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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难号

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10-15

遇难号

 

  港口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这艘轮船。我被雇到这艘船上当一名临时工。他们告诉我就这么喊:“我要到‘遇难号’上去!放舢艇过来!” 轮船停泊在防波堤旁边。终于一只舢舨离轮船划了过来。一个人在船尾一左一右划着船桨。原来它是个头发棕红色的人,他浑身铁锈,满脸雀斑。我告诉他船主派我来做临时工。

 

  红头毛说:

 

  “下来吧!你自己往回划。”

 

  他把桨塞给我,自已坐到了桨手座上。我开始划船。在半路上铁锈色的人问:

 

  “你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吗?”

 

  “我干吗要知道?我去做临时工。干的活是把铁锈打下来。”

 

  “你将要去的是‘遇难号’。要是在那儿除锈,那就只剩下我们了——一共四个临时工。你要靠船了,这样会轻松些——把船帮子打穿。”

 

  “胡说!”我说。

 

  “老弟,我们可不胡说,不过你得快点儿划。你笑我?我们在甲板上过夜,要不船沉了跳起来都来不及。”

 

  我们已靠近船舷了。船帮子样子很可怕:凹凸不平、布满铁锈的铁板,有些地方涂着防锈漆,凹陷的部位突现出船的筋条,宛如一匹挨饿的瘦马。在我沿绳梯爬进船去时,就被擦得满身都是铁锈了。我走进水手舱,和大家打过招呼,往小桌上放上两瓶伏特加。水手舱里半暗不明,等点亮了灯,周围的环境使我大吃一惊:一切的一切----无论木质吊铺,还是桌子、靠椅全都发黑,并被海洋软体动物咬蚀得斑剥陆离。灯是绿的,舷窗框、铜钩和门上的锁----一切铜制品都呈深绿色。天花板上附生着干透的小贝壳。

 

  “你看什么看?” 红头毛说道,“‘遇难号’横卧在岸边已经五年了。淹死鬼曾经在这里一个劲儿地打牌。就在这张桌子上。”

 

  “在这以前一连五十年没有修理,死人就被带到这里睡觉。”

 

  这是另一个人说的话,他个子小小的,头发有点花白。

 

  第三个人不说话,坐在角落里。

 

  开始喝伏特加酒,用洋葱下酒,像苹果一样啃着。临时工身边也找不出别的东西。我得知红头毛叫亚什卡,老头叫阿方纳西.••伊凡诺维奇。

 

  “玛莎,玛莎!” 红头毛喊道。我回过头去一看。“玛莎,你到我们这儿来坐,把酒喝了。”

 

  坐在一个角落里的第三个人站起身走了过来。他这个人个子高高的,长着一双黑眼睛。“是希腊人,又不像。” 我忖道。

 

  “你别觉得奇怪:他有一个女人名字——马利亚。他大概有五个名字,马利亚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我们就叫他玛莎。他不是俄国人,是西班牙人。伊斯班约洛[1]!” 说着亚什卡碰了碰西班牙人的肩膀,指了指白铁皮杯子。“喝!”

 

  西班牙人稍稍喝了点。亚什卡和老头准备到岸上去取第三瓶酒。我把最后几个铜币交给了他。我和西班牙人两个人就留了下来。他俄语说得不好。不过我还能勉强听懂。他像喝葡萄酒那样从杯子里一口一口地呷着伏特加。起初他还有点腼腆,接着姿势优雅地坐好,再接着说话的时候就霍地站起来。

 

  他告诉我自己当过斗牛士。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斗牛士。他穿一件蓝色短上衣,一条帆布裤,浑身上下都是斑斑铁锈,但是他霍地站起来的动作是那样矫健,站立的姿势是那样独特,使我忘记了他的衣着。我仿佛觉得他浑身上下都穿着光鲜闪亮的衣装。我只担心亚什卡和阿方纳西回来打断了斗牛士说的话。他说他一度已经声名远播,一帆风顺,住在宾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人们献上的鲜花。满屋子的鲜花,满屋子!他用双手做出样子表示鲜花之多,----多到无处可放。仆人常把这些鲜花偷走卖掉。房间里甚至因为花太多而使人感到气闷。他持剑冲刺的动作像闪电一样,谁也没那气势!

 

  “我没有摆出斗牛的架势,若无其事地站着,仿佛正要清理指甲似的。我的眼睛可是盯着那头公牛呢,我确切地知道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不!是半刻,四分之一刻!” 他响亮地弹了弹指甲。“场上一片死寂,大家都觉得为时已晚,----可就在这一刻剑闪电般出击了!” 西班牙人猛地向空中伸出手去,我坐着禁不住躲了一下。“就这么一下!整个场子里在这一刹那一片寂静,我只听见空气噪动的声音。您知道当整个场子一下子都长叹一声时……那掌声的热烈真是没法说!” 他随意地拍起了手掌。“还有满场子的人。那是什么场面!不过得了解那头公牛。在挑逗它,向它抛掷投枪,它用角牴马的时候,就要留心它的奔突,它的速度,----这一切都应当看得出来,这样才能估计出这一瞬间:你看它已经站在你面前,眼看着……这时便闪电般一击。咳!一下了结。”

 

  他坐了下去。

 

  有一次就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公牛提早半刻冲了过来。斗牛士和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站着。他不可能跳到一边再把剑刺过去,他只是为了自卫,没有按规则刺剑,没有往双角的后面刺剑,而是一下刺去正中心脏。他杀死了公牛,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满场的人怒吼了。他听到了叫喊声:‘肉贩子!’剑还留在牛身上,他却跑了,身上还穿着原先那套斗牛服,----他知道人群会把那套装束撕成碎片。他跑,更因为是感到羞耻,犹如在决斗中弄虚作假的胆小鬼。事情发生在一个港口城市,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一艘外国轮船上,又在那里躲进一个角落的。在轮船启航以前他一直没有露面。后来有人给他换了衣服,往他手里塞进一把铲子。

 

  “现在我是个煤炭工----卡尔波奈罗。不过我对自己说过,这是我第一次害怕,也是最后一次。现在我一生中再也不敢对任何事情感到害怕了。”

 

  阿方纳西和亚什卡已经站在了门口。他们在路上已经喝掉了半瓶酒。

 

   “什么都不要怕!” 亚什卡从门口喊进来,“来!来!你,你说你不会游泳?会?那好,你从船边儿上往水里跳下去。不敢跳!玛什卡,你应当现在就跳,要不你……”

 

  然而西班牙人已经向门边走去。我跑去跟着他,但是他已推开亚什卡,走到了甲板上。当时天色已黑,只在远处的码头上亮着灯。从高高的船舷往下望,海水漆黑漆黑的,犹如淋湿的柏油路。我来不及阻止西班牙人,他像山羊一样纵身跃过船舷,噗通一声重重地落了下去。亚什卡和阿丰卡[2]啪哒啪哒地向船舷跑去。

 

  “救生圈,给他救生圈!” 我对他们喊道;但是他们却把身子探在船舷外面,望着那里。

 

  “作孽哪,作孽!” 阿方纳西号叫起来。

 

  “怎么啦,他是在哪儿露出了头?还是喂了虾啦?” 醉醺醺的亚什卡含糊不清地轻声说着。

 

  我沿着绳梯向舢舨冲去。

 

  我听见了来自上面的喊叫声:

 

  “喂,玛什卡,游出水了!”

