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2007年,徐迅雷写过一篇关于乔羽与《我的祖国》的随笔,收进了《这个世界的魂》一书中。随笔较长,看完你必有收获。
乔羽VS郭小川——
那地•那岭•那河•那歌
徐迅雷
乔羽乔老爷子的许多歌我都很喜欢。这老头可爱,形象也好。年届八旬了,更加慈眉善目,他的笑容可掬背后,有着一颗年轻的心。也正如此,他那些著名的老歌始终是年轻的,他老来写的歌词,依然那么年轻。
那天偶然看到了小崔崔永元《电影传奇》里关于《上甘岭》的一集。可爱的乔老爷在从容回顾电影插曲《我的祖国》“出笼”的经历,看得我不时会心而笑。当时《上甘岭》已经拍竣,导演沙蒙专门请来俩年轻人为电影写词谱曲,他们就是乔羽和刘炽。沙蒙导演对插曲的要求倒不高,只一句话:到时候我的电影没人看了,你们的歌还有人唱。乖乖,这要求还“不高”哪!
拍摄现场停工待料,乔羽和刘炽在招待所住着要写歌,而刘炽要等着乔羽拿出歌词来他才好开工,电影更是要等歌曲拿出来之后才能补拍坑道里合唱的场景。拍摄现场停在那里,每天得耗资好几千元,那可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中期啊。还没到三十而立的乔羽乔小伙子,压力之大是可以想象的。可是,创作的灵感不来,不来不来就是不来,一天天憋在那里,什么叫心急如焚犯了难,这就是了。
沙蒙倒好,偶尔来转一下,也不说什么,看看没写出什么“东东”,就走;没有“促膝谈心”,没有“谆谆教导”,而是很有耐心的等待。那些日子,《上甘岭》插曲,在年纪轻轻才华横溢的乔羽肚子里,怎么都不“怀孕”。
与作词的乔羽相比,写诗的郭小川那时名气更大,这位从延安窑洞里出来的诗人,早在1940年5月4日,就在陕北绥德写下了《我们歌唱黄河》,那时绥德二百多人参加演出“黄河大合唱”。乔羽和郭小川与电影都是有缘分的,乔羽不仅为电影《祖国的花朵》写了脍炙人口的插曲《让我们荡起双桨》,而且还是《红孩子》、《刘三姐》的编剧;郭小川在1959年受到严厉批判的长篇叙事诗《一个和八个》,后来被张军钊、张艺谋他们改编成同名影片,成为第五代导演的开山之作。而相比导演沙蒙,另一位导演水华更著名,他是中国“第三代导演”的代表性人物,所导演的《白毛女》、《林家铺子》、《伤逝》这些影片都有很高的艺术水准。乔羽和沙蒙联系在一起,是因为电影《上甘岭》,而郭小川和水华联系在一起,是因为电影《土地》。
《上甘岭》是电影名片,可今天还有谁记得有一部电影叫《土地》呢?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倒有部长篇小说《大地》是写中国的,在193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美国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大地》写的是人与土地的关系,折射了农民在上世纪初艰难挣扎的生存状态;有意思的是,美国人拍中国农村题材的《大地》,花了3年半时间,结果取得了很大的成功,1936年秋天林语堂一家到达美国不久,他就观看了影片《大地》,称“非常之好”;《大地》1937年初在美国公映,后荣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摄影奖。让中国人汗颜的是,20年后中国人拍自己的《土地》,却彻底失败了。
《土地》的制作班底,云集了当时电影业界的一流人才,编剧是郭小川领衔的一个五人创作小组。郭小川的女儿郭晓惠最近撰文,回顾了电影《土地》的台前幕后。这个五人创作组是“在中宣部、中央电影局和中南局的直接领导下,专门从全国抽调人才成立起来的”,“由懂政策的、文学方面的、实践方面的各方面的人组成”;这个影片“党和国家非常看重,寄予很高的希望,并且给予了最好的条件和各方面的便利”。《土地》要拍成“史诗故事片”,那故事发生在距井冈山几百里的一个乡村竹林乡,正面人物是民兵队长,反面人物有地主兄弟二人,也有“中间”人物,比如老实胆小而落后的农民、徘徊游疑的富农;经过斗争,最后斗倒地主分了田地,走向通往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这是为当时“土地改革”服务的电影,《土地》这个名字倒取得不错。