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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年忆牛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09-28
牛年忆牛
牛年将近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那是一望无际的鲁西大平原上,千年古运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除了运河岸上的成排杨柳,无边的麦浪,就是村子里的鲁西大黄牛了。黄牛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黄牛的个头大,毛色金黄,性情温驯。小牛犊像顽皮的孩子,不知从哪里忽然钻出来,在当街撒欢。黄牛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了生气,带来了希望。然而我这次回家,整个村庄看不到一头黄牛,也看不到任何一头驴马之类的大牲畜了。弟弟解释说,现在都用拖拉机耕地,用联合收割机收割,用机器磨面,牛没有多少用处了。再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剩下些老人孩子,养牛要铡草垫圈,也伺弄不了。我走在村子里,听不到牛叫声,看不到牛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不由得想起我家的两头牛的故事来,这真实的故事埋在我的内心深处,它们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忘,反而随着我的年令逐年老去,变的更加清晰起来。
大约是一九五三年吧,夏天绵绵大雨,泡坏了我家三间土墙北房。父亲决定来年春天翻盖,并发了狠心说,吃糠咽菜,借钱举债,也得用一圈八寸石头。在千里平原上,买石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除了要有买石头的能力以外,运输尤其困难。本地没有,要到黄河边上的关山去拉。大户人家用几套骡馬胶轮大车就能解决问题。小户人家就得人单力薄地自己拉。那时家里养了一头二岁多的小母牛,也是从小牛犊买来养大的,收完秋之后,父亲套上这头小牛去拉石头,第一天走到,装三块石头,再走一天拉回来。我向父亲为什么不多装几块?他说,牛小,多了拉不动。别累着她,慢慢拉吧,拉到明年二月里,也能拉齐。就这样拉两天,歇一天,再去拉。一个农民和一头牛,用他们的辛苦,泥里水里去构筑他们心中的家园。如此往返到二月里,石头拉齐了。拉完最后一趟,卸了车,父亲搂着牛脖子当着全家人说:你有功啊!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呀!奶奶烧了一大盆豆面玉米靣糊糊犒劳地。她通人性似的叫了几声,喝完又朝奶奶父亲叫了几声,像是道谢一样。后来这头牛又拉土拉砖拉木料,直到新房盖起,一直没闲过。由于头年夏季大雨成灾,黄豆玉米都淹了,牛吃的玉米秸和豆秸都 收的少,盖完房,牛的草料也吃完了。怎么办呢?离麦收还有两个月呢。地里除了没吐穗的麦苗,什么都没有。青草也又小又少。父亲开始想借,但跑了一圈也没借着,家家户户都一样受灾,一样草料不够。没有办法,憋了三天,父亲对全家人说,这头牛对咱家有恩,我舍不得卖呀!可是没东西喂它,不能饿死呀。思前想后,只有卖了,她才有条活路。这牛好像有灵性,似乎听懂了人的商议,那几天无精打采,吃喝都很少。也不像平时那样一天都要呣呣地叫几声。到卖的那一天早上,奶奶又熬了一大盆玉面糊糊喂她,搁平时她早就抢着喝光了。可是那天,她向着奶奶叫几声,低头闻一闻,又叫几声,就是不喝。奶奶和娘都看着她流泪。父亲往外牵时,她倒退着死也不肯出院门。父亲拉不动,只好对她说:我也不愿意卖你,可是没法呀。还有两个月,麦秸 才能下来,这两个月你吃什么呀?不能饿死你呀。那牛好像听懂了父亲的话,僵持之后跟父亲走了。走出小院这后,又回头叫了好几次,叫的全家人泪流满面。父亲卖牛时不图价钱高低,只问人家草料足不足,最后卖给了邻村一户无牛而草料多的人家。解下牛笼头,拎着牛缰绳回来时,那牛追着他呣呣 地叫个不停,父亲说,叫我的心碎呀。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卖牛了。
麦收过后,父亲又从集上买回一头几个月大的黄色小牛犊。全家人喜欢的不得了。一家人像对一个孩子一样照料她。那时我读小学,放了学,我就去割青草喂她,她跟我最亲,常常用舌头舐我的手和衣袖。满一岁以后,父亲开始教她干活,从最简单的拉石滚压场、拉磨、到拉犁,直到较难的拉车架辕,全套庄稼活都会了,个子也长的高大粗壮,结结实实。奶奶每天要把泔水攒一大盆加上剩饭菜喂她一回。每次都笑眯眯地看着她爱怜地说:你才多大呀,什么活都会干了啊!可别累着了啊!我永远都忘不了奶奶对那头牛爱怜交加的眼神。到秋后,父亲说,三岁了,到冬天没话的时给她配上,明年还能再添个小牛犊哩!于是,全家人都盼着冬天快到来,然而冬天等来的是一场晴天霹雳,应该是五六年吧,毛主席要搞农业全作化,成立高级社,说是自愿,实际上是强迫农民把土地、耕牛和大农具全都集中了。世世代代开垦置买的土地、全家人頼以生存的土地被夺走了,活命的根基没有了,整个村庄陷入一片恐慌之中,那里有文艺作品中造谣的农民兴高采烈的入社呀!听说要牵牛,全家人惶恐不安。不管干部怎么说,奶奶只认准一条:反正地和牛都没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啊!牵牛的那天,奶奶无力地依在大门的门框上,她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拉扯阻止,她知道她挡不住,她只是流着泪一遍一又遍说:俺这牛肯吃,你们要喂饱她呀!她干活肯下力气,你们可别打她呀。牛牵走之后,全家人都没有话语,生活的希望似乎破灭了。第二天奶奶晚饭后习惯地端了一大盆泔水去喂牛,走到前院牛屋门口,才看见牛屋空了,牛槽没了,她心中一惊,两手一松,泔水盆摔得粉碎,一屁股坐到地上。家人听见响声扶她起来,搀回屋里,从此一病不起,求医问药,无济于事,二十多天后,告别人世。父亲说,你奶奶心痛咱家的那头牛,那是她的命呀,这心病,哪是药能治得好哟。
离家的那天清晨,我走在村子里的水泥路上,听不到牛叫,闻不到牛的气息。心里怅然若失。
(真实纪事,非文艺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