 

  我还来不及解开舢舨,就看到:不远处西班牙人正在水面上舞劫双手挣扎。我把桨向他伸过去,他抓住了。

 

  在水手舱里我把自己的短上衣塞给了浑身透湿的西班牙人,阿方纳西递给他盛有伏特加的杯子。西班牙人挥手不愿接受。

 

  “喂,你倒说说看,遇上了怎么样的一个会变戏法的女淹死鬼啦,” 亚什卡用嘶哑的嗓音说。

 

  和阿方纳西喝干了酒。

 

    “你真见了鬼了!” 亚什卡咕哝着说,“女淹死鬼!你以为我们吓怕了?那咱们在这儿找找----兴许在哪个角落里还真的有个淹死鬼呢----我是说已经死了的----在咱们这‘遇难号’ 上,在底舱的什么地方能找到。要不在锅子底下?是吗?阿丰卡,我说得对吗?”

 

  可是谁也没有答话。亚什卡啃了点儿洋葱。他望望我们,突然怒气冲冲地说:

 

  “夏天往水里跳,你想这算什么把戏,你看我现在就到机房里去,你看只要我抡起那个大錘往船帮上哐啷啷一打,那么这艘‘遇难号” 它整个儿就会沉到海底。怎么样?到时候你们自己都像小青蛙一样从船上往外跳吧。玛莎是第一个跳的。怎么样?我不会打出个窟窿?不会?那咱走着瞧!”

 

  亚什卡从吊铺下面抓起一个沉重的小铁砧,使尽平生之力向船帮子甩去。那里留下了黑漆漆的小洞----铁砧飞到了外面。

 

  “啊哈!啊哈!” 亚什卡大叫起来。

 

  他从角落里抓起大锤,一挥扛到肩上,一路搖晃着向门口跑去。

 

  “现在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阿方纳西在他后面轻轻搖搖手:

 

    “他走不到那里……黑着呢……舷梯陡得很……”

 

  我们听见亚什卡把大锤落到铁质甲板上,拖着走。

 

  阿方纳西醉醺醺地搖着头,向门口搖手:

 

  “到那里他就睡着了……然后就倒在泥淖里了。”

 

  西班牙人只穿一件内衣在微微发抖。灯火在跳跃。阿方纳西坐着睡着了。

 

  猛然间我们听见了闷沉沉的敲击声;这些声音沿着铁质船体清晰地传到了我们的水手舱。阿方纳西身子一哆嗦。

 

    “在砸呢,他真的要把船砸坏呢!十分简单,他要把船砸穿。咱们别……别想过夜了。

       

  他站了起来。西班牙人也一跃而起。他冲向自己的箱子,一个蜡烛头已在他手里;他从桌上抓起火柴,人已在甲板上,当时我刚从桌子后边爬到外面。    “嗨!嗨!” 西班牙人的叫声从下面传来。

 

  我不熟悉这艘巨轮的情况。我磕磕绊绊、漫无目标地走着,直到看见右面搖曳的烛光。我向那里冲了过去 。烛光来自入口的舱门。我听到那里传来低沉的“嗨!嗨!” 声。我沿着舷梯往下走。我摸到了门口,这就是走廊。远处有一个举着烛光的白色身影,他是西班牙人。我跑步赶上了他。后面是阿丰卡的靴子有气无力的脚步声。烛光下看得见浸过水的发青的舱门,像硬纸板一样开裂的沙发皮面,发绿的铜钟和在公共起坐厅角落里的黄色的沙堆。随处有干涸的海藻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触到脸上痒痒的。而从下面却不断地传来锤子嘭嘭的击打声。击打声时儿停息,时儿狂暴地响起。

    这就是向下的舷梯。西班人赤着脚轻巧地从梯级上走过。我担心看不见他的烛光。我听见在后面老头摔了一跤,在骂人。我们现在的位置已在水平面以下。

 

  突然锤子的击打声停了,在走廊远处的门里伸出一张脸来:

 

  “啊哈!你们害怕啦!可我就是不放你们进来!”

 

  于是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等我们赶到,门已打不开。显然亚什卡用什么东西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此时大锤绝命地敲着。

 

  我叫喊着,但是在嘭嘭声掩盖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久打击声中断了。

 

  “怎么?”我们听见了亚什卡气喘吁吁的说话声,“现在跪下来……求我。玛什卡,用西班牙语求我……”

 

  西班牙人用脚踢了踢门。他用光溜溜的脚后跟踢门,门发出了咚咚的声音。看他的能耐,这双不中用的脚!

 

  “开门,傻瓜!” 我喊道。

 

  “等等,孩子们!”阿方纳西从我们两人中间挤过来说,“他是往混凝土上砸。那里的混凝土有半俄尺厚,” 老头悄悄说。突然他像从唱诗班席位走过来的教堂执事那样用带鼻音的嗓子唱起来:“我们把你锁在这里!你就在这‘遇难号’上为自己寻找一座讨厌的坟墓。我们可要走了!乘上小舢舨!登上海岸!但愿你到地獄走上四回。就如水桶里的耗子那样接受死亡吧。阿门!”

 

  阿方纳西打了个嗝。有一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接着锤子响了两下,不过击打声已经有气无力了。  

 

  “咱们走!”阿方纳西大声命令。

 

  我们动身了,突然听到后面响起敲打和嘎嘎的破裂声:那是亚什卡在用锤子砸门。

 

  阿方纳西向蜡烛吹了口风,推了推我,悄声说道:

 

  “躲起来!”

 

  我和西班牙人摸索着钻进一扇门里一动也不动。亚什卡发疯似地快步小跑着从我们身边啪哒啪哒经过。他边跑边喊;

 

  “水来啦,水来啦!水很快就要来啦!”

 

  我听见老头跟在亚什卡后面开始啪哒啪哒走路。他及时地喊了一声:

 

  “快逃!”

