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群星闪耀时(连载4)
--从洪升到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徐迅雷
在杭州的历史时空中,有三个凸起的人文荟萃的高峰:一是南宋,二是清代,三是民国。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各路人才聚合;清代江南的和平时期持续了一个半世纪之久,“清帝南巡”、“京杭运河”、“科举考试”都成了和平时期的关键词,康熙帝在1684年首次南巡,通过对士大夫文化的赞赏,在汉人精英中树立自己的形象;而1949年前的民国时期,社会虽然很乱,但教育不乱,大师辈出。
清代有许多历史文化名人,不说还真不知道出自杭州。比如一位名叫戴笠的,不是后来老蒋手下的大特务,而是清初的名医、学人、书法家,生于杭州,年过半百后游历日本,其书法和医术在日本都有传人,影响很大。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来自绍兴,却寓居西湖边四十多年,年届九旬才辞世。张岱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工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成为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散文家,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说杭州西湖之文献作品,立马想到的就是张岱的《西湖梦寻》。但当今更传奇的是《琅嬛文集》,沈复灿手钞本一直藏于宁波天一阁,藏了两百年从不为人所知,新近才被偶尔发现,其中五百余篇诗文首次得见天日,过去被删的版本亦据此恢复原貌。《琅嬛文集》的文字,尖巧生新,跌宕多姿,还原了最性情最真实的张岱。琅嬛者,颗粒宝石孤立聚集也,意指天下大事大志大义之聚集于此,亦指诸多好书珍藏之地,张岱的《琅嬛文集》一如琅嬛,藏在天一阁也。
祖籍浙江兰溪的李渔,是著名的戏曲家、江南才子,两度寓居杭州,作品不断问世,“湖上笠翁”家喻户晓;金农生于杭州,是大书法家,工于诗文书画,晚寓扬州,成为“扬州八怪”之首;“随园主人”袁枚,两岁时从浙江慈溪迁至杭州,其诗文成就突出,代表作品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随园随笔》,以及笔记小说《子不语》等。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生于杭州世宦之家的洪升,以传奇戏曲《长生殿》名世。《长生殿》描写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悲剧。洪升创作《长生殿》,历经十年,三易其稿,1688年问世,立时轰动。《长生殿》被誉为千百年来“曲中巨擘”,洪升与《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并称为“南洪北孔”。“玉环飞燕皆尘土”,《长生殿》却依然活着。
洪升科举不第,终身白衣,晚年归钱塘,生活穷困潦倒。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长生殿》,洪升应邀前去观赏,在返回杭州途中,于乌镇酒醉后登舟失足落水而死。近年有学者经过严肃认真的研究,提出“《红楼梦》原作者是洪升”的观点,尽管引发诸多争议,但毕竟学术探讨与争鸣是有价值的。
过去的时代,物质形态没那么丰富,人们更能够心无旁骛,钻研因单一而专一,因专一而专注,人才更容易辈出,大师更容易养成。在西湖孤山南麓,有一幢“俞楼”,是一代国学大师俞樾的旧居,有人曾为俞楼题联云:“千古一诗人,文章有交神有道;五湖三亩宅,青山为屋水为邻。”俞樾,字荫甫,号曲园,出自浙江德清的望族。他是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是章太炎、吴昌硕的老师。俞樾长于经学研究,“俞楼”本为西湖诂经精舍,俞曲园在此主持达30年之久,是他“讲学著书之地”。俞樾工于书法,古雅拙朴,别具一格,着实是大师手笔。如今俞楼有俞樾“鉴定自我”的潇洒一联:“生无补乎时,死无损乎数,辛辛苦苦,著成五百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汤汤,历数八十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乎。”
杭州有诸多的百年老字号,始创于清朝。徽州黟县人张小泉,举家迁来杭州,在大井巷生产祖传剪刀,早在1663年张小泉品牌就成名了。“张小泉”剪刀当年是贡品,如今是百姓生活的良品。“红顶商人”胡雪岩,祖籍徽州绩溪,从小成长于杭州,最终成为晚清著名实业家,被称为“江南药王”。胡雪岩于公元1874年创建胡庆余堂,设下“戒欺”之训,实行“真不二价”。胡雪岩传奇的尾声,是最终被革职抄家,非因产品质量,而在亦官亦商。朱镕基在总理任上,难得挥毫题词,2002年5月他参观胡雪岩故居后很感慨,写下长长的题词,尾句云:“骄奢淫靡,忘乎所以,有以致之,可不戒乎。”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是诗人龚自珍的名句。杭州是龚自珍的故乡,马坡巷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先人当年随宋室南渡,到他一代已定居杭州400年。时至晚清,已是“衰世”,却要伪装成“治世”。作为思想家的龚自珍,他想告别这“衰世”,告别制造“病梅”的制度环境,走出“万马齐喑”的专制长夜。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降人才”是一方面,“求变革”乃是终极追求。良法不见,善治不继。袭自珍反对“拘一祖之法”,认为死抱住陈旧腐败的祖宗之法,必定坏事,如不更法,“乱将不远”。针对当时的制度性腐败,他提出“更法”、“改图”,要求革新;他说“自古及今,法无不改”,“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要求根据历史发展的趋势进行革新。这是思想上的与时俱进,要冲破当时专制的条条框框,改变“万马齐喑”的局面。他还提出经济改革的主张,改变贫富悬殊的局面;他希望建立独立富强的国家,同时反对闭关锁国。这种政治改革的主张,可谓振聋发聩,具有启蒙价值。梁启超曰:“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
龚自珍是杭州这方水土养育的一代才人,1841年在外讲学期间猝然离世,享年仅五十岁。
如果说龚自珍是诗人+思想家,那么汤寿潜则是思想家+实业家。汤寿潜是杭州萧山人,既是晚清立宪派的领袖人物,又因争路权、修铁路而名重一时。早在1890年,他就写出了著名的《危言》,比郑观应的《盛世危言》还早4年,他提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维新变法思想,包括改革考试、任官制度,裁并机构,遣汰冗官,提倡采用西法,培养具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废除捐官制度,迁都长安,刷新吏治,严惩贪官,废除武举,设立武备院,加强海军等等;在经济实业领域,他主张广造铁路,兴修水利,开发矿藏,改革税制。
可贵就在于,汤寿潜是一个努力实践思想的行动者。他迫使清政府被允诺浙江第一条铁路——沪杭铁路由商民自筑;在主管修建的4年多时间,他不取薪金、不支公费,还把有关奖金悉数捐赠给浙江教育会。非常清正廉洁的汤寿潜,是辛亥革命后首任浙江都督,有着“布衣都督”之称;他的遗言是自己一生的写照,其中有云:“竞利固属小人,贪名亦非佳士。”
正是这样的“护花春泥”,改善了人心,改革了传统,改变了社会。
(未完待续)
本文始发于2014年10月13日《南方人物周刊》,在此连载的是收入书中的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