理处(简称归管处)教育鉴定处理后,各自东西,度过了几十年的血泪人生,饱尝了世间的冷暖炎凉。到了晚年,他们又自动聚在一起,享受鲁西平原宽广胸怀的拥抱。

 

(一)劫难重重的春生

 

  冯春生是四川都江堰人,五零年成都解放后,到解放军18O师当兵,那时他才十七岁。当时,这支抗日战争时期从山西成长起来的老部队,缺编很大。因为成都解放后,180师准备改编到地方。当时180师已兼任眉山军分区任务,师长邓仕俊已调派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习,政委王观潮担任眉山地委书记兼眉山軍分区政委;部队骨干大部分去承担组建地方政权、征粮、训练地方民兵去了。只过了几个月,朝鲜战争爆发。5O年12月份,18O师奉命出国作战。18O师紧急收拢部队,急急忙忙补充了学生新兵和刘文辉领导的国軍95军的起义官兵,编制满员,由政委郑其贵改任师長,率部开赴前线,参加赴朝作战。
 
  冯春生随部队徒步行军,到川陕边界的广元,换汽车到宝鸡,坐火车到河北泊头。换装,换武器,进行军事训练、进行“仇视、藐视、蔑视”美帝国主义的三视教育,搞了一个多月。在河北泊头过了春节。
 
  180师于1951年3月17日夜里从辽宁安东过鸭绿江大桥出国,随即参加第五次战役。他们胜利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战斗任务。进入战役第二阶段后,因为掩护全兵团撤退而孤悬敌后,在汉江以南鹰峰地区,被美军重重包围,5月28日被歼。只73天的时间,180师11000多人中,20O0多人牺牲,5000多人被俘。突围归队的不到4000人。
 
  冯春生清楚地记得,他们几千人被压缩到三面环山的一条山沟里,山峰上是美军的火力,唯一的出口被美军用火力封死。弹尽粮绝。美軍向他们投掷燃烧弹、凝固汽油弹,情景惨不忍睹。部队断粮己经三天,杀了战马,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最后他饿得吃路边的青草。
 
  左右两侧的友邻部队十五军、六十三军早已撤回汉江以北了。撤退前也没通知180师。美军乘机钻了空档,从两侧进行了包围。
 
  得知180师处于险境,6O军派出179师、181师接应增援,企图把他们拉出来,结果遭美军阻挡分割,均告失败。军长韦杰闻讯,一头栽倒在地上。180师孤悬敌后,孤立无援,最后成了美军的盘中美餐。
 
  如今,八十多岁的冯春生仍十分伤感。他说:这是180师的悲剧。这是我们每个被俘人员的悲剧,这个耻辱的标签如同孙猴子头上的五指山一样,压了我们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该怨谁。
 
  他们先被关在巨济岛,后被关押在济州岛战俘营,进行反共洗脑,动员他们去台湾。五三年遣返战俘时,战俘营宣布:去台湾的向右走,回大陆的向左走,去中间国家巴西等国的向前直走。原国军起义的刘文辉九十五军与原国军起义的二十四军的大部分人员,都选择去了台湾,有一万五千多人,占被俘人员的三分之二;共产党员、志愿军老部队的干部战士大多选择回大陆,占三分之一左右,有六千六百多人,其中就有18O师的五千多人。到中间国家巴西等国去的只有几百人,都是些有高等文化的人。
 
  冯春生才20岁,他想回家。和睡一个帐篷的宣教干事宁文宁商量。他们觉得自己无愧于国家,选择回来,就是爱国,肯定能受表扬。
 
  归国后,在辽宁昌图县的归来被俘人员管理处,他们接受了半年多的教育和反复审查。从开始宣布的从宽处理到后来变成从严处理,审查越来越离谱。连说出过美军已经知道的部队番号也是暴露军事秘密;没反抗就是投降;归管处发的文件中有一句话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部队牺牲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能活着回来?给他们看的电影也是《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可是,当时想跳崖也爬不上呀,上面有火力压着;想投江,也冲不出去呀,出口被美军火力封锁了!归国被俘的六千六百多人中有二千九百多名党员,最终结果,百分之九十一点多的党员被开除党籍,许多人被开除军籍。连级干部及以下人员一律复员回乡。
 
  冯春生安置前拿到的审查结论是:“承认被俘前军籍,取消候补团员资格”。还不算太重,没有像开除党籍的那些人一样,由公安局“内部掌握,控制使用。”人家回来是热烈欢迎,献花庆功。战俘回来,不但没有一丝安慰,反而到处是冷酷与仇视藐视蔑视的三视眼光,当初出国作战前受的教育反过来扣到自己头上了,让他们从头凉到脚,浑身打颤。
 
