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教育家杜威这样评论蔡元培:
“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
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
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
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
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A
这一年,蔡元培已经45岁,正在莱比锡留学。他在《自写年谱》中说,暑假中常出去旅行,“辛亥九月间,野氏在维坎斯多弗之一新式中学任教员,邀我往游”。野氏是蔡元培的德国朋友野该尔,他也关心中国时事,他便问蔡元培:“中国革命军有成功希望否?”蔡元培回答:“可成,因运动已很久了。”(见《蔡元培全集》第十七卷第459页)可见“放眼世界”的蔡元培虽然多年身在海外,但一直“胸怀祖国”,对国家大事及发展大势一清二楚。
18日,蔡元培结束在维坎斯多弗的旅行,回到莱比锡。他接到了吴稚晖的来信,当天就回复了一封长信。信中重点分析了袁世凯的复出,蔡元培可真是目光如炬,洞若观火。他看到报载“袁世凯肯任湖广总督”之讯,本来很乐观的心情,一下子就有了“顿挫”感。他分析说:“弟以为袁世凯者,必不至复为曾国藩,然未必肯为华盛顿。故彼之出山,意在破坏革命,而即借此自帝。”(见《蔡元培全集》第十卷第102页)他判断袁世凯将恢复帝制、自己会当皇帝,几年后这预言果然变成了现实。
第二天即10月19日,蔡元培就赶赴柏林,他在日记中写下了“或言革命军已克南京、九江”。在柏林与留德同学日日聚谈,大家的激动之情可想而知,同学们“竞购晨、午、晚各报,探取中国革命消息”,甚至大家集资向国内拍发电报,敦促某某省当局响应起义。留学生们拍发电报时,有人提醒说,如果用汉文或英文,有可能被上海电报局扣下,于是改用德文,不料德国电报局以“语涉妨害治安”为由拒发电报。睿智的蔡元培想到,将其写成骈体文,才顺利发出。
后来蔡元培写下《辛亥那一年》的回忆文章(见《蔡元培全集》第八卷第366页),刊发在1936年10月10日绍兴《越风》第20期“辛亥革命纪念特号”上,其中提到在柏林的一个细节:来了一位使馆的秘书,带着笑容说:袁世凯出来了,革命军势力孤单了!很得意的样子。一位姓刘的学生,怒骂一声:“放屁!”一个耳光甩了过去。那个秘书悻悻地走了。
在20日的日记中,蔡元培写道:“革命军已大胜满军。”到11月5日,他“决计回国一次”。13日由柏林出发,坐火车经西伯利亚归国,那时可没有国际航班,半个月后才抵达上海。
辛亥革命时期的浙江,革命党人辈出。章太炎、蔡元培等等是拿笔的革命者,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等等则是不仅拿笔而且拿枪的革命者。在《辛亥那一年》中,蔡元培用如椽大笔,高度赞扬了烈士同乡,说到“徐伯荪先烈刺恩铭于安庆,及秋竞雄先烈等在绍兴遇害之事”,缅怀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对武昌起义更是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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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总是倏忽而过。2011年9月的一天,在百年辛亥的前夕,我从杭州来到绍兴,钻进笔飞弄,非常安静地拜访蔡元培故居。听听那名字——笔飞弄,以及附近的笔架山、笔架桥,这些文气氤氲的地名,都是为了纪念王羲之的。斜阳宁静地打在粉墙黛瓦上,这里也真是太宁静了,在这个时刻,三进故居中来访者只有我和陪同我的朋友蔡老师。故居孑然而立,与鲁迅先生的百草园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形成鲜明对比。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再到咸亨酒店,都是“旅游目的地”,而蔡元培故居却不是。毕竟那个时代的民主思想和教育理念,没有流传到今天,而文学的流传要容易得多。蔡老师与我一样,对先贤尊敬有加,可是当今的时光已经悄悄地冰封了蔡元培先生的思想。故居一楼是一个个陈列室,先生的音容笑貌,都被安静地收藏在玻璃柜后面。
