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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10-16
论施彦端“进士”不是《水浒传》作者
(一)
苏北兴化施氏家族,于明景泰四年修的国贻堂《施氏家簿谱》手抄本中写有“元朝辛未科进士,第一世,始祖彦端公字耐庵。”自谓曾与这个施彦端字耐庵仅仅是“墙一间”而居的王道生,在其《施耐庵墓志》中,除了写明“至顺辛未进士”外,还写明“曾官钱塘两载”,著有“《水浒》”。白驹镇施氏宗祠的神主牌上也写明“元辛未进士始祖考施公耐庵”①等等。这些材料是是非非,难辨真伪。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许多学者纷纷著文辩析。刘冬先生已发表多篇著作,论述这一问题,仅就1980年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的《施耐庵生平探考》一文中,就肯定苏北这个施彦端字耐庵“十三岁入私塾”,“三十五岁中进士。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官钱塘二载。”据此,苏北施彦端——字耐庵——进士——钱塘为官,这自然使人与家喻户晓的《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合二为一。对此,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一直来是个激烈争论的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
(二)
笔者曾经论及,研究《水浒传》作者问题,固然应当重视那些“外部”的有关资料,同时更应重视《水浒传》文本“内部”的研究,如果内外结合起来,可能效果更好些,结论更准确些。
这位施彦端字耐庵究竟是不是“进士”?是不是《水浒传》的作者?不妨就先对照一下《水浒传》文本,看看是否与“进士”的身份、学历功底等相符。
众所周知,自隋代兴科举以来,凡是想参加科举的士子,都必然要反复研读“四书五经”。至于元代,上述这个被称为“辛未进士”或“庚午进士”的施彦端字耐庵,也决不例外;而且还有更特殊的规定。王道成先生在《科举史话》中就指出:“当时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之分,所以考试的程式也有所区别。蒙古、色目人试两场,汉人、南人试三场。在考试内容方面,对汉人、南人的要求也比蒙古、色目人严格得多”[2]。金铮先生在《科举制度与中国文化》中指出“元科举第一场考‘经义’,主要从朱熹所列定的‘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中出题,规定考生必须遵循程、朱之注疏。《诗经》亦必遵朱熹的《诗集传》”。[3]看来,这个施彦端字耐庵如果真的是“进士”,那么,他对“四书五经”以至《诗经》的朱熹《诗集传》,必然要自我要求“严格得多”,必然要加倍的反复研读。这当是无可置疑的。
也当是众所周知,“四书五经”中有许多都是论述、记叙或描写北方之事,其编著者也大都是北方之人。势所必然,“四书五经”中也就要涉及北方的地理态势与气候风物之类。如“五经”中的《诗经》,齐、曹、郑、魏、唐、邺、鄘、卫、王、陈、桧、秦、豳等国的诗,就产生在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等北方大地。又如,《春秋》以及“四书”中的《论语》、《孟子》等,记述了许多人与事,必然都要写到实实在在的北方地域。照此看来,如果这个施彦端字耐庵,真是“十三岁入私塾”,而且是更为“严格”地研读了二十多年“四书五经”的“进士”,对上面所说的地理态势与气候风物之类,必然已有相当的熟悉的。底下,就列举一些例子,让事实来说明一下。
先看有关地理态势的描写。
《水浒传》第三回,描写陕西省华阴县的史进与“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结交,致使官军前来捕捉,只得烧了自己庄园外逃。这时,有如下一段文字:
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4]
这个延安府,位于少华山下华阴县的北面,直线距离约450余里,而渭州位于华阴县西面,即今甘肃省东南部的平凉县地区,直线距离约700余里。当时,史进已是成年人,从自己的故乡出发去延安,居然不知道渡渭水北上而竟要盲目西去,要走这么多的冤枉路。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唯一的解释就是,《水浒传》的这位作者对陕西省的有关地理态势,非常无知,以致这么乱扯一通。
现在,具体地对照一下《诗经》中的有关描述,就根据朱憙注的《诗集传》。如《郑风》,《诗集传》中的注是:
郑,邑名,本是西都畿内咸林之地,宣王以封其弟友为采地……咸林,在今华州郑县。
这个华州,为西魏废帝三年(554)设置,治所就在华山,就是今天的华县。隋大业初撤销。唐武德初重建,治所在郑县,也就是今天的华县。可见,朱憙所指的“华州郑县”,实际就是同一处所。华州的辖区相当于今天的陕西省华县、华阴、潼关以及渭水北面的下邽镇一带。非常明白,这里的华阴县,地处少华山北麓,就是《水浒传》中史进的故乡。
又如《秦风》,《诗集传》中的注是:
秦,国名,其地在禹贡雍州之域……平王东迁,秦仲孙襄公以兵送之,王封
襄公为诸侯,曰“能逐犬戎”,即有歧丰之地,襄公遂有周西都畿内八百里之地。
至玄孙德公又徙于雍。秦,即今秦川。雍,即今京兆府兴平县是也。
这个雍州,当指东汉兴平元年(194)分凉州地而设置,三国魏时治所在长安,在今天西安市西北面,辖境相当于今天的陕西省中部,甘肃省东南部,宁夏回族自治区南部等地域,正是“畿内八百里之地”的主要地域。《水浒传》中史进所错走的渭州——甘肃省东南部的平凉县,自然也包括在内。
再看《豳风》,《诗集传》中的注是:
豳,国名,在禹贡雍州歧山之北,原隰之野。……豳,在今邠州三水县。
这个豳州,北魏太和二十年(496)改邠州,比上述这个雍州的设置要晚302年,治所在陕西省安定县,就是今天的宁县。其辖境相当于今天的甘肃省宁县及镇原县南部地区。这一带原是周代祖先立国之处,今天的平凉县,就与镇原县贴近。
根据上述《诗经》中《郑风》、《秦风》、《豳风》所涉及的地理态势,完全可以知道,华阴西面是华县,再向西是雍州治所长安,转向西北是豳州治所安定,西面不远就是平凉地区,这就是西周“畿内八百里之地”的西部。而延安府则在“畿内八百里之地”的北面。试想,一个长期研读《诗经》中《郑风》、《秦风》、《豳风》的进士,应当不是一般地而是非常具体地知道上述地理态势,而当他撰写《水浒传》中的史进形象时,怎么会是如此无知,乱扯!
再看《水浒传》第五回,鲁智深连续两次“大闹五台山”之后,在文殊院住不下去了,于是,智真长老叫他去投开封大相国寺智清长老处。有这样一段描写:
鲁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远远地望见
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这所庄院,就是桃花山麓的桃花庄,属山东省青州“所辖地面”。究其实际,自山西省五台山到河南省的东京开封府,基本上是径直南下,直线距离约1000里,而鲁智深却东南走,横过河北省,直到山东省东部的青州地面,即今天的淄博、青州一带,直线距离已超过1000里,再从此地转西南面到东京开封,直线距离将近900里。这个鲁智深几乎要多走一倍的冤枉路。非常明白,这位《水浒传》作者对山西、河北、山东、河南一带的有关地理态势,也是非常无知,也只好这么乱扯一通。
现在,也还是具体地对照一下《诗经》,仍是根据朱憙注的《诗集传》。
先看《唐风》,《诗集传》中的注是:
唐,国名,本帝尧旧都,在禹贡冀州之域,太行恒山之西,太原太岳之野。周
成王以封弟叔虞为唐侯。……唐叔所都,在今太原府。
这个太原,作为郡名,建于战国秦庄襄公四年(前246年),治所在晋阳,就在今天的太原市西南边。秦时,辖境相当于今天山西省五台山和管涔山以南,霍山以北地区。作为一个府名,建于唐开元十一年(723),治所在太原,就是今天太原市西南边的晋源镇,辖境相当于今天的山西省阳曲以南,文水以北以及阳泉市、平定县、寿阳县、昔阳县、盂县等地。这个盂县的北面就是五台县,就是五台山所在地。这座五台山上的文殊院,就是《水浒传》中鲁智深落发为僧处,他去东京开封大相国寺正是从此地出发。
再看《邶风》、《鄘风》和《卫风》。《诗集传》的注是:
邶、鄘、卫,三国名。在禹贡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东南跨河以及兖州桑土之野。及商之季,而纣都焉。武王克商,分自纣域,朝歌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以封诸侯。……卫本都河北,朝歌之东,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后不知何时并得邶鄘之地。……故卫都即今卫县。漕、楚、丘皆在滑州,大抵今怀、卫、澶、相、滑、濮等州,开封大名府界,皆卫境也。
这个卫州境内的开封府,就是大相国寺所在地,就是《水浒传》中鲁智深所要投奔的目的地。《卫风·氓》中有“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之句。《卫风·竹竿》中有“泉源在左,淇水在右”之句。这淇水,就是流入开封城北不远的黄河。另,《孟子》中的“孟子见梁惠王”,这个“梁惠王”,就是魏惠王,就建都在开封。这个开封府,对于研读“四书五经”的士子说来,真可谓是烂熟于心的。
再看《齐风》。《诗集传》的注是:
齐,国名,本少昊时爽鸠氏所居之地,在禹贡为青州之域。周武王以封太公望,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今青、齐、淄、潍、德、棣等州,是其地也。
这个齐国,都城在淄州的临淄,其东百余里就是青州城。《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自山西五台山欲去河南开封而错到的桃花庄,就是在山东省这个青州境内。在“四书五经”中,涉及青州一带的地理态势还有多处。在此同时提一下。如《春秋·齐晋尤之战》有“(齐顷公)遂自徐关入”之句。“徐关”,在山东省益都境。(齐顷公)所“入”之处,就是齐国境内青州西边不远的临淄。又如,《左传·晋入齐平阴之战》中有“十二月,戊戌,及周秦,伐雍门之荻”。这个周秦,也是在齐国境内的临淄附近。这些地方,都可以说与鲁智深错入的桃花庄相距不远。另,《论语》中不断提到的至圣孔丘,《孟子》中不断提到的亚圣孟柯,都是山东人。孔丘的学生,如颜渊、有若、曾参、仲由、冉求、宰予等也都是山东人。孔丘还游历过宋、卫、蔡、楚、齐等国,即今天的河南、山东各地。对研读《诗经》、《论语》等的士子说来,山东的地理态势也可谓是烂熟于心的。既然如此,当他描写《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形象而涉及山西五台山、河南开封府与山东青州一带的地理态势时,怎么又是如此无知,乱扯!这又怎么解析?
再看《水浒传》第十六回,吴用等七人在济州郓城黄坭冈上,遇到了押送生辰纲的杨志,双方有如下的对话:
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兄弟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坭冈上如常有贼打劫客商。……”
这个濠州,在开封东南面,其治所在安徽凤阳东的钟离,直线距离约800里;而郓城,在开封东北面,直线距离约360里。吴用七人从安徽濠州“上东京”开封,怎么会先北上郓城而后再西南下开封?由于《水浒传》作者的无知与乱扯,竟让“智多星”吴用也说了“胡话”,而精明的杨志竟也不会怀疑?一句错话,损害了两个人物形象。
现在,就对照一下《诗经·鲁颂》。《诗集传》中的注是:
鲁,少皞之墟,在禹贡徐州蒙羽之野,成王以封周公长子伯禽,今袭庆东平府沂、密、海等州即其地也。
这个东平,作为郡名,国名,是汉甘露二年(前52年)改大河郡为东平国,治所在无盐(即今东平东),辖境相当于现在山东济宁市、汶上县、东平县等地。作为府名,是北宋宣和元年(1119)改郓州为东平府,治所在须城(即今东平县),辖境相当于现在山东汶上县、平阴县、东平县、梁山县、肥城县、阳谷县、东阿县等。吴用等七人与杨志对话的黄坭冈,就在梁山县西南不远的郓城境内。
再看《鲁颂·泮水》,有“既作泮宫,淮夷攸服”,“既克淮夷,孔淑不逆。式固尔犹,淮夷卒获”等句。这里的“淮夷”,就是指淮河流域尚未开化的人。“夷”是一种贬称。《水浒传》中吴用等自称是“濠州人。”这个濠州,就是隋代开皇二年(582)改西楚州而设置的,它处于淮河流域的主要地段,辖区相当于现在的怀远、定远、凤阳、嘉山等县。至于东京开封,上文已经说得很清楚。所以,一个研读《诗经·鲁颂》,认识濠州、开封与郓城地理态势的士子,要描写吴用等七人从濠州到开封,是绝对不应该也绝对不会错到郓城境内的黄坭冈去的。
等等。仅就上述三个例子,就足以说明《水浒传》作者,对北方地理态势方面的无知无识。按其实际,《水浒传》中关于北方地理态势的描写,舛错谬误之处极多。马幼垣先生的《水浒论衡》[5],邹振九、樊栋卿两先生的《水浒在地理叙述方面错误的又一例》,《〈智取生辰纲〉的地理疏漏》[6]等文均已有所论及。笔者曾经作了较全面的考察,比较明显而重大的舛错谬误处就有27处之多。这众多的地理态势舛错谬误的描写,充分表明《水浒传》不可能出于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并相当熟悉北方地理态势的士人之手。
附提一句。进士,是必须去北京考试的。施彦端是苏北人,他去考试,或车马,或步行,必然要经过山东、河北许多地区。如果真是这样,他对山东、河北一带也不至于如此无知、无识。
(三)
现在,看看有关北方气候风物方面的描写。
《水浒传》第十一回《林冲雪夜上梁山》。描写的是,林冲被奸贼高俅迫害,在“纷纷扬扬,捲下一天大雪”的严冬时刻逃离沧州草料场,投奔八百里外的梁山泊。当他来到梁山泊边的一间酒店时,有如下一段文字:
林冲问道:“此间到梁山泊还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到第二天,果然是酒保朱贵向芦苇丛中射去号箭,小喽啰便“摇着一只快船过来”,把林冲渡到金沙滩头。林冲一看,梁山泊竟是“山排巨浪,水接遥天”。须知,北方的严冬,就是滔滔波浪的黄河也已结冰,大量河汊湖泊,冰上更可行人跑车呢,怎么可能有如此景象!