 

  但是西班牙人重新点燃了蜡烛,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道:

 

  “他把船帮打穿了,水像瀑布一样涌了进来。

  

  西班人全身像弹簧一样绷紧了。

 

  “他们往那边去,” 他顺着走廊指指说,“可我应该往这儿去。” 

 

  于是他开始向打破的门走去。

 

  我明白了,亚什卡不可能砸出洞来,要不我们的‘遇难号” 立马就向海底下沉了,就如漏底的碗那样,可是假如它是靠混凝土支撑着,那么可能成粉状打下来的就是一大块衬里的混凝土。它就如一块多层的夹心馅饼,是由朽烂成粉状的一层层疏松的铁锈构成的。

 

  不过西班牙人已经拿着蜡烛在走了,他扒开了门的碎片。他挺直身子,像弹簧那样绷紧了,仿佛正在登上舞台。我们走进一个不大的空间。在被打碎的黑黝黝的、被软体动物腐蚀的木板之间散落着残缺不全的一块块打碎的水泥。大錘就丟弃在这里。水一滴也没有渗进来。

 

  西班牙人蹙紧眉头,用蹩脚的俄语骂了一通,我们默默地蹒跚着往回走。

 

  我们在水手舱既没有找到亚什卡,也不见阿方纳西。船舷下面我也没有看见小舢舨。我们在水手舱躺下睡觉时天上已经露出晨光。这一夜留在‘遇难号” 上的就我们俩。

 

  “这用俄语怎么讲?” 西班牙人突然发问,当时我已经开始打盹儿。“我不能……”

 

  我猜到了。

 

  “我不应当什么都不惧怕。睡吧,堂[3]玛莎,这点勇气今天夠用了。”

 

  我忘记已经到“明天”了

  可是第二天无论舢舨船,亚什卡和阿方纳西,还是西班牙人箱子里的一些东西,都不见了。

 

  西班牙人告诉我,我们的工作是小心地铲除铁锈并涂抹剩下的防锈漆。近中午时他问我:

 

  “这怎么说:我不可以?……”

 

  可是我已经饿了,就说:

 

  “不可以再饿上一天一夜肚子了,就这样。”

 

  我扔下刮刀和砂皮,爬下船去向邻近的一只驳船要吃的:它就停在码头边,离我们不远。我搞到了一些面包和玉米粉,我们就在熔炉上熬粥,没有一丁点儿油。玛莎把我们这艘船叫做“雨男号”。我向他解释了俄语里“遇难”的意思。

 

   傍晚时船主来了,带来了十五个临时工,修理工作就开始了。

 

   我和西班牙人保持着友好关系。我们一起在船舷外侧的悬架上工作,他合着榔头的节拍唱着西班牙歌曲。船主每天来付账,我们就领取自己的大约二十个“卢普”。每天早晨西班牙人都问我:“这怎么说:我不可以?……” 于是我就教他说:“我不应当一辈子什么都不惧怕。”

 

  情况就是这样。我明白修理是怎么回事。船主准备好船只,就如马贩子备马:只要不沉,开得动。“修理”已近尾声。所有的临时工都清楚个中奥妙。

 

  “只有喝醉的傻瓜会乘这样一艘船出海,总而言之这是艘‘遇难号’。” 临时工们这么说。

 

  对这一点我的理解不亚于他们。

 

  这艘船的名字是“彼得•卡尔波夫号” 。彼得•卡尔波夫本人有一次在傍晚到过船上并宣布所有人都可以回到岸上去。修理工作结束了。第二天验收组的成员在船上走了一通,那是在早餐以后,他们大搖大摆地走着,扯着很大的嗓门说话,因为总工程师在舢舨和跳板之间一脚踩空掉了下去。不过他很快就被从水里捞了上来,甚至还来不及浑身湿透。

 

   “怎么,不敢留在船上?” 在送走检查组后船主问我们,“谁不怕留在船上?”

 

  船主说着用很夸张的动作把下巴向上一翘。

 

    “用不着害怕……”

 

  我一看,我的西班牙人向前跨了一步:

 

    “我!” 
 
  我不知他为什么,但是我跟着他也跨了一步。船主眯眼看着我们,问我们的姓。

 

   第二天我们被分配到码头上装货。压舱用的沙已经装得夠多了。就算装沙子吧,那是为了省钱。可是从岸上搬到底舱的一箱箱橙子却似乎有点轻。我想拿那怕是一个橙子,就挖开了在底舱的一只箱子,结果发现它是空的。我又挖开了大约三十只箱子:只有四只装了橙子。我把这事告诉了西班牙人。我觉得他听到后只感到得意,仿佛我不明白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糟糕似的。船长的几个助手吩咐我们装货。船长我们还没有见过。

 

  终于启航的日期确定了。一天一夜之间派来了几个司炉工。西班牙人搖着手走过来说:

 

    “这是一批强盗和酒鬼,我一个人干活顶得了他们所有人。”

 

  不管怎么说蒸汽还是冒出来了。锅炉漏水,从锅炉里冒出的蒸汽仿佛是从茶炊里出来似的。两个机灵的机械师忙得团团转:他们自己抓起铲子往炉膛里加煤,然后给机器上油。使我们惊讶的是到傍晚四点机器居然试转起来了。 

 

  最后水手被派上船来。他们一共七个人。其中六个是醉汉,五个当场承认自己天生就是扫院子的料。也就是说……什么叫“也就是说”?就是说除了当过兵,别的事他们什么也没干过。他们来这里只是因为受到金钱的诱惑。赚什么钱呢?只要没睡着,他们就一味叫苦。

 

  启航前一个小时,船长最后一个来到船上。这个人有点胖,样子凶巴巴,穿得脏兮兮。他两眼暴突,他这双眼根本不对着人的面孔看,要是它们突然盯着别人的眼睛看的话,那样子就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绵羊。被盯着看的人不知道,他是要扑将过来呢,还是永远就这么盯住不动了,或者他就在这样的目光里凝固了,以后再也叫不醒了。

 

   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什么也来不及听人说起。但是只听到一个情况:当他在启航的时候走上船长桥楼时,岸上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一片“啊”声,声音之响使我们好久都听不清任何命令。我一直情不自禁地想跳回岸上,但是已经无法丢下西班牙人了。

 

  我们在傍晚时分启航了。西班牙人在下面的锅炉舱值班。我一小时后得去替代舵手值班。我从船边望着城里的灯火,一面抽烟,一面向水里吐唾沫。驾着这样一条船,又和这样一帮船员一起在海上航行,心里有点发毛,不过说实话,我倒觉得挺好玩的: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我在想:干吗要装载这些虚假的货物呢?

 

  突然我听见我头顶桥楼上的责骂声。起先还压低了嗓门,后来就是叫喊了:

 

  “那就把他赶走,狠狠揍他一顿!”

 

    于是一个人滾也似地从舷梯上快步走了下来。这是个水手。跟着他跑下来的是大副。天已经全黑了。他跳到我跟前紧挨着我,抓住了我的肩膀狠命搖着说:

    “我问你,你能站在舵位上掌舵吗?”

