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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德雷的鞋底与小布什的鼻子(总统系列之三)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6-07-29
艾德雷的鞋底,破了;小布什的鼻子,伤了。两件事相隔半个多世纪,因为新闻图片,在我的笔端走在了一起。
1953年,美国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授予《弗林特日报》摄影记者比尔·加拉格尔的《艾德雷鞋底洞穿》(见《普利策新闻奖图语》一书第31页,四川文艺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我们已经不太有人知道艾德雷·史蒂文斯是何方“大虾”了,他是1952年美国总统候选人。那时,他是伊利诺斯州的州长,是民主党这边的总统候选人;而他老兄的命也真不好,他遇上的对手——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德怀特·艾森豪威尔,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二战中欧洲盟军远征军的总司令,当时且是北约武装部队第一任最高司令官。不仅1952年这回竞选艾德雷输了,1956年总统竞选他又输给了艾森豪威尔。我看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别说艾德雷,就是拿小布什和他爹爹老布什这么厉害的人去跟艾森豪威尔比拼,也是笃定要输的。
《艾德雷鞋底洞穿》这帧照片摄于1952年9月2日。画面上的艾德雷坐在主席台的沙发上,正专注地翻阅检查着演讲稿,左右也有人坐着;这是竞选的第一站,在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市。艾德雷把他的右腿架在左腿上时,在他前方的该市日报记者加拉格尔正蹲着,看见了他的整个皮鞋鞋底——发现鞋底有个大洞!加拉格尔悄悄调好焦距,捕捉到了这个平常根本不可能见到的画面。《艾德雷鞋底洞穿》一经刊发,就拔动了万千美国读者对这一“破洞”的二度审美创造,使“貌不惊人”的破洞迸发出奇异的魅力。一个被无意发现的鞋洞,确实也体现了主人素朴、务实的作风和鲜明的个性,“可以说,这个鞋洞是那一代美国人的朴素精神的象征”。次年评选普利策奖,这“鞋洞”就这样获奖了。艾德雷得知后给加拉格尔发去了贺电,上面写道:“很高兴听说因为我的一个洞而获奖。”
艾德雷竞选总统尽管失败了,但他以一位政治家、外交家、美国驻联合国大使的身份,成了美国理想主义的象征。在我们从小被灌输的脑子里,只有我们自己的领袖是朴素又朴素、一件衬衣补丁打补丁,穿了又穿的,真的无法想象,那么发达又那么堕落的“美帝国主义”国家,一位总统候选人,那时节竟然穿着鞋底洞穿的皮鞋!听说他们只会奢侈地将喝不光的牛奶往大海里倒的呀,怎么皮鞋漏底也穿着!不管怎样,那时的艾德雷好歹也是一个州里的州长了,就像俺们这里的省长,可谁发现我们的省长穿破鞋的?我在想,就算万一我们的省长部长或者更高级别的领导,真的穿了鞋底洞穿的皮鞋,万一也被记者拍到了,会被登在报纸上吗,或者,万一也被登在报纸上了,那能获得一个国家最高的新闻奖吗?
美国哲人爱默生曾说:“所有的伟人都是从艰苦中脱颖而出的。”这是因为爱默生生活在19世纪的美国,到了20世纪中叶,也就是艾德雷竞选总统的时代,生活普遍已不是那么“艰苦”了;而到了如今老布什小布什这个时代,作为世界头号富强的国家,相信在美国是没有“鞋底洞穿”的皮鞋可穿了。既然无法看到“底下”的精彩,我们倒可以看到“上头”的精彩,比如小布什的鼻子。
我们都知道小布什喜欢骑自行车,但他老人家车技似乎一般般,因为老摔跤。2004年5月,他在得克萨斯州私人农场骑自行车时,不慎从山地车上“骨碌”下来,鼻子、下巴、上嘴唇、右手和膝盖等多处檫伤,于是我们看到了多幅总统布什摔伤的“丢脸”照片。摔伤的布什笑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仔细看看,那神情也怪可爱的。到了2005年7月,在苏格兰的格伦伊格尔斯参加八国峰会期间,布什又兴致勃勃地去过“车瘾”,没承想又“落马”了,不但自己挂彩还撞伤了一位当地警官!这下好了,会见记者时,布什手指贴着不少胶布,他倒一点不害臊地将那手掌展示给大家看,于是我们又瞧见了那“丢手”的照片。如果说这些“丢脸”“丢手”的照片还不算“丢人”的话,那么,再瞧瞧另一张到处流传刊登的照片吧,那就是去年布什在安理会会议上给赖斯写纸条的照片,是一名路透社摄影记者拍到的,照片显示,布什总统在一张纸上用铅笔写道:“我认为我可能需要去洗手间休息。”这张照片公众谈论很热烈,这不奇怪;可是奇怪的是,咋就没见布什因此生气什么的!