近现代的绍兴,真是一片神奇的人文土地。这里大师辈出,满地冒出的都是茁壮成长的英才春笋。野草当然也是繁茂的,但一眼望去,是一根根会思想的芦苇,出类而拔萃,挺立于大地,摇曳于风中。
在学者胡国枢所著的《蔡元培评传》(河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中,第一章的标题是《故乡的厚赐》,说到家乡绍兴历史人物的精神风骨,都在无形中影响着、铸造着年轻的蔡元培的性格与思想:从治水的大禹到卧薪尝胆的勾践,从书圣王羲之到诗人贺知章,从陆游到徐文长……
1892年,天资聪颖的蔡元培进京赶考,中了进士,被授为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受光绪皇帝召见,由庶吉士升为编修。在清廷干活,更直接地体会到内忧外患之际满清政府的腐朽没落。这期间,甲午战争失败,戊戌变法失败,让人看着都难受。19世纪的中后期,在满清帝国极其腐朽的统治下,一天比一天更为“国将不国”。
蔡元培作为翰林编修,居于京中,本来可以一直沿着旧学的道路走下去,但是甲午中日一战,成了他人生思想观念转变的一大激发点。1895年4月17日,清朝政府和日本政府在日本马关签署《马关条约》;其间蔡元培在日记中写下了“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也”这样刻骨铭心之句(见《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卷第59页);从此以后,他开始探索救国之道,始言西学。
不想从之,就应弃之。1898年10月15日,32岁的蔡元培携眷出京,经上海回到绍兴。他开始致力于办学,服务于新式学校,并广交文人志士。
这期间,他曾到杭州,筹办师范学校。一次路过余杭,专门到仓前章太炎家里登门拜访,他在日记里说:“道经仓前,访章太炎,乞得《訄书》。”这是1901年4月5日清明那天。在游历了杭州临安之后,于16日复访章太炎。之后游览了西湖、灵隐。这一年他到杭州多次,并多次从杭州拱宸桥码头出发,坐船去上海。
大时代需要大地方,大地方带来大格局。1902年1月15日,蔡元培携眷到上海,他受聘上海南洋公学——这是后来交通大学的前身,负责“特班”,那是一个让秀才学西学的特别班级,共有42人。如果说在绍兴时期是蔡元培民主革命思想形成的前奏、序曲,那么接下来在上海,则是他的思想成熟期。
上海是那个时代的风云际会之地,与保守的京城形成鲜明对比。在这个更广阔的“海派”大世界里,蔡元培开启了人生重要的新一页。香港浸会大学历史系系主任周佳荣所著的《辛亥革命前的蔡元培》(中国现代史丛书,香港波文书局1980年9月第1版)一书,是较早研究革命时期蔡元培的专著,其中核心的四章《南洋公学》、《上海风潮》、《办报生涯》、《秘密活动》,这四个标题很好地概括了蔡元培在上海的经历。
教育可以立人,立人方能立国。1902年4月28日,蔡元培被推为新成立的中国教育会事务长。他一方面明里兴办教育,一方面暗中鼓吹革命。此前已筹办爱国女校,尽管来入学的女子并不很多。这年暑假,他还游历了日本。随后他资助陶成章赴日留学。在南洋公学“墨水瓶事件”之后,蔡元培创办了爱国学社,他当一把手,吴稚晖出任学监,章太炎等都充任了爱国学社的兼职教员。
风云激荡,往往猝不及防。1902年11月16日,上海南洋公学全体学生200余人集体退学,抗议校方因“墨水瓶事件”开除中院五班全体同学。事情始发于11月5日,第五班汉文教习郭镇清到教室主课,看到教师座位上摆了一个墨水瓶。郭是江苏如皋秀才出身,思想守旧,平日讲究师道尊严,一见此不敬之举,大为不满,责问何人所为。学生噤声,无一人承认。下课后,郭将学生杨之福叫去查问,杨之福便诬指平素与其不和的同学伍正钧。郭镇清据此报告校总办汪凤藻,并且要求把伍正钧及坐在他两旁的同学陈承修、贝钧一并开除。11日,学校当局以侮辱师长、不守校规为由,下令开除伍正钧等3人。五班同学为此协商决议,呈请学校当局收回成命,并辞退郭镇清,开除杨之福。12日,总办又宣布五班学生“聚众开会,倡行革命”,一律开除。于是全校震动,学生更是连日开会,每班推选代表1人入见总办、督办,均遭拒绝,遂决议全体退学,以示抗议。17日,各班学生排队出校,秩序井然,步行至静安寺张家花园,由特班学生贝寿向公众宣布退学缘由,指斥“教习以隶待学生”,“是等奴隶教育,凡为国民,谁能堪之”。全体学生合影之后宣布解散。
蔡元培提倡民权,支持学生,他也愤而辞职,并对学生说:“不要散,我们组织一个学校。”办学校要经费,他坐船去南京借款,启程时得知长子病重去世,“他为了大局起见,不想延误行程,只好挥泪嘱托友人处理儿子后事,自己登轮而去”(见周佳荣《辛亥革命前的蔡元培》第40页)。由此,诞生了爱国学社。在这里,蔡元培和其他进步师生相互影响,“言论和思想都有了急剧的发展”(见《辛亥革命前的蔡元培》第41页)。