再看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身处河北蓟州的杨雄与石秀,于“十一月中旬”,把潘巧云与迎儿骗上翠屏山时,有这样一段山景描写:
远如兰靛,近若翠屏。涧边老桧摩云,岩上野花映日。漫漫青草,满目尽是荒坟;袅袅白杨,回首多应乱塚。……
试想,河北蓟州的冬日,何来“兰”、“翠”之色,以至“野花映日”、“漫漫青草”、“袅袅白杨”?
当杨雄与石秀杀了潘巧云与迎儿之后,又携带早已在山上“勾当”的时迁一同去投奔梁山。他们路过郓州地面的祝家店时,因时迁偷了店中一只公鸡,引起与店小二争吵,而后,“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须知,在这严冬季节的郓州,夜里的温度可能是零下几度甚至十几度几十度啊!“赤条条地走出”,受得了吗!
再看第五十三回,戴宗与李逵去河北九宫县二仙山寻找公孙胜,也正是严寒的冬日,也有这样一段山景描写:
流水潺湲,涧内声声鸣玉珮;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戴宗和李逵)
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姑提一蓝新果子出来。
严寒的九宫县二仙山,居然有“流水”、“飞泉”与“新果子”,岂不奇哉!
仅就上述三个例子,《水浒传》对北方气候风物方面的描写也是一种无知,乱扯。
其实,在“四书五经”中也有北方气候风物方面的描写。这里,只从《诗经》中引两条,以便对照一下。
且看《诗经·小雅·何草不黄》: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
据朱注《诗集传》,这是“兴也。草衰则黄”,意喻“周室将亡”。这诗的含义,此处不论。而“周室”所在地域,如西周,则是上述所讲《豳风》地理态势时的“畿内八百里之地”,即关中一带;如指东周,中心地则是东都洛邑一带。关中与洛邑,纬度差不多,都是北纬34——35度之间。这一带,秋天来临,便“何草不黄”、“何草不玄”,叶子都要枯干,变成黄色以至黑色了呢。而《水浒传》中写到的蓟州翠屏山与二仙山一带,则是在北纬四十度以上,又是在深冬,比起关中与洛邑一带更要寒冷得多,山野自然要萧索得多,怎能还有“野花”、“青草”、“流水潺湲”、“飞泉瀑布”以及“新果子”之类。《水浒传》的作者,如果真的是一个士子,自然要研读《诗经·小雅·何草不黄》这些诗篇,怎会在作品中写出如此背时的文字!
再看《诗经·豳风·七月》: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
据朱注《诗集传》:“赋也。凿冰,谓取冰于山也。冲冲,凿冰之意。《周礼》,正岁十二月令斩冰是也。纳,藏也。藏冰,所以备暑也。凌阴,冰室也。豳土寒多,正月风未解冻,故冰犹可藏也。”这里说明,严冬季节,要“取冰”,可见其冰冻的具体情状。《豳风》地域,前面已经提及,即今天的甘肃省宁县及镇原县南部一带,如以宁县为测量点,南距北纬三十五度线约60公里,而山东梁山则南距北纬三十五度线约90余公里,即更可能冷些。同样是严冬季节,梁山泊怎么会有“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以至可以船只往来!人们又怎能深更半夜“赤条条地走出”来!《水浒传》的作者如果真的是一个士子,自然也要研读《诗经·豳风·七月》这些诗篇,又怎会在作品中写出如此违规的文字!
