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群星闪耀时(连载5)
--从弘一法师到司徒雷登: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徐迅雷
近代以降,与西湖结缘的文人墨客、与杭州亲近的名人才俊越来越多。
西湖是博大的,杭州是包容的。浙江两个地域群星荟萃、名人最集中:一为杭州,二是绍兴;绍兴多出产,杭州多吸纳。
孤山南麓,西泠桥畔,1904年创立了西泠印社,百余年发展,凝聚了大批印学和书画的名家,成就了有“天下第一名社”之誉。随便说几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吴昌硕、李叔同、经享颐、黄宾虹、沙孟海、赵朴初、吴作人、叶浅予、李苦禅、黄胄、王个簃、启功、程十发、郭仲选……首任社长是艺术大师吴昌硕,后来当过社长的有沙孟海、赵朴初等,现任社长是饶宗颐。
吴昌硕是晚清民国时期著名国画家、书法家、篆刻家,为“后海派”代表,集“诗、书、画、印”为一身,融金石书画为一炉,皆是旗帜性人物。他的画被誉为“文人画最后的高峰”,入画“草篆书”,状物“大写意”,直抒胸襟,酣畅淋漓;他的书法最重临摹石鼓文,不泥于形似,遒劲凝炼,气度恢宏,炉火纯青,是“石鼓篆书第一人”;他的篆刻从“浙派”入手,后专攻汉印,刀融于笔,雄而媚、拙而朴、丑而美、古而今、变而正,气象峥嵘。
民国之教育,从大师辈出可见其成就,杭城更是出了好多教育家。经享颐曾任浙江第一师范的校长,他首先是著名的教育家,然后才是书画篆刻家。马寅初是教育学家,又是人口学家、经济学家,他在1949年8月出任浙江大学校长;杭州马寅初故居在庆春路,是很漂亮的百年老房子。马寅初之前的浙大校长竺可桢,既是杰出的教育家,又是著名的地理学家、气象学家;从1936年到1949年,他担任浙大校长13年,抗战期间是他带领浙大师生进行西迁的“长征”;竺可桢团结了一大批“听听名字就令人神往”的教授:张其昀、束星北、苏步青、贝时璋……
民国元年——1912年的金秋,从日本留学回来不久的李叔同,应经享颐校长之邀,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次年该校改名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很快李叔同老师就把音乐、美术等教学搞得风生水起,开一代风气。他不仅善音乐、善书画,而且善戏剧、善篆刻、善诗词、善文学。他在这里教书6年,直到1918年到杭州虎跑寺出家;这是一位大师教育生涯的黄金6年,培养了丰子恺等优秀学生;同时也成就了李叔同非同一般的诗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送别》即巅峰之作。
李叔同住在离西湖很近的钱塘门内,他与文学家夏丏尊、理学大师马一浮等交往密切。马一浮、夏丏尊都是居士,对李叔同影响很大。在成为著名的艺术家、教育家之后,1918年,39岁的李叔同到虎跑寺剃度为僧,由此成了“弘一大师”,成了高僧大德,成了杰出的佛学家。出家之后,诸艺虽疏,书法不废,胸有笔墨,安宁沉静,独成一体,成就一代书法大师。
吴越国所兴“东南佛国”,此间已盛。所以还是要感谢钱镠王。李叔同曾写《春游》歌词“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无意间遥遥呼应钱镠王的“陌上花开缓缓归”;而杭城的南屏晚钟,终归是好听的。
今日杭州虎跑,已是幽静的公园,这里除了弘一精舍、弘一法师舍利塔,还设立了李叔同纪念馆。而马一浮纪念馆在西湖名胜花港观鱼,生前他久居于这里的蒋庄。马一浮,单名浮,一浮是字,“马一浮”读起来更顺口。1883年,他生于绍兴;1967年“文革”之时,他病逝于杭州。他是新儒家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被称为“中国当代理学大师”、“儒释哲一代宗师”,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新儒家三圣”;他建设复性书院,主持智林图书馆,而且还是《浙江大学校歌》的词作者:“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际于天地……”