蔡元培曾激烈地说,“除非你推翻满清,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见《辛亥革命前的蔡元培》第29页)这是清醒的认识,事实证明晚晴推行的预备立宪等改革,确实是软不拉叽,根本就不可能赶上革命的脚步。而推翻一个固有的腐朽政权,需要更广泛的力量、更努力的亲为。
在上海,有一位交往密切的朋友、出版家、翻译家杜亚泉。杜亚泉生于绍兴上虞,是一个忧国忧民而又具有科学头脑的学人。1898年他曾应蔡元培之邀到绍兴中西学堂任数学教员,1900年秋到上海创办中国近代首家私立科技大学——亚泉学馆,后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杜亚泉和蔡元培都赞同进化论,倾向革新,提倡民权、女权。蔡元培初到上海,就住在杜亚泉那里。
在上海,蔡元培结识了重要的革命志士吴稚晖。吴稚晖后来撰《四十年前之小故事》一文,用很生动的文笔回忆蔡元培,说自己在“尚未知有江洋大盗孙汶前五六年时,却知有蔡元培者”;在上海初次见到这个“能作怪八股者”,“却所谓弱不胜衣,恂恂然儒者也”(见《追忆蔡元培》一书第92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
蔡元培等诸位志士仁人,通过演说、撰写文章,大力倡言革命,宣传爱国主义和民主思想,文章主要刊登在《苏报》上。吴稚晖甚至提议中国教育会以《苏报》为机关报。
上海这一班人宣传革命弄得风生水起,清廷当然也是知道的。他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1903年春夏之交,清政府就曾密电上海道,捉拿“倡言革命”的蔡元培、吴稚晖等人;上海道曾设计诱捕,想通过邀请演讲而抓捕,他们没有上当。
然而,6月29日这天——在蔡元培去青岛半个月后,上海“苏报案”爆发,章太炎、邹容被关押,因为写文章闹革命而进了“文字狱”,报馆被封,震惊中外。
民国元老柳亚子先生,当时还是爱国学社的学生,蔡元培是老师,教授伦理学。他在《纪念蔡元培先生》一文中,回忆到一个细节:“章先生和邹先生都被捕在虹口西牢,我便找了蔡先生,想去看看他们。”可是西牢对探视限制很严,每月只能一次,一次不可探视两人,而只允一个;探视者要有捕房所发的许可证,这许可证在蔡先生处,他每月去西牢探视一次。蔡先生说,可以把许可证借给我,这一个月要轮到章先生接见了。“我对于上海地方,陌生得很,便由蔡先生陪我同去。他候在西牢的铁门外面,我则进铁门到接见的地方……接见时间完毕以后,仍由蔡先生送我回到客栈住宿……”(见《蔡元培纪念集》第9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4月第1版)
蔡元培就是这样关心同仁、关爱学生的。难怪柳亚子在文中感叹:“蔡先生一生和平敦厚,蔼然使人如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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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报案”后,蔡元培在爱国女校组织师生研制毒药和炸弹,准备实行暗杀,举行武装暴动。蔡元培还在爱国女校旁边专门租了个房子,供同仁们用来实验。当志士俞子夷研制出毒药氰酸,蔡元培找来一只猫亲自进行实验,喂了几滴氰酸,猫就中毒死亡了。俞子夷后来在《孙中山先生与早期同盟会》一文中回忆,一起研制炸弹的何海樵,“曾把玻璃研成粉末与制成品拌和,突然爆炸,满面受伤,久治难愈”(见《亲历辛亥革命——见证者的讲述》上卷第18页,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年12月第1版)
在日本留学的嘉兴籍志士龚宝铨,受委派回到上海,秘密组建“暗杀团”。这之前在东京就设立了“暗杀团”,通过学习制造炸弹,决心刺杀清廷要员,当然西太后是第一个目标。这上海“暗杀团”是东京“暗杀团”的“扩大版”。蔡元培这时也加入了“暗杀团”。可是,仅仅几个人的“暗杀团”毕竟势单力薄,也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这看起来还真有点“很傻很天真”的味道。