还须指出,一个封建社会里追求“进士”之类的士子,除了研读“四书五经”之外,往往也同时涉猎其它一些著作的。像生活在元明之交的施彦端,如果真是“十三岁入私塾,三十五岁中进士”,那么,他在文学方面,如楚辞汉赋、建安七子、唐宋八大家、以及元曲四大家等的诗文,或多或少总要有所接触;在史学方面,当今通行的二十五史中,除了《宋史》,因编撰于元末,未必能阅读外,其余宋代以上的二十一史,都是或多或少有可能阅读到的。在这些史书中,有的还专辟有《地理志》这个大栏目,非常具体地叙述各处的区划、城市之类。上述文史著作,往往也涉及北方的地理态势与气候风物之类。这个施彦端,对这些文史著作,只要稍许有所涉猎,那么,执笔为文之时,必然不会如此舛错百出,谬误万端的!
(四)
还不妨看看《水浒传》中语言文字的运用。
而今,能够看到较完整的早期《水浒传》,就只有明万历间杭州容与堂所刻的本子。笔者就是根据上海人民出版社于1973年影印的这个本子,摘引一些实例,简说一下上述问题。
首先,是为数不少的错别字。且看: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付回家。(二回。“付”,应作“散”。)
且将些酒来,师傅吃,休得要抵似醉了。(五回。“似”,应作“死”。)
林冲道:“值时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七回。“时”,应作“是”。)
(公差)道:“……你须精息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八回。“息”,应作“细”。)
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积。(十二回。“积”,应作“际”。)
若非挟士行仁爱,定使圜扉锁凤鸾。(二十二回。“挟”,应作“侠”。)
柴进赶将出来,误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二十三回。“误”,应作“偶”。)
(何九叔)用五轮八宝万着两点唇水眼,定睛看时。(二十五回。“万”,应作“犯”;“唇”,应作“神”。)
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拔开。(二十九回。“拔”,应作“摊”、“掀”、“拉”等字。)
黄信与众好汉讲礼吧,坐与花荣肩下。(三十五回。“与”,应作“于”。)
这个相黑杀天神。(三十九回。“相”,应作“像”。)
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三十九回。“行”,应作“刑”。)
黄文柄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至监”。(四十回。“监”,应作“荐”。)
两个小牢子,一个驮着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着若干段子采赠之物。(四十四回。“段”,应作“缎”;“赠”,应作“缯”。)
“头醋不艳彻底薄。”(五十一回。“艳”,应作“酽”。)
罗真人笑道:“贫道已知此人是上界地杀星之数。”(五十三回。“地杀”,应作“天罡”或“天杀”。)
呼延灼与韩滔、彭玘都与了毕胜军状。(五十五回。“毕”,应作“必”。)
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
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虽是不在此人之下。”(七十回。“虽”,应作“真”、“确”等字)
(宋江)道:“……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非弄得撅撒了。”
(七十二回。“非”,应作“要”。)
一个双环扑兽创金明。(七十六回。“创”,应作“戗”。)
却似骊山顶上周幽王褒氏戏诸侯。(七十九回。“氏”,应作“姒”。)
高俅于天子众官都在城上。(八十回。“于”,应作“与”。)
把高俅碎得定,只一交,攧翻在地褥上。(八十回。“碎”,应作“捽”。)
(花荣)覷的来马交近。(八十七回。“交”,应作“较”。)
众将军兵,难寻路径,剏到一个去处。(九十七回。“剏”,为“创”的异体字,应作“撞”。)
岭岩上监把大石堆壘砌断了。(九十八回。“监”,应作“尽”。)
以上,共二十六处,仅是《水浒传》中的一部分。光从这些例子看来,有些是用词不准确,以致词不达意,如第二回中的该用“散”而用“付”,七十回中的该用“真”、“确”等字而用“虽”,七十二回中的该用“要”而用“非”,等;有些是缺乏严谨,以致前后舛错,如五十三回中的“地杀星”,明指李逵,其实,应作“天杀星”,或“天罡”;而大量的,则是音近或音同而误,如第五回中的该用“死”而用“似”,第七回中的该用“是”而用“时”,第八回中的该用“细”而用“息”,第十二回中的该用“际”而用“积”,二十二回中的该用“侠”而用“挟”,等等。这类差错,凡是学历功底较差的人是最容易出现的。