 

    这是他压低了声音对着我的脸说的话。我深深地吸了口烟,烟卷上的火星燃旺了,便看清了那张恶狠狠地呲牙咧嘴的脸。这不是脸,而是个拳头。

    “那还用说,”我说道。

 

  “那就快走,走!” 他抓住我肩膀推了一把,“值班?您还要谁替班?给一百卢布都在里头了,还想替班!”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说道。

 

   但是我们已经来到桥楼上。罗经仪上的光线照亮了船长的脸,因为此刻他已站在舵位上。

 

  “就保持这个航向:东南方六十三度。” 待我抓住舵轮时船长说。

 

  “这航向好怪,”我暗自想。我知道货物是运往雅尔塔的,我们的航向应该是偏南大约二十度。难道这是罗盘上航向的修正量吗?

    大副站在我背后,越过我的肩膀看我是否让轮船保持航向。五分钟后他往我嘴里塞了根烟卷儿:

 

  “給,抽吧!”

 

  说着亲自给我点了火。他开始在桥楼来回踱步。我发现他有时久久地待在右边的一个角落。

 

  终于我看见他把头向后仰着,又正好把一只酒瓶扔到了舷外。

 

  “好一座浮动的酒馆,” 我忖道,“舵手在抽烟,值班的领航员在桥楼上直接从瓶子里喝酒!”

 

  我往两旁扫视了一会:原来船长已经不在场了。

 

  大副走到我跟前,凑到耳边说:

 

  “怎么没有对你说一百卢布的事?” 他嘴里冒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反正你都会得到的。”

 

  但是这时船长走上了桥楼。我听到大副对他说:

 

    “您是说还在降?可您看现在完全是无风啊!可以再走一两个昼夜。”

 

  我明白他们说的是气压表。我眼睛被罗盘仪上的光线刺得看不见,所以前方除了黑暗的夜色什么也辨不清,不过我知道坚德罗夫灯塔应该已经点亮了。它在浅沙嘴的尽头亮着灯。这个沙嘴一直向南延伸,大约有一百五十公里。除了边境哨所,这块沙滩上什么也没有。在这个季节难得会有哪一个渔民偶然闯入。

 

  “请给我望远镜,” 我听到船长的声音,“没错,没错,这是坚德罗夫灯塔。”

 

  于是我听到机房里发报机的声音。机器減低了速度,现在勉強能听见它在下面咕嚕咕噜叫的声音。

 

    “右舵!”船长命令道。他走到罗盘仪前面。“继续右舵!对了!保持这个航向!”

 

  我们现在是慢速南行,也就是沿着坚德罗夫沙嘴航行。

 

  “把灯灭了,” 船长说。

 

  他和大副一起去往领航室。透过敞开的舱门他们的话传到了我耳边:

 

  “就在,就在这个时刻,在您值班的时候,就这么记下来……不,您应当就这样亲手写进日志里:轴承着火了,主轴承……” 这是船长说的话。“现在主任机械师带着机舱日志要来我这儿了。”

 

  两分钟后机械师到场。

 

  “机舱日志带来了吗?” 我听到领航室里船长在说,“写上:轴承着火了。怎——么?不敢写?写,否则我把你扔出船去……不,不应当由我来写,要由你亲手写。马上!好,这就对了!让我看看!你这是写的什么呀?嘿,你……”

 

  机械师滾也似地飞快从舷梯上跑了下去。我听到船长把日志啪地一下扔到桌子上,声音像打枪一样响。

 

  “唉,真要命!涂改又不可以!”

 

  我早就站完了自己值班的两个小时,——站在舵轮边已经三小时了。

 

  “你休息去吧,” 大副说,“我来站一会儿。把下一个领航员叫来。”

 

  我去叫下一个领航员上桥楼。他是希腊人,黑得像只甲虫,小小的个子,两条腿站不直。他一骨碌从吊铺上起来,越过我的肩膀向着某个方向爆豆似地说起来,仿佛我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似的。我甚至听不懂他是在说俄语还是希腊语。

 

  “嗳哟,亲爱的,它马上要开裂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们的船要开裂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闭起双眼,搖起头来。我想他的船将要从他身边飞走了。“啊,鬼东西!什么时候才能靠岸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好事。唉,不!很好的一件事,会出现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一件事。唉,只是得靠岸呀,快点儿靠岸!玛神[4]哪,让海岸快点儿出现!” 他在原地踏着步说。“快点儿,快点!”

 

  可是这时从桥楼传来了尖利的口哨声和叫喊声:

 

  “斯彼尔卡!”

 

  斯彼尔卡搖起了手,和刚才一样穿着长裤和光身一件网眼衫滾也似地在甲板上跑起来。这样的骗子我在塞瓦斯托波尔的弹子房里见过。

 

  水手舱里大家都在睡觉。只有两个人在灯下打一副破纸牌。白铁皮茶壶里有凉茶。我从壶嘴里吸了一口茶,就走上甲板去坐一会儿。

 

  坚德罗夫灯塔在船尾后方的右边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听得见从桥楼传来希腊人的吵闹和大副的喊叫。

 

  “你来掌舵,斯彼尔卡,别搖手。你就是抓着舵轮也好啊,猴子!”

 

  从锅炉舱啪哒啪哒走出四个人来——他们是换班的。一分钟后西班牙人和我并排坐在了一起。

 

  “我揍了他们,机械师也揍了他们。他们连煤也不会加,不会保持蒸汽的气压。这不是司炉工,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我们往哪儿走吗?”

 

  “不知道。”西班牙人开始向两旁张望,仿佛能看见似的。

 

  “我也不知道。”说着我用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膝头,“你不明白:这是在海上漂浮的酒馆,酒馆。酒馆,也就是意大利人叫‘塔维尔那’的那种,你们西班牙叫什么来着?”

 

  在这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想起,在我们离港时防波堤的塔架上那红色灯火组成的三角形,那是强烈风暴的警报。我闭上眼,顿时想起挂的灯火组成的角是向上的,那表示风暴来自西南方。

 

  “你是傻瓜,我也是傻瓜,” 我说道,“要知道这只盆儿要散架了,这可是用口水粘起来的沙子。它怎么在行驶过程中没有碎成粉末!”

 

  “我有时不能……” 西班牙人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这时我发现轮船在波浪里轻轻摆动。波浪来自右舷,向着西南方。可是还没有起风。波浪来自海上,来自天气已经在作怪的地方。

 

  “霍赛[5],”我凑近西班牙人的耳朵说,“你看住右边的舢舨,就是那两条,我在这儿看着。他们可能会溜走,把咱们抛下不管,我说的是上司,指船长,机械师,还有副手……”

 

  不行,霍赛可什么也没听懂。

 

  “霍赛!你坐在这儿看着,留心他们向舢舨靠近。要马上告诉我。我会在这里的。”

 

  但是霍赛想喝水。我说我会给他带整整一壶水来。

 

  当我拿着茶壶走到甲板上时,一阵阵兴奋的微风已经在荡扬着海水了。它迎面拂来,又退回去,再继续奔向前方。突然刮大风了。桥楼上大副吹起了哨子,喊我去掌舵。那里已经有船长和两个助手在了。机器还是那样慢速运转。我从桥楼回头向后看了一下远方,坚德罗夫灯塔已经退出视野。

 

  我握住了舵轮,----航向依旧:向南。

 

  “左舱!”船长大声说。   

 

  我使劲扳舵轮。轮船左转,现在我们直向东方驶去,也就是正对着海岸,向着这个沙嘴,白天这个地方在一公里以外有时看不见。

 

  “斯彼尔卡!” 船长对希腊人喊道。“到测深锤那儿去!去,别跟我胡扯!”