这“暗杀团”就成了光复会的前身。而更早的源流,则可追溯到在日求学的学生章太炎、冯自由等在日本发起的“支那亡国纪念会”,以及随后“留日学生所设军国民教育会”(见冯自由《光复会》一文,中国史学会主编之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第一册第51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7月第1版)。1904年秋,陶成章向龚宝铨提议,将浙江、江苏、安徽等省的志士联合起来,成立一个更大的革命团体。陶成章、龚宝铨的想法,得到了蔡元培的赞同。于是,在1904年11月,光复会在上海秘密组建。至于具体的时间,学界说法不同,学者谢一彪在《光复会史稿》(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一书中,敲定为11月19日,依据为陶成章《浙案纪略》中之说:“当光复会成立之时,正万福华枪击王之春不中之时也。”(见该书第27页)清候补知县万福华,设计要枪杀正在上海逗留、发表卖国媚外言论的广西巡抚王之春,邀其到上海一西餐馆赴宴,但万福华忘了打开保险,发枪十余次,弹也不出膛,王之春趁机逃之夭夭。这一天正是公历11月19日。14岁就加入了兴中会的“革命童子”冯自由,在《光复会》一文中亦说“当光复会成立之时,正为万福华枪击王之春之时”(见《辛亥革命》第一册第516页)。
光复会初创,蔡元培出任首任会长,陶成章任副会长——他是实际的主事者,龚宝铨、章太炎都是核心力量。光复会誓词即宗旨:“光复汉族,还我河山,以身许国,功成身退。”主张除文字宣传外,更以暗杀和暴动为主要革命手段。作为一个地下秘密组织,光复会在草创时期选择会友极为严格,会内制度亦极严。会员大都彼此不相识,只有多次秘密相聚者才知对方是会友,而且他们制定了一套暗语以及动不同手指头的手势,用以联络识别。
1905年初,徐锡麟抵达上海,会晤蔡元培、陶成章,他由蔡元培介绍,加入了光复会,自号“光汉子”,成了光复会的骨干成员。后来在日本有了著名的“光复会五人照”——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陈魏、陈子英5个人英姿飒爽的合影。留学日本的鲁迅和秋瑾,也都加入了光复会东京分会。光复会创始人多为浙江籍人士,其中又以绍兴人最多。他们是一个时代义无反顾的先进分子,他们跑在了时代的最前面。
随后蔡元培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并由孙中山委任,蔡元培担任同盟会上海分会负责人。光复会后期,陶成章、徐锡麟、秋瑾成了主要领导人。1907年7月,徐锡麟、秋瑾领导的皖浙起义失败,徐锡麟、秋瑾先后就义。1912年1月14日凌晨,35岁陶成章被陈其美雇凶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至此,光复会这个革命团体就分化瓦解了,光复会始于上海,也终于上海。后来在抗战胜利之后,于1945年11月在重庆重新组建的光复会,已非当初的革命的光复会,宗旨改为“复兴民族,全国协同建设国家”,一直活动到杭州解放。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也从革命党变成了执政党。 革命的团体,因革命的需要而存在。20世纪之初,那是一个何等黑暗的时代。光复会志士、杭州萧山临浦的赵汉卿,在末代皇帝溥仪的宣统元年——1909年,创办了《越报》,在第一期他发出长篇《宣言书》,激情澎湃而悲愤,开头就说:“呜呼,吾人何不幸生于斯时,长于斯时!呜呼,吾人何不幸生于斯地,长于斯国!”他痛恨“既无自生之道,又乏自卫之具”,“吾国民惟牛马奴隶是作,主权尽失,国事日非”。(见《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三卷第489页,三联书店1977年12月第1版)赵汉卿曾任陶成章的机要秘书,陶成章被刺之后,为纪念陶成章,他与蔡元培、鲁迅等人一起创办了成章女校,并任校董。1927年因为反蒋被捕,由蔡元培、邵力子保释。
辛亥革命之前,面对黑暗时代,能拿笔的拿笔,能拿枪的拿枪,既能拿笔又能拿枪的那最好不过。革命时期的蔡元培,不仅拿笔,还拿起过炸弹。他在上海的主要活动客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办学,培养革命人才;二是办报纸、作演讲,宣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及清王朝的专制统治;三是从组织中国教育会到参加暗杀团,建立光复会以及同盟会上海分会——这被称为“翰林革命”。(见胡国枢《蔡元培评传》第39页)
