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
陈祖芬说黄亚洲…
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
陈祖芬
1970,诗歌在被腌制的年代
可能就是火腿
一些幼稚的故事,总是溅到我的身上
让我像鼻涕一样被人笑话
他从一个用鼻涕腌制的年代走来,走到那个全国人民深深感激的三中全会以后,于是,他想《吻你》:
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春天/花海中,一只蜜蜂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大海/礁石上,一只海鸥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生话/ 厨房里,一只醋瓶子点了点头/能允许我吻你一下吗?命运/我挣开绷带,冲着镜子,狠狠点了点头
挣脱了鼻涕腌制的年代,走向思绪汹涌的大海。他要“用海平线做弹弓”,把自己射进驰骋的天空。
“需要用一座森林扎成扫帚,让天空洁净”,然后,“全部的春天雨水般落下。”
诗人居住的城市叫杭州,是春雨美人。诗人叫:黄亚洲。
没有常规诗人的长发,也没有常规诗人的不羁,只一个天天向上的学生头。他手勤腿勤快人快语,无论如何不像诗人,只像一个青年学生。
亚洲是新青年,因为“新”,也因为“青年”。
他写世界杯:世界不过是一只杯/ 四年开一次会/尖叫、怒吼、震耳欲聋的喇叭/是会议应有的氛围/一只漂亮的角球,必定/踢中一万颗心脏/那些夜里,我总是做梦,梦见我的/可怜的地球,已经停在角线上/宇宙外面,渐渐地/出现了一条腿
所有的余味,尽在那宇宙外面,渐渐地出现的一条腿。
他观看歌剧《图兰朵》:一块幕布,把大海切成两半/半座海洋,唱着图兰朵和她的谜语/半座海洋,铺入观众的心灵,狂涛不息/我看见,大剧院每一只红色的椅垫/都是水母的颤慄/在爱情和死亡赛跑之时/唯一的裁判,便是可怕的谜底/艺术以近乎死亡的震撼/肃清了异己/这有点象大剧院外的钱塘江,那个/一路反抗的潮水,最后的一声叹息
当艺术以近乎死亡的震撼征服大地以后,咆哮的钱塘江,也只剩最后的一声叹息!
2005年我住在杭州。有一天他进门后速速地讲他刚才在车里写了篇文章,我感觉他的文字是汽车轮子转动着印刷出来的,一如他讲话那样滚动前行。然后又是速速地说要把我写杭州的那本书纳入《走进浙江》的系列,说完,转身就走。没坐过,好像生活就是急行军。我在杭州住了5个月,我们的单独见面就这一次,就这么站着几分钟,我们都不可能有时间去喝茶,去说话。
后来我听中国作协的司机讲,他拉过很多作家,说就那个黄亚洲是一上车就要在腿上写作的。那位黄亚洲,你不可能让他说话慢一点,或是节奏缓一些。有一次他走路太快眼睛只看正前方,被一根铁丝扎穿了腿,送进医院手术。然后,然后他还是急行军。
他写过很多影视、小说、散文、话剧,一般更多地认为他是个影视人。有人从他的电视剧里挑出三部,成一联:《开天辟地》《红楼梦》,《日出东方》黄亚洲。很顽笑,也很亚洲,或者说是亚洲的某一方面。真正的亚洲,在他的诗里。
窗外走着今年第11号台风/树木一律披头散发、弯腰痛哭/它们不知道我的剧本也写到最后一集/一场风暴/让电脑屏幕鼓了出来/键盘,碎成瓦砾/那些披头散发的剧中人哪里知道/为了他们的人生归宿/我的善良的心,三个月前/就已被风暴摧毁。
曾经很流行张韶涵的一支歌叫《快乐崇拜》,这些年,比快乐崇拜更流行的,是时尚崇拜。
但是,有一本好像很不时尚的书,书名就象离开父母的小孩儿那样叫着《父亲,父亲》。书的封面、封底上都是“笨笨”的木刻,叫我想起“五四”,想起《新青年》,想起鲁迅赞赏的波兰木刻家柯勒惠支。