  冯春生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有文化,画又画得好,在乡村中学成了一名不错的美术教师。
 
  岂料他在五九年反右倾“向党交心运动”中出了事。
 
  冯春生响应号召,向党交心,他认为党对被俘人员处理得不公平,不满意。冯老师被俘过!一下子成为全校交心的典型与新闻焦点。好心的同事埋怨他说:“你也不看看,明明是人家设的圈套,你还往里钻。”
 
  那个冯书记冯连君是个保卫干事出身的人,他天生的小心眼,再加上他受的职业训练,使他不相信任何人,觉得谁都可能是潜藏的特务,会搜集我党我军的情报,会放定时炸弹。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打倒的干部越多他越高兴。他认那说明我们的党我们的干部队伍,更纯洁,更可靠,更有战斗力。
 
  冯连君的嗜好和兴趣是和许多政工领导干部一样,热衷看人的档案,那是领导人的特权。他看档案的目的,不是去发现人的优点、人的特长,鼓励人去创造、去奋斗;而是专门去挑问题,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兴师动众,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看到被查出的人被处理、被抛弃、被冷置,他就心满意得,脸出露出胜利的笑容,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缝。而这种人正是独裁型领导控制干部的得意鹰犬,致命暗器,颇受重用。康生就是这种人的领袖和榜样。古往今来,都是一个道理。
 
  冯书记与上级保卫人员联合作战,无休止的轮番审查,威胁引诱,冯春生就交代了被俘的详细经过。事情查清楚了,冯春生果然当过美帝国主义的俘虏。
 
  这还了得!人民教师队伍怎能有这种败类!要对党负责,对革命负责,对人民负责,对革命接班人负责,开除冯春生,回农村劳动,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冯春生一下子软瘫在地上,比当年被俘时还难受。开除就等于丢了城市户口,丢了每月二十七斤的口粮。那是大饥荒的一九六零年春天啊!那就等于把他丢进了死亡的深井。
 
  家里人殃殃待毙,他在家无法待下去。于是背了画板铅笔,走村串乡,给人画像,换一个胡罗卜、半块地瓜,一块糠菜团子活命,苟延残喘,当时想死的心都有。
 
  六一年除夕之夜,他路过冷冷清清的沈阳车站,想起自己从这里出发,雄心壮志,报效祖国,热热闹闹去安东过鸭绿江的情景,心里感慨万千。
 
  他仰天长嘨:“是你们上面指挥的错!关我们下面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背黑锅啊!我错在哪了?非死了不行吗?”
 
  他如一个乞丐,在东北流浪了一年多,头发很长,骨瘦如柴。但是又一次度过生存劫难,顽强地活了下来。
 
  六二年形势好转。他想回家去看看,看看父母还有没有活着。他从(山海关)关外向关里走,向南,向南。五月里走到了山东聊城。已到夏天,他淋了大雨,体质又差,高烧不退,倒在了九渡镇西边胡官屯的村头。被挖野菜的金家母女发现还活着,抬回了家。喂了些稀粥活了过来,洗干净脸看看,是个清秀的小伙子。背着画板铅笔,应该是个有文化的人。 
 
  金家原来有六口人,父亲和兄弟三人四口去年饿死病死两口,外逃了两口,至今一点音讯也没有。家里剩下母女俩,孤苦伶仃,日子难过啊。现在情况转好,麦子眼看要收了,野菜也多了,多一口人也能活下去,就想招个上门女婿。一个家里光女人,心里就没主心骨。家里有个男人顶门立户,才能安宁。 
 
  冯春生流浪够了,累了;想歇了,不想再跑了。他感谢母女俩的救命之恩,使他又一次活下来。再看看姑娘勤劳贤慧,良心好,模样也还算端正,就决心留了下来。 
 
  母女求了大队长(村长)。因为死亡太多,队里缺劳力。队长就同意留下,答应同等记工分,同样分口粮,但户口无权解决。母女俩千恩万谢地回家告诉了小冯。
 
  冯春生从此放下画笔,拿起鞭子,赶毛驴车,给队里窑上拉砖头。当小工,开搅拌机。农闲时,到城里拉人力车载人载货,风霜雨雪,泥里水里活了下来。 
 
  文革是毁灭人性的劫难。清理阶级队伍是违背自然生存法则的荒诞。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万物相生相克,才有大千世界。纯而又纯的社会哪里会有?哪还成社会吗?那是邪教集中营。
 
  造反派把冯春生揪了出来。
 
  在生产队穷困潦倒的情况下,仍筹集路费让他们到四川外调,终于坐实了冯春生被俘的真相。
 
  生产队里开大会,批斗又准又狠。 
 
  你这个美国俘虏!你这个叛徒!你丢尽了我们新中国人的脸!你为什么不自杀?你潜藏我们这里这么久,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做美帝国主义的内应? 
 