 

  有人走上桥楼,我听见他透过风声喊道:

 

  “应加快速度,我们抽水来不及!”

 

  “你看水是打这儿来的!” 船长喊道。

 

  现在波浪从右边向船尾冲击。我担心我们这只铁皮盒子随时会崩裂,海水会涌进机舱,我们下面锅炉会爆炸,“遇难号”会一声咳嗽把我们像煮熟的豌豆那样喷出去。得赶紧向岸边驶!

 

  “停机!”船长发布命令。

 

  电报机响了起来。但是机器却增加了速度。

 

  “打他们嘴巴!” 船长嚎叫起来!

 

  于是大副从舷梯上飞跑下去。

 

  一分钟后机器停了。

 

  “斯彼尔卡!抛测深锤!” 船长对传声筒喊道。“多深?我没听见!”

 

  斯彼尔卡手里拿着湿漉漉的锤绳跑了进来。

 

  “十二俄丈!” 斯彼尔卡喊道,“你看,一点没错,十二!马上就到岸了,我斯彼罗• 特列维蒂斯保证。”

 

  “准备抛锚,”船长说。

 

  然而一会儿斯彼尔卡又回来了。

 

  “他们都搖来晃去,船长,他们全都像波浪一样晃着,他们打着嗝儿,他们什么也不会,完全……”

 

  “闭嘴!”船长打断了他的话,“把他们从机舱里叫出来。”

 

  风势更猛了。它已经橫扫着防波堤白色的堤脊了。下起了滂沱大雨;雨滴打到脸上就如铅弹一样。

 

  “放掉舵轮!”船长对我说,“把那些人找来,用撬棍揍他们。把四只舢舨全都翻到舷外,准备下放!”

 

  我冲向西班牙人。霍赛从茶壶里吸了口水,嘴里嚼着东西。

 

  “霍赛,乘舢舨去!揍他们,告诉他们咱们要沉没了。”

 

  我走进水手舱,那里臭气熏天,我差点要呕吐。

 

  “起来!咱们要完蛋了!”

 

  多数人坐在吊铺上,瞪眼看着我。不过他们已不再有恶心呕吐的样子。

 

  “大家到甲板上去!快走!”

 

  他们跳下吊铺;我推着他们,打他们的脖子。在难以站稳、湿漉漉的甲板上他们常常摔倒,又匍匐着站起来。

 

  在前甲板我听到链条的隆隆声响,显然斯彼尔卡已把事情办妥,准备抛锚了。

 

  总算勉强走到了舢舨前,没等把舢舨翻到舷外,他们立马坐了进去。我在舢舨上摸索着找到舵柄,在这些人身上碰上什么就往什么地方打。这才使他们有了知觉。现在他们勉勉强强可以照我吩咐去做了。

 

  在另一侧船舷边西班牙人在支配那些司炉工。我们已经张罗好最后一条舢舨。有多少形形色色的备用品安顿到这几条舢舨里呵!这时链条轰隆一响----是把锚抛下了。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们头顶上方蒸汽在吼叫,正在从锅炉里放气,----看来是担心爆炸。

 

   现在事情做起来轻松些了:两名副手和船长在帮忙。我把他们撇开一会儿,到水手舱去取些我自己的东西。在路上我看到两个机械师拔掉了底舱的门插销。在水手舱我遇到了霍赛。他正在自己的小箱子里翻掏,从里面挑些东西出来。灯还亮着,他把每一件东西都凑到灯下看一看。

 

  “快点儿!”我喊道。“他们可能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我不可以……” 霍赛莞尔一笑。

 

  “咱们走!”我拉了拉他的袖子。

 

   可是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物件打进包裹里。嗬,他总算把包裹打好了,挂在了臂肘上。我们出了舱房。一行人都已坐在舢舨上。我担心把他们从这么高的船舷放下去会很难办。好在现在离水面已经很近。“遇难号”进水很快。轮船沉重地在浪里晃荡。感到它搖晃的幅度开始变小。它现在船头向着波浪。

 

  一条舢舨已经放下。没有一个人划桨,只有一个人站在船尾拿着桨。舢舨迅速在黑暗里,在雨里消失了。我和霍赛放下最后一条舢舨;那上面除了我们俩,还有斯彼尔卡和两个司炉工。我们完全按规定开船。斯彼尔卡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祈祷。但是我向他大喝一声:“住口!”他不吭声了。我及时望了望“遇难号”:船舷离水面不到三米了。

 

  狂风把我们急疾地吹向岸边,这点我们是知道的。我在后面用桨掌握方向。我们说定:在首先触到沙滩的一刹那,大家都跳水,无论如何要用手把舢舨拖到岸上。

 

  我们已经听到拍岸浪在岸边沙滩上四下散开的声音。波浪变得细碎,浪头高高地隆了起来。突然我的桨触到了水底。

 

  “准备跳!”我叫起来。

 

  舢舨的船头碰到了沙滩,浪头从下面冲击船尾,一瞬间就把船转了个向。在下一个浪头还没有打到船舷并把它掀翻前,我们刚刚来得及跳下水去。水没到了我们胸口。

 

  “咱们跑!”我扯了扯霍賽的衣领。

 

  我记得他不会游泳。波浪从下面冲击我们,把我们摔倒。不过我们已经四肢着地站住,这里的水只有一胳膊肘的深度。西班牙人哈哈大笑,大声呼喊。其余人被抛洒到何方,我没有看见。三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旱地上,也就是在潮湿的沙滩上。但这毕竟是岸了。我开始哇哇叫,吹口哨。“嗬!嗬!嗬!” 霍赛呼喊着。在风里我们穿着湿衣服觉得冷。雨已经没有了,然而风却狂暴地一阵阵刮向我们,用又湿又冷的衣服将我们紧紧裹住。没有人走近前来,也没有人应答我们的呼唤。

 

  “他们见鬼了!” 我说道。“早晨会见到他们的。”

 

  我们离开了水域。身子抖得上齿对不着下齿。突然我们不约而同地并排跪着,两个人开始用手挖沙。我们用双手堆起一道沙堤,彼此背贴背侧卧在堤后面。沙堤为我们挡住了风。

 

  我们醒来时天色已经全明。两人稍稍伸展一下踡屈的双腿,立刻就向大海望去。黄色拍岸浪依然在舔吮着沙滩,低垂的乌云正从天尽头快速飘来。离岸大约一百俄丈的地方,“遇难号”黑色的桅杆戳在水面上,宛如两把长矛指向岸边。波浪里时而露出烟囟的圆口,犹如一只张开的嘴巴。我顺着海岸望去----不远处从水里露出我们舢舨白色的底部:拍岸浪卷起的流沙掩埋了它,犹如风暴卷起积雪一样。四下抛散的箱子是我们的货物,波浪把它们前前后后地拖推,翻滾,撞向沙滩。西班牙人用手指指着远处,哈哈笑起来。我仔细看看:是一间用防雨布搭成的棚子。从里面冒出的烟被风吹得低低地贴着地面。西班牙人拽了我一下,要我走。但是他的目光已向着了左边,是有应当注意的东西:离我们大约一百步的地方,水边蹲着一个人。他正用什么东西在水里捞着。

 

  “橙子!他在捞橙子。咱们跑过去!”