打开《父亲,父亲》,我好像读到了另一个亚洲。
我押着我的心重返故乡/并且流着泪将它释放/我准许它在当天黄昏/就去敲那扇花帘儿小窗
我感觉着他内心最柔弱的一点。 或许,正是那木刻般的几道乡愁几缕温柔,使诗人的心,在敏感中有一份坚守。
壶口的瀑布,跟我与我祖先的血压有关/后窗玻璃上,我总能看见/尧舜禹一路追踪的目光/我的轮胎,纵向/切开晋北和晋南/我发现了一条/中国史书完整的装订线。
他站在运河的南端,但见京杭大运河最南端/滞重的流水呈现男低音,走动着一些菜叶子/一千九百七十四公里的交响乐在此结束/我现在的样子就如一曲终了之后的指挥/低头,沉思/任风雨大作,那是掌声。
他走进《纳西古乐》的世界,又见好几个朝代坐在灯光下/满满的白须的髯,开始/为历史拉纤/弦和木鱼、鼓、锣/共同敲打天空和土地/《八卦》,唐代的号子很快就把天空摇碎了/几分钟之后/许多细雨花,许多雪/走过我们的双颊/我看见德国游客哭得最凶/而黄色的鼻孔,也大都发酸/主持词再幽默/也无法改变这一潮湿的现实。
这个将天空摇碎的潮湿的现实,一下推出纳西古乐的如歌如泣如醉如痴。一本叫做《父亲,父亲》的诗集,其实是一个中国情结。
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了近两天我又被抛进诗天诗地。
我象只骄傲的小公鸡每天走过定安路/把街路和小巷啄在一起/補过的书包一路打着我的屁股/感觉身后跟着严父/妈妈把定安路装在小菜篮里/我把定安路装在大书包里/爸爸背着长长的定安路每天上斑,肩头的支点/是他的六口之家/定安路肯定是属于我的/一只糯米饭桶摆在小菜场门口/寒冷的小手经常被饭团捂热/我瘦弱的童年,由此定安。
那个背着打補钉的书包用糯米饭团捂热小手的学生黄亚洲,后来在浙江建设兵团当过五年战士,再后来到哪里也是一个挎包。尤其到哪里也是急行军。
我向来对时间抱有希望/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也会有月亮的镰刀/劈出点点星光/我毕竟从清早就开始出门/把时间/驼到了现在,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其实,我就是那个,累坏了的/太阳/
由于喜欢,满脸通红。
他和大伙儿坐一辆车,去这山那水。话声笑声哈欠声,声声不绝。这是他生活里常常出现的镜头。但是——
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只是一个衣服架子/我的思想,一直/在车子的外面/ 两旁的树,两旁的山/总是想限制我/但是我的思想/总是能翻过山头/ 在最后冲刺时,当然/鹰帮了一把/
坐在车厢里的那个人,不是我/喝水,打哈欠,与驴友聊天/同情地看着我。
而车厢外的那个人,思想不打哈欠。即使会议休会半天,他独自在山间喝茶,也诗句涟涟——本来应该是“连连”,可是喝着茶流淌出来的诗,想必是带着水的,水涟涟的。
这是一个什么也不用思想的下午/鹰是一柄黒十字玻璃刀/滑溜溜的天空上/切过来又切过去/很自如的模样/纯净的天空一块块落下来/大的做绿湖泊/小的做白水洼/再小的,就握在我手中/
握成这一杯清茶/我吹一吹茶水/有片茶叶也张开翅膀/呈现十字模样/开始切割杯子里的天空/鹰一般自如/起风了,四山冷下来/
围成铁色的茶杯/鹰消失了/茶叶一样落到杯底。
他深爱这方土地,进入他视野的皆成诗篇:“我和金黄色的穗子,互相/三鞠躬”“我举着一把雨伞/半湖莲叶,都学着我”,他看人炒龙井茶:“春雨冲泡茶山/虹霓舀动茶香/茶妹子坐在家门口炒茶/一座青山在锅里翻滚/一口千年古井,年年/保持抽取的快感”
