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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上传人: 发表时间:2014-10-15
在 水 下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由两艘驱逐舰和一个潛艇大队组成的分舰队出海去演习了。清风徐来,海上荡漾着欢乐的水波。主驱逐舰上发出了信号,于是舰队改变了队形。信号兵的职责是看清并传递信号,他们目不转睛地通过望远镜注视着领头舰的桅杆,以免错过了信号。而那边则时上时下地挥动着信号旗。潜艇在行驶着,水面上露出它们灰色的脊背,仿佛一头头巨型海怪。潜艇内部,每一台柴油机都像心脏一样在低沉地咚咚作响。今天大家都很兴奋,连驱逐舰上封闭在像盒子一样的锅炉间的司炉兵也感受到了一种欢乐的紧张氛围,虽然他们看不见上面的情况,但是知道正在完成一个壮举,绝对不能出岔子,所以在锅炉间的炎热环境里人人都在紧张地忙活,不时望望蒸气压力表:看蒸气的压力是否有一丁点儿下降。潜艇上还要紧张: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潜水命令,每一个指挥员都希望在整个舰队面前自己是首先完成这一动作的。人们都站在各自岗位上。马上就会下达潜水命令,于是就得关闭柴油机,开动电动机(它用的电能儲存在蓄电池里),紧闭入口的舱门,把潜望镜这个作为潜艇眼睛的长长管子伸出水面:通过它可以在水下看清水面的一切动静。远方的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艘巡洋舰的轮廓:海军上将正在那里视察舰队的一切行动,注意他们是否准确执行了他的命令。
大家都觉得眼下事情进展得一帆风顺:舰只改变编队迅速而准确,完全像士兵的操练,彼此保持正确的距离,全都用同一速度行进,甚至连冒烟的样子都相同。
第十七号潜艇由中尉亚指挥。他对自己的舰艇了如指掌,希望自己潜入水底的次序大概能名列第二;第十一号潜艇潜入速度总是快得叫人看了心惊肉跳——仿佛有一只手把它摁入水里似的,要赶上它是做不到的。不过亚中尉是不会让其他人抢先的。艇上全体成员就如一个人一样。按照信号应当潜入水中并向海军中将的巡洋舰发起攻击,然后不浮出水面,返回军港。明天将对演习做出总结,于是整天可悠哉游哉,探访城里的熟人,向他们讲述这次愉快的出游。海军准尉因为对信号兵不放心,自己也通过大望远镜注视着主驱逐舰的桅杆,等待规定的信号。机械师和他的轮机手紧张地等待着来自上面的命令。一切都紧张得犹如箭在弦上,此时仿佛只要有人大声打个喷嚏,大家都会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使潜艇转入在水下潜伏状态。
“什么信号?是吗?” 每当旗舰上出现新的旗号时中尉都会这样问。
“不是向我们发的信号,” 海军准尉叹了口气回答。
“是了!”准尉在眼睛离开望远镜时突然大喊起来。
舰长开始发布潜水命令,然而未等他发完命令,柴油机就停了,替代它的是电动机唱起来,发出嗡嗡的歌声,已经开始往罐舱内注入压舱水;一切都自动进行:紧张等待的板机放下了,在戒备状态中疲惫的双手很快就干起了自己的活计。
现在已潜入水下,潜望镜下面的小桌上晃动着一个小小的画面,上面有欢乐的大海,疾驶的驱逐舰,而那边,在远方像个小点的是海军中将的巡洋舰。
真的,这次演习进行得很好,大家心里既舒坦又快乐。
看,巡洋舰已在近处。现在应当收起潜望镜,依靠罗盘向那个方向前进。潜望镜又出现了,它仍然伸出水面戳着,由于它的运动,两旁漾起两道细细的波浪。已经靠得比较近了,只需要将它伸出一会儿,以便检查自己的航向,然后尽可能地靠近并施放魚雷……当然是教学用的空雷。
看起来万事如意。根据罗盘仪十七号潜艇已调整到返程航向,并开始向军港进发。现在他们又启用了潜望镜,白色小桌上映现出一派晴空万里的景象。
“嗨,年轻人,祝贺你,” 一位上了年纪的司雷军官对准尉说。“第一次参加演习,是吗?干吗老看表?难道岸上有人在等您?” 说着他狡狯地伸出一个指头示意了一下。
准尉脸红了,微微一笑。
“该死,返港干吗要潜水走?” 司雷官接着说。“玩笑归玩笑,可烟瘾一来简直要了我命了。路还远吗?”