  毛泽车思想哺育的红卫兵小将们、造反派勇士们,把革命大批判武器运用得炉火纯青,威力无穷。 
 
  冯春生一次又一次被挂牌子、戴高帽子,游街示众,被打得遍体鳞伤。
 
  妻子一边给他擦洗伤口,一边心疼得大哭,泪水和着碘酒消炎粉,一齐敷在他的伤口上。
 
  事到这种地步,冯春生反而变得淡定至极。他对妻子说:“他们叫我自杀。我无愧于国家,我为什么自杀?他们想叫我死,我偏不死!物极必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冯春生就是要在九九八十一难中重生。” 
 
  有了家这个港湾,有了妻子的精心治疗和调理,冯春生又一次活过来。 
 
   冯春生终于等来了他的春天。
 
  一九八零年,他参加全省“全省闲散科技人员录用考核”被录取,转了城市户口,分配到县活塞环厂宣教科工作,他高兴极了。他买了一大筐鞭炮,用竹竿挑着,从村东头放到村西头,见人就点烟,见小孩就分糖。由于他工作出色,又创作了本厂商标,后来还被提升科长。
 
  还有一件令他高兴的事,就是一九八零年,中央发了74号文件《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因为被俘人员集中在山西、四川,落实力度大些。山东落实到他头上则已经是一九八五年的时候,冯春生已经五十二岁了。老冯感慨:人生最重要最美好的三十年,有谁能落实还给我呢?
 
  冯春生办了酒席,请当年斗他最狠的几个人吃饭。那几个人惶恐不安,无地自容。
 
  冯春生说:我不报复你们。你们不用怕?没有你们几个斗我,也会有别人斗我。我不怨你们,怨那个年代,怨那个体制,怨那个思想。
 
  我今天只是想劝劝你们,今后信佛经的两句话:诸恶莫做,诸善可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人心还是善良点好,也给儿孙积点德!
 
  冯春生早已退休。
 
  多次从死亡劫难中复活下来的冯春生现在己经八十多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满腔抱负。他每天都在写战俘营里铁丝网下的经历和战友们劫后余生的冷暖人生。已经写出二十多万字,他希望能出版。不能出版也要给研究180师的人留下一点真实的资料。他还要给人大常委会写个建议书,对待战俘的政策也要和国际接轨,不能搞过去的中国特色。
 
(二)做人生死寻常事,留取清白示后人
 

  宁文宁是山西运城人,抗日战争末期参军,入党。在一九四七年由地方部队编入野战军18O师服役。他随180师参加过太原战役;进军西北与马步芳的骑兵交过手;进军大西南,参加了解放成都的战役。入朝作战时,他调到师部当宣教干事,主编师里的一份油印小报,负责全师气节教育,没想到第五次战役中,自己却当了俘虏。从此人生改变,道路坎坷。 

 

  他一生为气节奋争,受气节煎熬。

 

  在战俘营里,他和冯春生睡一个帐篷,他的年龄大,资格老,级别高。新兵冯春生尊重他、信任他,才跟了他宁文宁选择回国。否则,冯春生也可能跟95军起义的那些四川兵到台湾去了。

 

  回国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直到这养老小院建成,冯春生动员他说:孩子们都远走高飞了,怪无聊的。你过来,我们好说说话。再说,18O师的老兵都在运城,老说那个干什么?越说越伤心。你得换个环境。我看过,九渡镇这个养老小院造得比干休所还好,服务方面也比干休所强。

 

  宁文宁带着老伴就过来了。反正退休金按月打到卡里,到哪都能取。 

 

  宁文宁比冯春生大五岁,八十七了。头发全白,稀疏,一年四季戴着不同的帽子。现在的人都胖,他却依然瘦瘦的,黑黑的。眼睛近视的历害,口袋里随身带着两副眼镜。 

 

  在180师的老兵里,他是最为180抱打不平的人,是在被俘人中员自发形成的领导人,是上访申诉的组织者和带头人。在山西运城是出了名的。许多战友都找他,宁文宁一年收到过l000封战友来信诉说苦难,寻求帮助。 