《土地》光编剧就耗时一年以上。在剧本写作过程中,高层领导高度重视,多次作出指示,他们“都是最有权威的人”,不仅有领导土地改革的“土地爷”,还有文化界的“文化爷”。那个年代,为了突出电影创作,还成立了一个“电影指导委员会”。由于拍这部片子是一项重大政治任务,所以顺理成章地用上了指挥打仗、领导生产的方法,“领导人是在用撰写文件的方式创作电影”。各级领导亲自进行多次“艺术指导”,亦即具体干预;创作人员却从此迷失方向,越写越写不出来;敲定主题、安排人物、拟出细节,这似乎都不难,但就是难以把它弄成一个艺术品。“郭小川作为组长,坚持上级意图”,他是把这次写作当成光荣战斗任务的,然而艺术越是战斗就越无法战斗更无法艺术,“坐到竹椅上思索几小时,常常一无所得……”
郭小川常常坐在竹椅上苦思冥想几小时“一无所得”,乔羽也一样,呆在招待所里冥想苦思也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三天过去,五天过去,一个星期过去……有一天乔羽苦闷中出门散步,来到一条“大河”边——其实那只是一条孩子们戏耍玩水的小河,突然灵感的火花四溅,那仿佛就是开关一拉电灯通电了,所有生命体验中有关“河”的意象都汹涌奔腾而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歌词几乎就是一挥而就。
导演沙蒙又来了,乔羽把歌词递给他,从不多言的沙蒙看了看,最后一拍大腿,说一声:“好,就是它了!”可第二天沙蒙又回来了,他问乔羽:你的这一条大河是指长江吧?乔羽说“是”,沙蒙说:那么既然是长江,为什么不说“万里长江波浪宽”或者“长江万里波浪宽”呢,那样不是更有气势吗?乔羽的理由很简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大河,无论你出生在何时何地,家门口几乎都有一条河,即使是一条很小的水流,在孩子心目中也是一条大河……因此还是用“一条大河”为好。“艺术的大河”就这样轻松说服了“现实的大河”。沙蒙也是很可爱的,一拍大腿,又是那句话:“好,就是它了!”
从此,经过刘炽的谱曲、郭兰英的演唱,一首杰出的电影插曲《我的祖国》诞生了;甚至电影还没有放映,歌曲就传遍大江南北,那“河”与那“歌”,就这样成功了。当时同乔羽作词一样,刘炽的作曲也是自由发挥,没有人来干涉;郭兰英的演唱也是自然天成,没有人来“指点”。其实整部《上甘岭》电影也一样,都是创作者自己拿注意拍出来的,不是什么领导“领导”出来的。
1955年春天,那部经过层层领导层层审查的电影《土地》终于公映了。当时,所有电影出厂都要经过重重审查。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1953年通过的《关于加强电影制片工作的决定》称:“必须切实建立统一集中、层层负责的审查制度。”剧本先要通过创作所和艺委会的审查,然后由电影局审查,之后还要经文化部或中宣部的审查。《土地》的拍摄历时长达3年多,与美国拍《大地》耗时差不多。它是一部领导纷纷关心、人人高度重视,所有参与者都为其“贡献了一把”的电影;主创人员个个累得要死,最后牢牢抱住了“政治方向”,却彻底迷失了“艺术方向”。尽管《土地》表面上也有《大地》那样“人与土地”的关系,但实质是写“人与阶级”的关系。很不幸,几乎集中了所有相关领导和主创人员“智慧”的《土地》上映后,没有一个人说好看的,所有的人都极其失望,称之为“失败”。
《土地》和《上甘岭》两部电影,是比较文学、比较电影学、比较创作学可研究的典型例子,那“地”与那“岭”是如此的不同,一个是千万双上方的眼睛盯着,一个是手写我心的激情挥洒。艺术创作,本质上是自由心灵之作,换句话说,它是自由个性之作。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在其名著《论自由》中说到:个性是人类福祉的因素之一,“人类要成为思考中高贵而美丽的对象”,而不能把一切个性的东西都磨成一律。《论自由》中还有一章专门论述“社会驾于个人的权威的限度”,强调的是“个人自动性有权要求得到自由运用”。文艺之创作,最需要的是缩减“社会驾于个人的权威”,而让自由的个性心灵得到释放。