《水浒传》的原始本子,现已不能看到,现在能看到的较为完整的本子就是容与堂本。而在容与堂本之前,还有天都外臣序本,武定侯郭勋刻本与《京本忠义传》等残本。上述所见的诸多错别字,可能有少量是后来这些本子,在它的刻印过程中造成,不能完全归到原作者头上;但是,必须看到更重要的一面,即后来的每个本子,在它的刻印过程中,往往是在不断地修改,逐步减少错别字的。且举一例。在《京本忠义传》残页的第十卷第三十页中,有一句“孙立便交顾大嫂引了乐大娘子叔伯姆两个去后堂拜见宅眷,换过孙新、解珍、解宝参见了”。这里的“交”与“换”两字,分明是错用的,而在容与堂本第五十回中,分别改正为“叫”与“唤”了。就在同一节而稍后数百字中,又有一句:“军人每道:‘那厮……’。”这“每”字,分明也是错用的,而在容与堂本中也改正为“们”了。还须指出,自《京本忠义传》到武定侯郭勋刻本以至天都外臣序本,都是为一般学者所称的“善本”,在刻印过程中都比较认真负责,是相当精美的本子。从总的倾向看来,《水浒传》的原始本子,其错别字自然还要更多些。仅从这一点看,《水浒传》也不像是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进士”所写。试想,如此诸般的错别字,“进士”考试通得过吗!
同时,还有一些甚为粗俗的语言,且看第三十二回:
(孔亮)背后引着二三十个庄客,都是有名的汉子,怎见的,正是叫做:长王三,短李四,急三个,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乌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再看第四十四回:
布簾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石秀看时,但见: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竅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抽抽、红鲜鲜、黑稠稠,
正不知是甚么东西。
另,在容与堂本《水浒传》的各回中,如“鸟气”、“鸟人”、“撮鸟”、“鸟乱”、“鸟蠢汉”、“鸟主人”、“干鸟头”、“干你鸟事”、“却拜甚鸟”,等等,多处可见。这“鸟”即“屌”,男人的外生殖器。这些词汇与语言,全是粗俗的且往往含有谩骂之意。
孔家庄庄客的名字,潘巧云下身的描绘,还有“鸟”字的多处运用,都是甚为粗俗的。明代的李卓吾在评点容与堂本《水浒传》时,对庄客的名字与潘巧云的描绘,都勾了粗线,并分别写了眉批“可删!”与夹批“说出更俗!”这,很可以代表相当一部分文人对这一类文字语言的看法。推测起来,这类语言文字很可能是书会才人或说书艺人,为了迎合勾栏、茶馆、酒楼中看客的低级趣味而采用的,而把各种“水浒故事”编撰成《水浒传》的作者,对这类文字语言也有某些投合处,所以便也利用进去了,自然也不可完全否定是编撰者直接采集于社会的底层。试想,如果是李卓吾这类人来编撰《水浒传》,会有这一类语言文字吗!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进士”,并且“为官”的文人,当他汇集众多水浒故事而编撰《水浒传》的时候,当然不是1+1=2的简单算术,而是有一个去芜取精、艺术提炼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投合、运用这类语言吗!
总之,从《水浒传》中有关北方地理态势、气候物象的实际描写以及语言文字的运用等情况看来,它不可能出自一个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进士、“为官”者之手。由此看来,如果苏北大丰的施彦端真的是长期研读“四书五经”的进士、“为官”者,那么,他就不会写出如上的《水浒传》,即他不可能是《水浒传》作者。
不言而喻,这个苏北施彦端“进士”不可能与《水浒传》作者“钱塘施耐庵”合二为一。
注:
[1]上述三种材料,均是1952年以来苏北兴化、大丰一带所发现的“施耐庵文物史料”,散见于《施耐庵研究》一书,1984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
[2] 王道成《科学史话》,1988年中华书局出版。
[3金铮《科举制度与中国文化》,199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4] 据《明容与堂刻水浒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影印本。以下凡引《水浒传》文字均据此本。
[5] 马幼垣《水浒论衡》,台湾联经出版社,1992年出版。
[6] 邹振九、樊栋卿《水浒在地理叙述方面错误的又一例》、《〈智取生辰纲〉的地理疏漏》,均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分别见于《水浒争鸣》第一辑、第四辑,出版时间分别是1982年、1985年。
此文曾在2007年12月14日浙江省文学学会《三国》、《水浒》学术研讨会上宣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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