于无声处听惊雷——在《蔡元培全集》中,第十五卷至第十七卷共3卷收录的是他的日记和自编年谱,但1903年至1905年的日记全年空缺,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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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7月,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从欧洲抵达日本,与黄兴等早在东京的革命党人会合。这是孙中山第一次会晤黄兴。他们两个的联手是主角和配角的珠联,是革命理论家与革命实干家的璧合。
孙中山与黄兴等商议,将兴中会、华兴会、光复会等自立门户、各不相关的革命团体联合起来,组成新的更有力量的革命团体。8月20日,他们在东京举行了中国同盟会成立大会。《孙中山年谱长编》中引述了这一天宋教仁的日记:“会场在赤坂区灵南坂坂本珍弥邸。午1时,余到会。时到会者约百人……”(见该书第350页,中华书局1991年8月第1版)会上推举孙中山先生为总理,黄兴为庶务,总理不在时,他代行一切。孙中山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16字,被确认为同盟会纲领;最终要实现“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
同盟会在各省成立分会,东京光复会会员推举蔡元培为上海同盟会分会会长。不久,黄兴回到上海发展组织,在10月27日主盟,吸收蔡元培为同盟会会员,并携来孙中山的委任书,正式任命蔡元培为上海分会会长。分会会长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发展会员。蔡元培工作细致负责,通过个别谈话的方式来发展,黄炎培就是蔡元培介绍入会的。黄炎培后来以“有所不为,无所不容”来评价蔡元培,说:“盖有所不为者,吾师之律己也;无所不容者,吾师之教人也。有所不为,其正也;无所不容,其大也。”(见黄炎培《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一文,《蔡元培纪念集》第94页)
蔡元培毕竟本质是书生文人,他投向反清民主革命,要救国救民,但多少有些“秀才造反”的特点。在这一革命时期,他曾深感“在上海所图皆不成,意颇倦”(见张晓唯著《蔡元培评传》第41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他决心出国游学,根本原因在于他深感“这个病入膏肓的老大帝国的改造,不输一点新鲜血液是不可能新生了”,而在他看来,“灵丹妙药是向西方学习科学知识”(见胡国枢著《蔡元培评传》第82页)。大世界才有大视野。他要像孙中山那样,到国外去学习先进的文化知识,以此进一步探寻救国道路,用新的观念与方法解决中国的问题。由此,蔡元培于1906年5月赴德国留学,半工半读,成了“海外赤子”。
当时大多数学生是“留学东洋”——去日本留学近而方便,所以留日成风。在《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美】费正清等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4月第2版)下卷中,有一章专述日本与中国的辛亥革命,其中讲到:“到1905年底,中国的留日学生的估计数已增至8000-10000人,1906年是人数最多的一年,估计人数为6000-20000人。”这两年保守的数字也达每年8000人(见第344页)。蔡元培没有跟风,而是去了德国,这是非常睿智的选择。
在德国第一年,蔡元培先在柏林学习德语、编译书籍,还兼任家庭教师,为留居柏林的唐绍仪(后任民国政府第一任内阁总理)的4个侄子教授中文,由此解决生活费问题。
1907年8月底,年届40的蔡元培由柏林迁往莱比锡。学期开始后,在莱比锡大学哲学系注册入学。有意思的是,他在学籍卡上所填写的年龄为35岁,他可能觉得40岁不能入学了。他听课并研究哲学、心理学、美学诸学科。在生活上,他开始了素食,“一直吃到民国十年”,尽管后来因腿疾在医生劝告下恢复了肉食,但还是偏重素食。
辛亥革命爆发后的次月,蔡元培动身回国。这次留德前后4年,他与各方革命志士保持密切的书信联系,求学之外,编著了《中国伦理学史》等一批学术书籍。
抵达上海后,蔡元培于12月7日回到杭州的家,探视夫人黄仲玉,子无忌、柏龄,女威廉。日记记载三个字:“返杭州。”
归心似箭,为了家更为了革命事业。两天后他又赶赴上海,随后去南京。12月25日,孙中山由欧洲回抵上海。12月29日,蔡元培在南京出席临时大总统选举会议。候选人是孙中山、黎元洪和黄兴3人。当时17省代表参选,每省1票,孙中山以16票当选中华民国首任临时大总统,黄兴得了1票。(见《孙中山年谱长编》第604页)