自由是文明社会的核心价值之一,文艺创作更是如此。社会的权威群体如果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艺术家,那么,艺术家本身才华不管有多大,最终都会化为泡影。自由的创作是个性化的事,正如孩子是一个人生的,不可能这个人给生个胳膊,那个人给生条腿,另一个给生个躯干;而《土地》的创作,其实近乎一大群上级领导借腹生子——借作家之“腹”生电影之“子”,而且不同的领导孕育不同的器官,那样拼凑着生出来的,不算丑八怪、只是四不象,就算天大的幸运了。
同样,《土地》和《大地》两部涉“地”电影的创作形态也好有一比。米高梅公司决定投拍《大地》,由导演在1933年12月率领一个摄制组来中国,一边体验生活,以便搜集道具,还拍摄了一些背景素材。摄制组在华中、华北考察了大半年,他们买来新的生活用具,如碗、碟、锅、油灯及一些农具等,与农民交换陈旧破烂的器具,“以新换旧”;为了效果逼真,竟然还买了两头纯种中国黄牛运回好莱坞——没有人管他们买的中国黄牛是不是够黄,或者是公是母……对中国老电影情有独钟的崔永元,曾欲扬先抑地说:“中国的老电影人都很笨,没有一个聪明的。……所以他们特别认真,都下死工夫琢磨电影。”其实比较《土地》和《大地》,前者是管束下的“下死工夫琢磨”,后者是无管束下的“下工夫琢磨”,结果是如此不同。
与崔永元一样,记者柴静也是中央电视台里比较有思想的人士。我比较喜欢柴静的文字,宁静而有思想存焉。刚刚读到她的博客文章《仁慈的忽视》,是说艺术的自由创作和文化的自由生长的,很好,那也是自由心境下的宁静文字。艺术素养的背后,是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这样的人格,需要的不是刻意培养,而是不去干预,行政命令是无法繁荣艺术的……我很赞同这些看法。文章结尾说到,法国大革命前夜,路易十六问一个自然法则决定论者:“我要做什么才能让我的国家繁荣?”回答是: “Laissez faire,Laissez passer.”这句话通常被译作“自由放任”,是指政府对工商业的态度与政策。柴静说,她把它叫做“仁慈的忽视”。
这样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可柴静忽视了,艺术创作与工商繁荣是很大不同的,对工商可以管理,这种管理可以“仁慈”、可以“忽视”,可以“宽松”、可以“宽容”,但是,对于艺术家来说,并不需要“管理方”、不需要“仁慈”的他者,而只需要“独立的自由”。
艺术创作当然不需要斯大林时代那种“残酷的注视”,但需要“仁慈的忽视”吗?不是的,善良的柴静,艺术创作也不需要高处或远处有一双仁慈的眼睛看着,哪怕他看过之后予以“忽视”。今天有此“忽视”,可能明天就有彼“不忽视”;今天有此“仁慈”,可能明天就有彼“不仁慈”;今天有此“宽容”,可能明天就有彼“不宽容”,这一切都是“人治文艺”。换句话说,艺术的繁荣,不需要有仁心的他方宽容,只需要无管束的自由宽松;因为“宽容”与否,皆为管束形态,既然“无管束”是前提,那就无所谓“宽容”与“不宽容”了;既然他者都不需要,那么就不存在“忽视”和“仁慈的忽视”了。你说是吗?
俱往矣!那地,那岭,那河,那歌,那人。百年心事归平淡,百年电影成趣谈。乔羽乔老爷子曾写过一首抒发心曲的无题诗,极妙: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历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要留下的谁也无法赶走,他要送走的谁也无法挽留……
(原载《读者》原创版2007年第9期;收入广西师大出版社《这个世界的魂一书》,该书已4次印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