 

  西班牙人用冻得僵硬的双腿使出所有力气一拐一拐地在沙滩上跑起来。但是不久我们就认出这个人就是船长。他手里拿着一样灰色的东西。现在看清了:这是本本子。很清楚,这是用帆布做封面的机舱日志,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油污。我拉了拉西班牙人,要他说话放轻声些。不过在拍岸浪的喧腾下船长反正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我走到很近的位置,蹲了下来。船长正用海水在洗去本子一页上的某些字迹。最后他得意地咳了一声,合上本子,将它一半浸入涌到身边的浪里。

 

  “现在奥尔拉埃特[6]!” 船长说道。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

 

  霍赛在十步远的地方从脚上脫浸湿的皮鞋。船长瞪眼望着我大约有一分钟。

 

  “您这是从哪儿来的?是我们的人吗?”

 

  他不认识自己船员的面孔。

 

   可我却笑而不答,从下面抬头看着他。

 

  “那你倒底是谁?” 船长大声说,向我跨了一步。

 

  我没吭声。他又跨了两步。但这时霍赛赤着脚跑到了跟前。

 

  船长望着他。我搖搖头。霍赛领会了,所以也不吭声。

 

  “你们两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呀,骗子手!说话呀!”

 

  我们还是不动声色。霍赛咧大了嘴露了露笑容。他喜欢玩这把戏。

 

  “呸!”船长吐了口吐沫。

 

  他把本子夹到腋下走了开去。但是又急剧地向后转了回来。

 

  “你看见什么了?” 他大声问我。“还有你?你?”

 

  船长向霍赛挪动身子。

 

  霍赛侧身站着,斜睨着船长。后者弓着背脊,用凝固的目光看着:那目光是纹丝不动,聚精会神的。他微张着嘴,更紧地蹙拢眉头,整个身体向前倾着。我倒要看看下一步会怎么样。突然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船长仰天倒了下去。霍赛用什么,又是什么时候打了他的鼻梁骨?我至今还说不出。“这就叫闪电式的打击,” 我这么回想。船长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最后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我们俩坐在他对面。

 

  “你们听着,”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咱们甭噜苏。你们大概就是……船员里少掉的两个人。那就是说,任何人也没有牺牲。一切正常。” 他说话的口气是央求式的,仿佛一个病人。“您大概就是那个西班牙人。” 他指指霍赛,“而您,就是那个舵手。对吗?我对你们非常满意。现在没有任何可担忧的事了,只需要一点----保持沉默。你们两位,以我看是做这事儿的能手。他,” 他指着霍赛说,“我就发给他三百卢布。” 船长伸出了三个手指。

 

  霍赛捉住这三个手指,像一根笛子一样握在自己拳头里一拧:船长大叫了一声。

 

  “嫌少?您到西班牙去看看----用三百卢布夠你一年之内都喝得醉醺醺的了。那里酒便宜着呢。您也发三百。您随便到哪儿,走得远远的。听明白了吗?你们干吗不说话?不走?”

 

  于是他的眼神又凝固了。

 

  他站起来向帐篷走去,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声,好像是“随你们去”——声音被风吹散了。

 

  霍赛大笑起来。他跳跃着,大概想暖暖身子。我们捞到了二十来个橙子----它们是被波浪冲过来的----都吃了下去。说实话,我现在怕到帐篷那边去。他们完全可以把我们变成在船难中溺水而亡的牺牲者。我没有把这想法告诉霍赛,否则他一定会因为打架而爬回来。

 

  当从左边出现一辆大车和三个骑马的人时,可能已经是中午了。

 

  这些人是边防军人。

 

  大车上,在士兵中间坐着斯彼尔卡。

 

  “我们把面包也带来了,” 他从大车上对我们大声说。“还有些汤,现在咱们大家都到灯塔那边去。”

 

  我们开始跟在大车后面走。霍赛怀里揣着几个橙子。士兵立马切下面包给我们。岸上对着“遇难号”的地方布置了岗哨,因为那是“在女皇陛下直接庇护下的海域遇难人的财产” 。

 

  在帐篷里那几个扫院子的料在箱子面板上煮茶。士兵们送我们去灯塔。军官从马上下来,和船长一起走。船长的脑门上有一块红红的乌青。军官望着他,同时询问海难的情况。那几个扫院子的料面对士兵的询问只是吱吱唔唔不作回答,嘴里嚼着面包。夜间很晚的时候我们才到达坚德罗夫灯塔,于是关于发生海难的消息通过电报传到了岸上。假如天气允许,那么清晨时会有汽艇来接我们。

 

  在灯塔看守人的住处军官记下了船长出示的内容。我从窗户里看到他们正在翻阅航海日志上黏在一起的纸页。

 

  这时斯彼尔卡遇见了我。他也没有睡。他挽起我的手,把我带到旁边。

 

  “嗨,你听我说:你说你得着什么好处了?你究竟想要什么?五百卢布?可我!我!” 说着斯彼而卡捶捶自己的胸脯。“我,愿上帝揍我,可没得五百卢布。那你要一千吗?就算要,又怎么样?这样一艘轮船----幸好它完蛋了,它活该这样。是吗?嗯,你要说不是?有一个人失踪吗?没有失踪!货物呢?那是什么货物?你自己知道。就是说整个儿这件事太巧妙了。可为什么你,你一个人要得几百万?那是无数的钱财!保险金----得保险金的是老板,不是船长。船长不是老板。其他人得了一百卢布,还要说声‘谢谢’。”

 

  说到这儿斯彼尔卡停住了,摘下了帽子。

 

  “可是你们两个人要害大家!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你知道,要是犯了众怒……”

 

  他爆豆似地说个不停,于是我明白应当有所提防。我不知霍赛去了哪里。

 

  “好吧,我们考虑一下,” 我说着摆脱了他。

 

  “考虑什么?”希腊人追着我说,“要考虑现在就可以。否则可能会出事。”

 

  我去寻找霍赛了。那几个掃院子的料已经在板棚内的地板上睡了。霍赛不在他们中间。我走到院子里,突然清晰地听到西班人的声音:

 

  “哦!我不可以什么都……”

 