 

  宁文宁总结他多年研究180师在第五次战役中的成果,他向战友们报告说:

 

  180师的悲剧,错误在上头。因为前三次战役打得好,志司急于求成,轻敌冒进,战线拉得太长。兵团指挥失误,中断联系;军部误挑重担,把掩护本部伤员撤退,误认为掩护全军各部伤员撤退,下错命令;代师长郑其贵犹豫不决,固守待命,丧失了突围时间和条件造成的,与下面何干?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180师流血牺牲,是光荣地完成了任务的。

 

  笫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我们为了掩护全兵团的伤员转移而陷于重围。180师坚决执行掩护兵团撤退和伤员转运的命令,不怕牺牲,无愧于军人的责任、荣誉和道德。

 

  同属60軍编制的179师和181师,在笫五次战役中,伤亡也很大,各自都只剩下3000多人。而180师实际突围成功4000多人。

 

  180师的师团主要首长健全;师团指挥机构齐全,建制完整;180师的公章与师长、政委的印章俱在;电台、密码、文件、枪支也都安全带回,何言被全歼?真是千古奇冤! 

 

  180师突围后,回来休整,迅速配齐了新的师团干部和补充了兵员(师长李钟玄,政委唐明春、538团长庞克昌,政委潘放、539团长王至诚。540团团长周光璞、政委李懋召),而且,紧跟着又参加了下一段的战役战斗,全体官兵憋着一口气,下决心雪耻报仇,为军旗争辉,因此取得了不少辉煌的战功,可为什么老动不动就说180师全军覆没呢?

 

  时至今日,任何人还没有在交战国的档案记载里查找出有关志愿军180师被全歼的任何记载,而中国军人自己却给自己下了180师全师覆没的奇怪结论,实在可悲。 

 
  宁文宁平时沉默寡言,但一谈起180师的事,就愤慨不已,滔滔不绝。 
 
  他研究分析180师事件的广度、深度、专业水准,绝不亚于军事研究人员。上面这些见解和结论都是宁文宁告诉我的。他不用看笔记,时间、地点、数字清清楚楚。
 
  在济州岛战俘营里,许多干部都不愿出头。认为都当俘虏了,还有脸出来吆三喝四?当了头就得听战俘营上头的,岂不又成了汉奸?
 
  宁文宁不这么想,大家都不站出来,战俘会更吃亏。他主动站出来,带头维护战俘的权益。成了《争取回国团结会》的发起人与领导人 
 
  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他丝毫也不犹豫,坚决回国。决不去台湾为蒋介石卖命。他想自己无愧于国家,应当受到表扬。在53年双方交换战俘遣反归国时,他如释重负。这两年多屈辱、痛苦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了。 
 
  岂知,噩梦刚刚开始。 
 
  在辽宁昌图县归管处(志愿军归来战俘管理处),他看到的文件令他大吃一惊:“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这一句话像高压电流一样把他轰然击倒。他这个搞气节教育的怎么不知道?给他们反复看的电影就是《狼牙山五壮土》《八女投江》,他才算明白了。
 
  他不应该活着回来。
 
  归管处流行的说法是:你没负伤,你没至死反抗,你举了手,就是投降。
 
  归管处干部这么认定,钉截铁。
 
  从五三年刚回国时的从轻处理到五四年高饶反党联盟事件后,变成一律从严处理。真是毫无道理! 
 
  宁文宁坚决争辩:高饶联盟是在国内党内发生的,关战俘什么事?!
 
  安置前给宁文宁宣布的审查结论是:恢复军籍,党籍悬案。受敌严刑拷打过多,是否有失节行为,有待今后长期考察。
 
  宁文宁说:我这还算好的。选择回国的6600名战俘中,有2900多名党员,百分之九十多被开除党籍。
 
  凡被开除党籍的人,都被当地公安局打入另册。“内部掌握,控制使用”。
 
  宁文宁转业,先后在县广播站、信用社工作。后来都因为档案有被俘记录,被辞退。到一九六一年精简机构下放干部职工时,他第一个被下放回农村老家,当了一名挣工分的大队会计。
 
  文革把被俘人员推入了劫难的顶峰。
 
  档案又被翻开,被俘名单上了大字报。 
 
  挂牌子、戴高帽子、批斗,样样俱全,一样也少不了。
 
  宁文宁被推到台上批斗。
 
  那些造反派分子近似疯狂。 
 
  他们边打边问:“你还有脸活着?你把中国人的脸丢尽了!你为什么不跳崖?为什么不投江?”
 