开天辟地,辟地开天。1912年1月1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政权——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1月3日,蔡元培进入孙中山的内阁,被任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最初孙中山提名章太炎为教育总长,因各省代表会中有不少反对者,因此改为提名蔡元培,由黄兴向代表会说明,经投票一致通过。蔡元培曾“力辞”,但不允。
民国初创,如何用人、用什么人是一个难题。1912年1月12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给教育总长蔡元培有一封复信,收录在《孙中山全集》第二卷中,其中主要谈的是用人问题,孙中山的主张是“惟才能是称,不问其党与省也”,具体谈到章太炎,他说那只是友谊上的小嫌隙,不能拿他跟“反对民国者”作比(见《孙中山全集》第二卷第19页,中华书局1981年8月第1版)。在《蔡元培全集》第二卷附图中,收录了该信的手迹。
孙中山属于意志非常之人,他曾对蔡元培说:“我不善处成功,而善处失败;愈失败,我的精神愈焕发。”而在众多的绍兴籍辛亥志士中,若要“论资排辈”,那么蔡元培先生当然排在首位。然而,“蔡元培比起其他一些辛亥志士来,对孙中山的交往不能算是最密切的,他们之间的友谊既无洪波巨浪,也无传奇色彩,用一句俗语来形容倒是很恰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学者胡国枢在《孙中山与蔡元培的真挚友谊》一文中如是说(见《孙中山与浙江》一书第61页,1986年8月第1版)。
后来袁世凯篡权,在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之时,在就职典礼上,蔡元培代表孙中山致祝词,希望袁世凯“为我中华民国造成巩固之共和政体”(见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上卷第419页,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世人大多没想到,袁氏当国没多久,他就做起了皇帝梦,把共和抛在了脑后,恢复了帝制,毁掉了共和。更没想到的是,这个袁大头上得急也倒得快,现在看去简直就是一个“山寨”版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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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先生在《纪念蔡元培先生》中说,综观蔡元培先生一生的业绩,最重要的有三个阶段:第一,是从发起中国教育会到创立光复会,并主持同盟会上海分会,替辛亥革命建立了一个不拔的根基;第二,是从民国元年担任教育总长改革学制到后来主持北大,爱护无私运动,使新文化事业有一日千里之势;第三,是从发起民权保障同盟会到参加鲁迅先生的葬礼,推进革命,领导民众,替后来抗战兴军、各党派精诚合作开先例。
本文着重叙述革命时期的蔡元培,作为民主革命家,蔡元培在中华民国建立之前,成就了民主革命事业;作为教育家,辛亥之前的时期是具体的铺垫,当了民国首任教育总长之后,尤其在五四时期,在担任北大校长的时候,他成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杰出教育家。这里简述蔡元培为事的风骨和教育的理念:
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唐绍仪,1912年3月25日到达南京,组织内阁,他坚请蔡元培仍然担任教育总长;而在3月30日,由蔡元培介绍,唐绍仪加入了同盟会。唐绍仪4月迁往北京,但他很快就见到《临时约法》遭到袁大头的破坏,“彻悟袁之种种行为,存心欺骗民党”,于6月15日愤而辞职离京,任总理不足3个月。随之蔡元培亦呈请辞职:“始信国务重大,诚非迂愚如元培者所能胜任。”当他到总统府向袁世凯当面辞职时,袁对他说:“我代表四万万人留君。”蔡元培说:“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