“我认为已经不到一个小时航程了,” 准尉说着看了看自已的手表。
右边不远处看得见另艘潛艇的潜望镜。它已经稍稍赶上前了。准尉心里羡慕,每一分钟都盯着手表。
“来,您就说,” 司雷官还是不放过他,“白衣军官,马上就上岸了----直奔街心花园!等不及了吧?”
准尉别转了头,但看得出来他脸上挂着笑容。
中尉保持着平静、务实的表情。他也在分享成功的喜悦,也在为潜望镜下映现的景象感到高兴,但他克制着自己,以便使自己显得稳重些。
他关心的是他们潜入水下的名次:排第二还是再往后。他想过了,就是排第三也无所谓。
不过港口就在眼前,已经驶入了港门。前方有抛锚停泊的一艘卸空的商船,整个船身高耸在水面上。“这里水深三十英尺,商船吃水不会超过二十英尺。有空间可以从它下面开过去,” 中尉心里忖道。“喂,收起潜望镜,潜入轮船下面!” 他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表情。潜望镜收起了,舵手使舰艇向下沉降,然后再上升。
然而就在这时潜艇的航速一下子变慢了。大家的身子猛地向前冲了一下。中尉浑身一颤。司雷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搁浅了?是吗?” 他问中尉。
舵的位置显示是上升,螺旋桨也在运转,可是仪表却显示潜艇所处的深度依旧。中尉记起来了,这里的港口下面是淤泥质的黏稠海底,他明白潜艇底部陷入了黏稠的淤泥。就如在被水浸透的泥泞道路上腿脚难以自拔一样,现在潜艇也几乎不可能与海底脱离。中尉仔细回顾这全程,现在他是多么后悔,他竟然会得意忘形,做出如此幼稚的决定。他命令将所有罐舱的水排出。准尉想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开开心心地踱来踱去看中尉的命令是否得到执行了。但是全体艇员都心里明白,情况不妙,所以都聚精会神地在执行命令。中尉观察着一台台仪表。
该稍稍有所移动了吧!仪表显示所处深度依旧。
“应当试试让潜艇晃动起来,” 中尉想。“让全体人员从艇头至艇尾来回跑。也许海底黏稠的泥桨只是黏住了艇身的一部分。”
于是在被仪表和装置分隔的艇内结构允许的范围内,全体乘员开始从艇头至艇尾来回奔跑。潜艇徐徐地晃动着,中尉觉得黏稠的泥土把潜艇圆圆的肚子吸在了自己的泥窝里,就如两片贴紧的湿玻璃不能分离一样,潜艇是脱离不了黏泥的。
大家开始从左到右来回奔跑。潜艇缓缓搖摆着。他们默想着摆动的节拍,希望舰只能像摆荡的秋千一样被从下往上推出去。然而就是这一招也无济于事。中尉注视着仪表,大家从他的脸部表情得知事情毫无进展。
“我们也许会陷得更深,” 机械师沮丧地咕哝着。
中尉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双眉紧蹙,低头看着,正在努力思索。大家都在等他的决策,眼望着他。他感觉到了这样的目光和紧张的期待,而这却妨碍着他冷静地思考。他仿佛透过钢铁的船壳看到了这种将船底吸住的半流动的黏稠泥土。他情不自禁地想跳到外面,即使以自已生命为代价也要将潜艇救出来。他命令关闭发动机,然后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机械师亲自观察着仪表。
“我们上方的水深是二十五英尺,” 他说道。
大家都没有吭声。听得见上方轮船的轮叶拍打的声音,看来它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一艘拖轮开过来了,” 一个水兵轻声说道。
“向它呼救吧,” 有人开玩笑说。
大家都在等舰长拿主意。而他正坐在自己狭小的舱房内,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他一直在想,由于他的淘气行为所有这些人都白白牺牲了,他甚至无法喊一声‘谁能出来救救大家’,因为没一个人能自救----他们全都被这黏土堆积的底泥紧紧地焊在了海底,也无法从这铁匣内挣脱出去。这种思绪刺痛着他的心,使他理智不清。
假如全体乘员对他发泄满腔怒火,向他扑过去,指责他,咒骂他,最好把他打死,他心里也许会轻松些。
可是乘员们都聚集在驾驶舱附近,有时简短而严肃地轻声说上一两句话。准尉一直在看表,但是现在他已看不清几点钟了。
“几点了?” 司雷官问。
准尉又看了看表。
“四点,”他说道,但是用的是那么紧张地镇定的语气,所以大家清楚,他心里有多害怕。
“那么还有一小时……” 机械师刚开始说就打住了。
他想说“空气还夠一个小时” ,但醒悟了,怕引起大家情绪波动。不过大家都明白,如果他们无人来搭救,如果找不到他们并把他们拖离出去,那么他们的生命一共就只剩这一个小时了。
一群人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艇长干吗去啦?” 机械师怀着急不可耐的沮丧情绪说。他感到恼火,失去了镇静。
“可是艇长又能干什么?” 司雷官若有所思地说。“艇长能做什么?他艇长又有什么办法?”