  我循着声音赶过去。有人从我身旁走过。我回过头去,借着窗户的灯光我认出了船长的身影。霍赛站在院子中央,正在伸懒腰。

 

  “他对我说:‘这三百卢布你拿着,否则对你没有好处。’可我说……”

 

  我听到他说的话了,那声音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我们俩在灯塔看守人的灶间睡觉。我睡在紧挨着门的地板上,用自己的身子堵着门。

 

  临近中午时风暴开始消停。接我们的小汽艇到傍晚才慢慢开到。长长的拖索牵着一条装有灯塔管理人员伙食的舢舨。舢舨按每批五个人把我们运送到汽艇上。汽艇启航了。海上的波浪还没有平静下来,汽艇在浪里晃得厉害。空空的舢舨拖在后面,影响着航速。我发现霍赛不见了。我记得他是坐在舱内长凳上的。我问了所有人。该死的那几个扫院子的料还在不停地嚼东西吃,只会哼哼哈哈。不久他们都晕船了。船长和缆绳管理员站在一起,不愿意和我说话。上岸时我挤到跳板前,逐个查看了所有的人。就是没有霍赛。于是我连夜到港口警察所报了案。

 

  “那就是说留在灯塔那边了。船长提交的是全体人员名单,什么也没有声明。你早晨再来吧。”

 

  于是我便骂了起来,要求立刻记录我的报警,这时港务督察进来了。

 

  “这又是谁呀?那么证件呢?没有?你说是从轮船,那条出事的轮船上下来的?那好,请把他们的名单给我看!你说,你姓什么?老弟,没这样一个人。好,你这个骗子!你看你,倒编得挺像的嘛!哎哟,真了不起!从遇难的船上下来的?带走!” 他大声对守卫的警察说。

 

  他们翻了我的口袋,解下我的裤带,将我推进了“看守所”。地上一个醉汉正在打鼾。

 

  这当然是船长花三百卢布便宜地搞定的事。我坐在角落里的水泥地上,说实话,因为懊丧而哭了起来。

 

  我本应该为自己,也为西班牙人不声不响、态度温和地收下这三百卢布的,然后再在法庭把一切大声地说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推醒了醉汉。原来他是个赶大车的车夫。我告诉他,要他对所有人都说有一个人被他们淹死了,另一个关进了警察所。整个事件的经过我对他反复说了大约四次,可是还在酒醉状态的他只是像猫头鹰一样眨巴着眼睛。

 

  他被推到了街上,我却被投入了监獄。我确信在我们到达汽艇时西班牙人被抛进了大海。他不识水性,在离岸三俄丈远的地方就可能淹死。

 

  在监獄里我把事情原委讲给难友们听。很少有人相信,只不过开始称呼我“遇难者”。后来宪兵把我叫出去问:我是不是那个来自勃里昂斯基工厂的钳工赫拉姆卓夫•伊凡,警察正在找他,因为他散发传单,“鼓动工人造反”。我说我不是。可他却说:“等着吧,亲爱的,我们会收拾你的!”

 

  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牢房里的人不知換了多少个了!突然间他们送进一个新到的。他的替換衣服包在一张报纸里。我向他借来报纸。我凑近窗口,到窗栅前去读。忽然看到一幅画,画的是一艘轮船:它侧卧着,水里露出烟囱和桅杆。

 

  然后我读到:

 

  《悲剧性的惨祸》  

 

  “彼得•卡尔波夫号轮船在沿通往雅尔塔的航线上遭遇強烈的西南向风暴,在坚德罗夫沙嘴触岸。船只未能驶出风暴区。由于过度运转主轴轴承着火。当时已抛出两个船锚。但是风暴的力量依然将船只推向海岸,于是船锚开始失效。船长是经验丰富的老海员,他指挥若定,处事冷静,应对愈越狂暴的自然灾害时机灵地采取了有效手段,这一切使他没有产生常人在类似场合所表现的惊慌。全体船员顺利搭乘舢舨登岸。

 

  事故系由自然原因引起。船上的航海日志——这一纪录船舰行驶状况的主要文献及其与自然灾害英勇搏斗的公平见证——向我们述说了船只为自己的生命与荣誉在每一小时内所作的抗争。机舱日志有关此事的记载由于纸页受到海水浸渍,墨迹已被洗去。许多记录已无法辨认。不过大海本身已为其作出说明。

 

  该轮是经过大修以后装载着橙子首次出航。到达出事地点的调查组找到了埋入沙中的轮船。船只沉没过程中由于内部空气的挤压货舱门被向外挤开,以致部分货物被抛上岸滩,见到的是货箱碎片及四下抛散的橙子,一部分已被埋入沙土。货物投保额三十五万卢布。”

 

  文章的下端刊有我们船长的肖像。肖像的表情是凝重而悲哀的。一开始我甚至没有认出来。

 

  竟然是这样!在整个港口的人都把那艘轮船称为“遇难号”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还敢在报刊上印上“经过大修”的字样。不过即使船主得了三十五万,可能有一千五用作了贿赂。为了进行虚假的验收他买通了验收组,还买通了保险公司的代表、报刊的记者……

 

  见鬼!在我不愿招认我不是海员尼古拉•丘马琴科,而是勃良斯基工厂的的钳工伊凡•赫拉姆卓夫之前,为了将我长期在獄中监禁,他难道没有买通该买通的人?

 

  可是是否就声称我是赫拉姆卓夫呢?那样的话就会开庭审判,在法庭上就可以和盘托出。在法庭上你总不能一手遮天吧。我就跟关在我们监房的一个工人商量,他说:

 

  “你这个人真怪!你以为他们比你笨?对你不会进行任何审判,而是直接通过行政程序把你打发到澡堂里去洗冰浴,用雪给蒸汽加热。你在那里会冻瞎眼睛。还想上法庭!会有什么法庭,你等着瞧吧!”

 

  我强压懊丧的情绪。可是当时真想用头撞墙啊!

 

  这时监獄里发生了伤寒:我被送进了医院。有人告诉我,我曾在说胡话时说着这艘“遇难号”。后来又听说四周都在罢工,监狱里已人满为患。已经顾不上我了。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被推出了医院大门。曾经下过一纸公文,说不予侦查,予以开释。

 

  我以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者身份回到了自己的港口。在这里伙伴们向我伸出了援手。据说曾经开过庭,船长被宣告无罪。他们安然无恙地逃过了审判。谁也不认识西班牙人,也没见过那样一个人。

 

  “那么船长怎么样呢?”

 

  “他现在开一条叫‘力士号’的驳船往返于各港口之间。”

 

  我显然脸都气歪了,因为大家都开始说:

 

  “得了吧,你牢还坐得不夠吗?”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傍晚我去往港口,开始等待“力士号”。眼看着它驶近了,船尾向着港口停了下来。我听出了声音;是他在喊:

 

  “高高兴兴地把跳板搭上吧!”