有一个细节是:当时蔡元培的副手、教育次长是范源濂任,两人办学理念相对立。范源濂说:“小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中学?中学没有办好?怎么能有好的大学?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当先把小学整顿。”蔡元培说:“没有好大学,中学师资哪里来?没有好中学,小学师资哪里来?所以我们第一步,当先把大学整顿。”这看起来有点像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争论,其实来个折中,两者意见合起来,就是由小学至大学,都得重视,齐头并进。
有人这样概述蔡孑民先生的生平:生于洋务运动时期的1868年,卒于抗日战争时期的1940年,他富有传奇和戏剧性冲突的一生堪称一部绚丽多彩的“中国近代史百科全书”。他以晚清著名翰林投身革命,创光复会,入同盟会,参与辛亥革命,缔造民国;首任教育总长,奠立文教始基;迭赴世界各地,促进东西文化交流;出长北大,广罗人才,兼容并包,力主思想自由,扶掖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培植无数革命青年;创设中央研究院,发展科学事业;保障民权,援救革命志士;坚持团结救国,推进国共合作。他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影响大、涉及方面广,举凡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教育、科学、文化、卫生等学科和领域无不打上他的烙印……
值得一提的是,1922年,以蔡元培领头,有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钊、丁文江、胡适等一共16位著名学者,在5月14日的《努力周报》上刊发了《我们的政治主张》(见《蔡元培全集》第四卷第624页)。这篇著名的文章,提出了要建立“好政府”的政治改革目标。文章发表后,引发一场关于“渐进与革命”的论争,王振钧、郑振夏等人问:“是取革命手段呢?还是取改良手段呢?还是先破坏后建设呢?还是在恶基础上面建筑‘好政府’呢?”胡适出来回答说:“我们可以用你们自己的话来做答案:‘最好双方分工并进,殊途同归’。可改良的,不妨先从改良下手,一点一滴的改良它。太坏了不能改良的,或是恶势力偏不容纳这种一点一滴的改良的,那就有取革命手段的必要了。”
蔡元培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大师。今天我们只能成长大楼了。他的卓然成就,能否让今人想起来就有点“羡慕嫉妒恨”耳?美国著名教育家杜威这样评论蔡元培:“拿世界各国的大学校长来比较,牛津、剑桥、巴黎、柏林、哈佛、哥伦比亚等,这些校长中,在某些学科上有卓越贡献的不乏其人。但是,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对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只是到了今天,确实已是“世上已无蔡元培”!北大哲学系教授韩水法在《读书》杂志上刊文《世上已无蔡元培》,感叹:无论想做而做不成蔡元培的,想寻而觅不得蔡元培的,或者简单地想以蔡元培来论事的,都面对着一个不乏讽刺意味的事实:时至今天,就中国大学的改革和发展来说,蔡元培依然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世上已无蔡元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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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蔡元培先生首先是个思想家,这是总括性的;然后他才是革命家、教育家,同时也是社会活动家、学者、公共知识分子。他从旧时代过来,但很快把旧时代抛在身后,走在了新时代的最前列;而且百年过去,他依然是新的。因为他是真正的进步思想家,是当今公共知识分子的楷模。
蔡先生逝世后,全中国不分政治派别,都深切哀悼。国民政府发布褒扬令说:蔡元培“道德文章,夙负时望”,“推行主义,启导新规,士气昌明,万流景仰”。毛泽东从延安发去唁电,称孑民先生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见《蔡元培纪念集》第2页);周恩来的挽联高度概括了蔡元培一生中伟大的功绩:
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
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