准尉身靠舱壁站着,满脸通红,还老是看着表,仿佛在等待救援到来的期限。
“要知道过一个小时我们都会闷死。喂,您,” 机械师恼怒地用英语说,同时拉了拉准尉的手,“去对艇长说只剩一个小时了!马上就去。”
然而这时艇长本人出现在通道上了。他脸色白得像纸,在电灯光下他的面容毫无生气。大家一下子认不出他了,都吃惊从哪儿会冒出这么个人来。惟有那双黑眼睛还有生气,里面跳动着痛苦与决心。
大伙都看着他,但是谁也不在等待他的命令,----在望着这张脸的时候大伙都忘却了危险。
“我是来告诉大家,” 艇长开始说,“都是我,我的错。而且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因为淘气,这一点你们都知道,我让潜艇潜入水底,不该这么做。你们杀了我吧。”
他握着勃朗宁手枪的枪管,把枪柄向前伸去。
“您干吗,干吗!” 全体乘员异口同声地说。“也许还有人会来救!要不说什么咱们也得在一块儿。”
艇长用坚定而热切的眼神望了全体乘员大约一分钟。然后他急剧地转了个身,向后走去。准尉跟在他后面跑去。
“艇长,别担心……” 他本来想说。
但是艇长的脸上并无担忧的神色。
“您这就拿着,” 他一面把航海日志交给准尉,一面说,“继续写下去。”
“没有任何命令吗?”
“我建议人们都躺下别动,这样空气还夠用稍长一点时候。要珍惜空气。写下去吧,趁还能写。回去吧。”
准尉走出舱房,传达了艇长的命令。大伙默默地散开,躺了下来。
准尉坐到桌旁,打开了航海日志。
“……1912年6月20日在午后2时40分,” 他读了艇长亲笔书写的内容,“我,中尉亚,第十七号潜艇的指挥官,出于幼稚的淘气心理,没有绕过停泊在海港的轮船,而潜到了它的下方,未及上升就陷入了黏稠的底泥,从而导致13名乘员牺牲。为了得救我曾试图……” 接下来是关于试图搖晃艇体的描述,还指出全体乘员表现得十分英勇,对他没有丝毫怨言和不服从命令的行为。
“4时17分,” 准尉写道,“我从中尉亚的手中接过日志。全体乘员卧床。”
“4时29分我们上方迅速驶过一艘螺旋桨推进的轮船”
“4时40分中尉亚在自己舱房内开枪自杀。我附入他的字条:
‘我无权呼吸这份空气’”。
“5时10分机械师谢苗诺夫窒息而死。我已无力书写,故将日志转给司雷……”
“5时12分,” 司雷官写道,“有东西擦过艇身。乘员们呼吸困难。我起不了身。有东西……”
到这里记录变成了向下歪歪扭扭的潦草字迹;显然笔从书写者的手中滑落了。
水面上两艘驱逐舰沿海底拖曳着一根粗钢索,钢索的两头栓在舰身上。一个铁的圈套被沿海底拖曳着,搜索着潜艇。从商船上听说他们曾看见右方出现过一个潜望镜,后来就消失了,再也没有重新出现。据说整个海港传播着一个消息,说十七号潜艇演习后没有返航。
在得到来自商船的消息前驱逐舰搜索过整个海港,另一组人马曾在分舰队经过的海途搜寻。驱逐舰立刻开赴指定地点;人人都知道每一分钟都抵得上人的生命。
看到钢索拉紧,套住了潜艇的时候,驱逐舰上的人呼叫起来。岸上的人群紧张地注视着驱逐舰的工作,听到舰上的呼叫后开始欢乐地交谈。钢索把潜艇拖出了黏稠的泥窝,于是它升上了水面。工匠们急忙动手去打开这座钢铁墓室。医生们快步上前抢救:一切都早已准备就绪。只有三个人没有醒来,其中就有准尉。
听到失去生命的手腕上手表还在嘀嗒作响,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19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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