不由得想起德国的克林凯尔说过的话:“真正的伟人常常是平凡的,他们的行为既不做作,也不虚饰。”在一个自由而开放的国度,才有这样的总统级别的“不做作、不虚饰”。我们无法想象,如果换一个别的国家,换一个制度环境,如何可能让这样“出格”的照片“出笼”!比如在前苏联时期,就有一个特殊的职业:修版师。每个报刊和出版社都有一支人数不等的照片修版师队伍,中央一级的大报修版师更是不可或缺,有的甚至多达二三十人。修版师主要干的活儿当然就是修版——修理版面上领导人的照片,领导心情欠佳、脸色阴沉,可以修成热情洋溢的笑脸;头发被风吹乱了,可以修成整齐光洁的发式;照片里如果有人“多余”,可以将多余的人整个儿从照片上“修走”。
因此,在苏联新闻史上出了一张最著名的照片——赫鲁晓夫与两顶帽子。作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赫鲁晓夫,有一回去机场迎接一位外国领导人,当时正值深秋,大家都身着大衣头戴礼帽,而照片上的赫鲁晓夫却没有戴帽子。照片要发表时,主管部门指出:“苏联国家元首怎么能给西方人行摘帽礼呢?”于是,修版师就在赫鲁晓夫的脑袋上画了一顶帽子,当照片在报纸上刊出时,公众不禁目瞪口呆:赫鲁晓夫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手里还拿着一顶帽子!修上去一顶,竟然忘了修掉另一顶!也真难为了非电脑时代的修版师,现在用电脑软件修理起来可是容易多啦!当然,有的“东西”修起来没这么麻烦,比如很长一段时间,苏联报刊上戈尔巴乔夫头顶上的红色胎记都被轻松“修掉”了;可是,西方媒体在刊登戈氏照片时未加任何修饰,胎记分外耀眼;到后来,苏联报刊也只好不再做彻底的“技术处理”了,只是让胎记隐约可见而没那么显眼。
在一个漫长的时代,苏联都没有能够给世界贡献杰出的新闻照片。这不能只怪修版师和摄影师,而要看看其背后的制度环境。其实,人的形象,并非因为光辉而光辉。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见得就是伟人,脸上负伤、鞋底洞穿不见得就是卑微。看看报纸上的照片,是能够看出一个国家的自由指数和文明程度的。回顾普利策奖照片,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获奖作品能代表新闻摄影的最高成就,能加深受众的美国记忆和世界记忆,能成为全球新闻界的晴雨表和风向标,能化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
普利策奖中,有两幅与火与灾难相关的照片很著名:1973年的《火从天降》是越战场景,飞机投下的凝固汽油弹吓坏了一群越南孩子,照片中心的小女孩撕掉着火的衣服赤身裸体哭喊着奔逃,这幅照片导致了越战提前半年结束——前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战争,恐怕也有类似场面,可你能在苏联的报刊上见到这样的照片吗?1976年的《波士顿太平梯事故》是火灾场景,一位妇女和一名儿童从空中坠下的瞬间触目惊心,这幅照片促使当地政府全面检修安全设施,从而拯救了更多的生命。设若换一个国家,这两幅照片恐怕连见报的机会都没有:前者可以说是丑化战争中自己国家的形象,后者可以说是放大灾难中悲惨的场景,都属于“不像话”之列。
尊重事实、直面真实,是新闻照片的生命,也是新闻照片中主人公形象的生命。然而,对于我们来讲,“家丑不外扬”是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劣根性,这种劣根性表现在新闻照片上,就是只许“孔雀开屏”;表现在政坛人物身上,就是不得“有损形象”。甚至小小的地方官,也要对当地媒体刊发其活动照片进行“审稿”,不可让画面丁点有损他的威正之形象。
艾德雷的鞋底,破了——没有“国家意志”层面要把这一照片内涵无限拔高;小布什的鼻子,伤了——没有“领导意识”领域要将这一照片意义扭曲解读。它们都只是真实历史自由记录的一个瞬间。尼克松在他的《领导者》一书中说到:“一个领导人跻身于伟大领袖之列的可靠公式有三个要素:伟大的人物,伟大的国家和伟大的事件。”透过新闻照片我们不难明白,摄影师损不了一国政要成为伟大领袖的形象,修版师则帮不了领袖欲进入伟大之列的忙;领导人要想成为伟大的领袖,紧要的绝不是控制这个不能拍、那个不能发、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用,而是要努力使自己的人格伟大起来、让自己的国家伟大起来,至于“伟大的事件”,那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啦!
原载《2006中国杂文年选》,入选《中国当代杂文二百家(1949-2009)》一书;现收于《这个世界的魂》(徐迅雷著,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已4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