  宁文宁口鼻上流着血争辩:“山顶上是美军,想跳崖也上不去。出口被美军用机枪封锁,想投江也出不去。我们己经断粮三天,饿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女孩子问:“你为什么不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宁文宁说:“战士才配手榴弹。我是机关干部,没有发手榴弹。” 
 
  造反派说:“你就是贪生怕死!打!” 
 
  一脚揣到宁文宁腰上,他倒在台上;一巴掌掴上去,口鼻的鲜血流出来,流到衣服前胸上,流到心窝里。
 
  有的战友被打死。 
 
  有的战友受不了反复批斗,自杀了,什么自杀的方式都有。
 
  有个河南的战友杜水和,他媳妇受不了叛徒老婆名分的污辱,自杀了。杜水和一头挑着两岁多的儿子,一头挑着行李,一路走到山西运城來找宁文宁。他问这个战俘营的领导人:“你不是说回来还能重新入党吗?怎么变成现在这个熊样?”
 
  宁文宁解释不了,只能抱着他痛哭。宁文宁留杜水和在家里住了三年,孩子大了些,风声消停了,才送他回河南老家。
 
  可是杜水和却在等到平反的那一天,自杀了。
 
  一九八零年,中央下发了74号文件,即《关于志愿军归来被俘人员问题复查处理意见》。照此文件,杜水和能够恢复军籍党籍,安排适当工作,给予一定经济补偿了。县民政局派了两名干部带着文件,来征求杜水和的意见,落实政策。
 
  杜水和正在山上放羊,一听来了两个干部找他,吓得脸都白了。他浑身哆嗦,仰天呼喊:“老天爷!我的事还有完没有?我受够了!” 
 
  杜水和跳崖自杀了。
 
  当年,他没机会从鹰峰跳崖,三十年后却从家乡跳了下去,再不回头。一生的冤屈,跌落黄泉。
 
  宁文宁要坚强得多。批斗告一段落后,作为专政对象,他被派去给队里放羊。
 
  文宁携着一柄羊铲,自比苏武,早出晚归。他虚心向老羊倌请教,几年后把三十多只羊繁育到一百三十多只。他想的是,苏武牧羊,不辱使命。我牧羊,为啥呢?
 
  队里土地被征用,给了招工名额,可他媳妇被招工单位拒绝。理由是,“我们是保密单位,不能招收政治有问题的人的老婆。”可那是跳龙门的机会呀!媳妇哭得伤心透了。
 
  宁文宁感到罪孽深重。他抱着媳妇说:“我对不起妳!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
 
  女儿考上了高中,不让上。理由是“历史不清,不宜录取”。女儿气性大,当时满脸煞白,立马就休克过去了。抢救过来后,跟傻子一样,迷迷瞪瞪,也不说话。一天到晚像个哑吧。夫妻两人心疼死了。 
 
  媳妇发疯一样找到公社书记,央求说:他爸历史不清,我历史清啊!你们抬抬手,让孩子上学!
 
  宁文宁坐放羊的山坡上,抱着羊铲,伤心地哭了。这个冷静坚强的男人,这个聪明理性的男人,在济州岛战俘营没哭,被造反派打得口鼻流血没哭,但面对着妻子女儿受的委屈,他再也忍不住,更加委屈地哭了。
 
  宁文宁决定抗争。他开始写上访信,寄给党政军各级部门,一年十几封。只要不解决,就决心一直写下去,直写到死为止。他到北京军委、到国务院上访,只要不解决,就决心一直上访,访到死为止。好在那时没有维稳一说,没有给关到精神病院去。
 
  终于等来了结果:一九八零年,中央下发了74号文件《关于志愿军归来被俘人员问题复查处理意见》。
 
  一九八一年,政策就落实到宁文宁的头上,这个坚强的山西汉子哭了。 
 
  山西运城地区180师还活着的150多名归来被俘人员,互相拥抱着哭了。
 
  许多战友没等到这一天。
 
  宁文宁六十岁退休,现在享受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待遇。一个月好几千块钱,他和老伴花不完,过年过节分给几个孙子外孙子们,看他们高兴的样子,是他最大的乐趣。
 
  宁文宁笑着对我说:“新时代苏武牧羊,也有了结果。”
 
  退休后,他用全部精力研究180师的前世今生,千古奇冤。归来被俘战友的坎坷人生。他的书柜里全是搜集来的180师的图书报刊资料。 
 
  他还想到台湾去,看看那里的原180师的战友们,写写他们的心路历程。得赶快,不然来不及了。他这样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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