与李叔同同一时代的“天地一诗僧”苏曼殊,原籍广东香山,生于横滨,是中日混血私生子;他一生居无定所,四海漂泊,杭州西湖成为他的精神故乡,前后到杭州共13次,曾一度隐居在雷峰塔下的白云庵。他是“一代情僧、诗僧、画僧和革命僧”;他芒鞋破钵,放浪形骸,“孤独”二字刻入他的灵魂:“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西湖是杭城的灵魂,她才是最厉害的西子,多少人被她吸引,冲着她而来:蒋介石的左膀右臂陈诚,1932年元旦在上海与大家闺秀谭祥结婚,度蜜月首先想到的就是奔向杭州西湖;郁达夫与动人心魄的杭州美女王映霞结婚后,于1933年从上海迁居杭州,那是向往世外桃源,而鲁迅随后赠诗《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原由是那时杭州属于“党政诸人无理高压”的地方;《申报》总经理、著名报人史量才,为爱妻沈秋水在西湖边建筑秋水山庄,没想到在1934年秋天,从秋水山庄返沪途中被国民党特务暗杀,“纸头敌不过弹头”,史量才为守护“报格”而死;蒋介石的“文胆”陈布雷,1948年11月13日在南京自杀,之后归葬西湖边的九溪十八涧;曾任浙江省主席的陈仪,不久前骨灰也从台湾迁回杭州安葬。
1943年46岁上英年早逝的杭州才子都锦生,在1922年创办了丝织厂,他是自己亲手织出我国第一幅织锦——上头的风景画就是“九溪十八涧”。杭州人知道老字号都锦生,远远多于知道韩国那个“都教授”。
另一位因病英年早逝的“雨巷诗人”戴望舒,1905年生于杭州一条悠长的“雨巷”——大塔儿巷,1950年逝世,享年仅45岁,真是天妒英才。1927年他写的《雨巷》,充满“杭味”,氤氲于江南意境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台湾作家高阳也是杭州人,1949年赴台,著作等身。一篇报告文学《包身工》,让多少学子知道了作家夏衍。1900年,夏衍出生于杭州的严家弄。95岁上,这位中国电影事业的杰出先驱在北京逝世,骨灰带回故乡,撒入钱塘江。
最值得一提的归葬杭城的名人是司徒雷登。1876年6月24日,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耶稣堂弄,他父母都是虔诚的牧师,在他出生前两年就已定居杭州传教。司徒雷登在这里前后一共生活14年之久,杭州话说得溜。他在回忆录《在华五十年》一开篇就这样说:
“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以中国为家。精神上的缕缕纽带,把我与那个伟大的国家及其伟大的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不但出生在那个国度里,而且还曾在那里长期居住过,结识了许多朋友。我有幸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后来又回到那里当传教士,研究中国文化,当福音派神学教授和大学校长。”
这学校就是燕京大学,司徒雷登在1919年就任首任校长。燕大的校训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1952年这个大学被停办了。司徒雷登的服务,因在1946年出任驻华大使,也终止了。这一年司徒雷登来杭祭扫其父母之墓,杭州市授予他“杭州市荣誉公民”称号。1949年8月司徒雷登悻悻地离开了中国这个他所称的“伤心地”,8月8日毛泽东兴高采烈地发表了著名的政论文《别了,司徒雷登》。
1962年,司徒雷登在美国逝世,葬礼是在中国民族乐曲《阳关三叠》中结束的。他自称“是一个中国人更甚于是一个美国人”。这是何等的至诚无息、博厚悠远。先生的遗愿是回到中国安葬,但是北大燕园拒绝了他,而天堂杭州接纳了他:2008年11月17日,杭州半山的安贤园,司徒雷登先生墓地落成、骨灰安放仪式在一片肃穆中进行。
历史轻轻地拿起笔来,给出证明:别不了的司徒雷登。
这是如何的“莺啼陌上人归去”呢。
度尽劫波西湖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未完待续)
本文始发于2014年10月13日《南方人物周刊》,在此连载的是收入书中的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