 

  我把身子贴近了煤堆。我手里拿着大约十俄磅重的一块煤。船长要走的路经过我的身旁,而且现在人很少。“现在你这个黑心鬼末日到了,” 我暗自想着。眼见得他从路灯边走过来,走进了阴影,而我就在阴影里。讨厌!有两个人追着他跑过来。

 

  “船长先生,列昂蒂•安德烈伊奇!请给那五十个子儿吧。真的,我们是为您着想哪!就算是工钱吧,这就是真正的基督哇!” 说这话儿时他们几乎已经到了我旁边了:“为此我们不会说出去。”

 

  好熟悉的声音。呸,原来是你!不错,是阿方纳西和亚什卡。他们跟着他死乞白赖地讨钱。我开始跟踪他们。这时已走到人多的地方,我扔掉了手里的煤块。船长把手伸进口袋,我听到他说:

 

  “这是最后一次,否则我叫你们走人。知道吗?”

 

    阿方纳西和亚什卡走到啤酒馆,就闯了进去。我走进里面时他们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他们没有认出我——监獄和疾病使我的模样改变得太大了。我要了十戈比一杯的啤酒,坐到了旁边。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为了使他们保持沉默,船长把他们雇到了“力士号”上干活,还得知他们装作根本就没有他们从船长那里诈来的那最后的五十个戈比。后来他们有点醉了,阿方纳西用醉醺醺的语气大声说道:

 

  “他确确实实是个好人!你看咱们俩不是在喝着酒吗,说句真话;他自己活着,也让别人活着。他就是这么个人。只是有点吓人。受点惊吓也应该。可他,实实在在……”

 

  突然他眼睛盯着了我。亚什卡也转过头来,也瞪直了眼睛。他吃力地说:

 

  “你……还活着?”

 

  我赶紧站起身,把十个戈比丢给服务员,走了出去。也许他们还没有相信自己矇眬的醉眼。不、不,反正我当了一回傻瓜!他们会告诉船长,这回已经是为了十个戈比,而不是五十戈比而将我出卖。

 

  如今我在小客栈里过夜,当搬运工。我决计等上个把星期,重新到煤堆下面去站着。

 

  于是有一次在小客栈里,当我正要入睡、只在一个角落里还传出轻轻的絮语时,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说:

 

  “我不可以……”

 

  我立刻向那里跑去:这怎么可能呢!我对着整个客栈大叫:

 

  “玛什卡!”

 

  千真万确,是西班牙人。他跑到我跟前。我不可能一句话也不说。我摸着他,骂他。我亲切地骂他,不过用的是最新的话语。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屋子里半暗不明。几个老头已经在骂我们太吵了。

 

  霍赛开始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把我从汽艇上推了下去。我没看见是谁推的。但是我舞动手脚扑腾着。我不怕。真运气!后面是栓在拖缆上的舢舨!喔!我抓住了舢舨。他们没发现我爬进了那里面。我在那里躺下。他们下了锚把舢舨留在了离岸很远的地方,直到早晨。我看见了一艘夜航的轮船。他们乘上它离开了。早晨我到了岸上。我一直找你到夜里。看来你也和他们一起走了,我是这么想的。我没看见船长是怎么离开的。我真想把他脑袋砸碎了,就跟用石块砸瓦罐似的。”

 

  霍赛已经在大声讲话,不过他说得很有趣。许多人起了床,走到了他身边。

 

  “我没有钱,也没有证件,在这座城市里我谁也不认识。我就去搬运一袋袋货物。后来我被雇到一艘轮船上当锅炉工。我以为你跟他们走了。我来这儿三天了。我没有固定住所。没有护照。领事说:‘你是侨民,滾蛋吧!’我想揍他,这么一个流氓!”

 

  我不想马上告诉霍赛船长就在当地。否则他会骂人,发出威胁,而这里四周的人里头必定有“奸细”,就同所有的小客栈里一样。我们明天就会坐到铁窗之内。

 

  我告诉他我的情况。于是我们在同一张小床上进入了梦乡。

 

  次日请晨我告诉霍赛,船长就在此地,在“力士号”货船上。

 

  当夜我们站在煤堆旁。我们听说“力士号”停在自己的泊位。周围空旷无人。收工返回的土耳其装卸工在滨海街的某处走着,拖鞋发出踢踢哒哒的声音。我从煤堆后面向外张望。心怦怦跳个不停。是他,船长来了。他穿一件白色制服。在他的两边还有两个人。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根棍子。嚯嚯!还有护卫呢。果然:两边的人是亚什卡和阿方纳西。我对霍赛悄声说:

 

  “他们有三个人。”

 

  “我不可以……” 说着他把我一推,使我的身子更紧地贴住了煤堆。“他们过来了!”

 

  猛然间霍赛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话,走到路中间,站在了船长面前。他们三个人都像栽在地里似的怔住了。

 

  “你……你要干什么?” 亚什卡说着把棍子藏到了身后。

 

   我手握一块煤跑到他们身边,。亚什卡往后一步步退去。

 

  “我还话着!怎么样,船长!” 西班牙人用拳头捶了捶自己胸口“我是霍赛•玛利亚• 达梅茨。”

 

  亚什卡开始挥舞棍子。我使出全身力量把煤块向他掷去,但是煤块从他身旁飞了过去——亚什卡己经倒下了。我看到船长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手枪!他要开枪!然而“闪电”似的一击——船长已经摊开双手坐下了。手枪当的一声落在了马路上。阿方纳西扭头就跑,边跑边拖长了声音发出牛一般的哞叫。我赶紧用脚踢开了手枪。

 

  船长霍地一下站起来——他想转身逃跑。但是霍赛抓住了他的胸脯。

 

  是的……后来我们把他像屠宰后的牲畜尸体一样扔向了煤堆。亚什卡默默无声地躺着。我们走了。我听到后面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进了稠人广众之中,和人群混杂在一起了。

 

  “咱们得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马上走!” 我对西班牙人说。

 

  “嚯嚯!我不可以什么也不……”

 

  “你不可以,而我需要,再说我一个人感到害怕。你怎么,不相信我?”

 

  黎明时我们已经在三十五俄里以外的地方,在海岸上,和渔民在一起。那里总是熙熙攘攘地会聚着各色人等。

 

  可你们说什么好呢:是向警察局自首?还是提起诉讼,也许?


  19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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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用俄语仿西班牙语的读音,意思是“西班牙人”。

 

  [2] 阿方纳西的小称。

 

  [3] “堂”(或“唐”)在西班牙语中是“先生”的意思,一般加在贵族男子名字前,翻译时多取音译,如“堂吉诃德” 、“唐璜”等。

 

  [4] 小亚细亚古代各民族象征土地和肥沃的神。

 

  [5] 即西班牙语Jose的俄语音译,当是小说中西班牙人的母语名字,作者以前未交待,译者认为是一个疏忽。

 

  [6] 英语All right的俄语拟音,具体可译为“没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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