在上海街头,他感叹——
黄浦江从街道流过/交警指挥漩涡/南京路淮海路这些硕大的支器官/呼呼作响,吞吐顾客/每分钟都有一百家影院同时散场/街道着了人的火/汽车同轿子一样/永远被抬着/漂白粉冲泡咖啡/霓虹灯成为视网膜/一个半世纪来这里没一天安静过/政治与经济拉锯,满街纷纷扬扬的/是脂粉还是血沫。
在西安街头,他叹曰——
西安街路只有一横一竖,没有一撇一捺/每个正确的方向,都是人工谋划/在笔直的终点,甚至要竖起一个惊叹号加以总结/那叫做大雁塔/西安街路是印刷体/中国典籍喜欢选用这种笔划/来西安从不担心走失,你我都是兵马俑/起点是家,终点也是家。
他走到暖泉古镇,看到泉眼无水,奋笔疾书——
水不知被哪只喜鹊衔走/只剩下汉白玉八角井栏/一只眼窝瞪着我/用井蛙看天的姿势/喜鹊喳喳喳叫,它的尖喙现在也干了/这就是说,水最后是被风牵走的/风总是顺手就做坏事/要是它知道暖泉古镇有申报“世遗”的计划/也许不会使这么大的劲/也许,风也是个受害者,所有的/风,都是人刮起来的。
汶川地震后,诗人在废墟上在瓦砾间,半个月写下一部诗集《中国如此震动》,震后一个月前,诗集出版。然后他的心一直在余震中,为施园长。那是一位幼儿园的园长,亚洲为幼儿园呼号,终于,80天后,幼儿园稚气地笑着,站在施园长的跟前。
站在废墟、瓦砾上呼号的诗人,是他的家国情怀的血喷和英雄情结的突奔。黄亚洲的笔下,英雄纵横豪气常存。
他写最美爸爸:这是明摆着要遭受重伤的一跳/无情的河堤十足有四、五米高/然而,时间就是生命,那双在波涛/沉浮的小手,是至高无上过的信号/黄小荣,你是一个老板,虽然企业很小/但作为浙江人,你是最善于计算的/自己的利益,与他人的生命/这道题目,你演祘得无比崇高。
他写救火牺牲的消防员:三个消防战士,继续/与烈焰一起舞蹈/让我们用无尽的眼泪来扑灭这场大火/让我们用这几部烧焦的手机/给你们日思夜想的父母、新婚妻子拨号/你们进出火焰,携着水枪和一个士兵的荣耀/这是一场生命意义的赶考/今天,我们在这里,目睹一场大火渐渐远去/三个背影,是三座纪念碑的身高/什么熄灭了,什么没有熄灭/天下答案正在揭晓
曾经有部畅销书,叫:《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当这部书风行的时候,黄亚洲写了部书又改编成了话剧,叫:《雷锋》,于是让很多人想起,那些年“畅销”的英雄。
爱之深而思之切。亚洲走进故宫——
沿着历史的中轴线,我从/南面的午门走入,出北面的神武/把自己走成一部史书/我的左肋骨排列成荣耀/右肋骨排列成屈辱/所以我的肋间,经常神经疼痛/我飘动的头发/是灰黒色的书签
两年前,他望着夏威夷檀香山的一栋小楼,读孙中山创立兴中会的宣言——
“堂堂华厦,不齿于邻邦/文物冠裳,被轻于异族”/时隔一百十七年/我仍不忍卒读/请给我一个房间,我急需嚎啕大哭。
我写下,或者不如说抄下这些文字,是因为刚读完黄亚洲新出的两本诗集:《花茶》和《男左女右》。我遗憾这两个书名都无法承载他的诗句。我几次掩卷叹息,禁不住“抄袭”成文。影视界、戏剧界、小说界、散文界等各界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黄亚洲,可我觉得他们看到的,或许不是最本真的他。借用他的诗句:车子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涉及多少文学艺术领域得过多少大奖,我只知道他是诗人。我想,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哪怕思想象亚洲那样四下奔突,文字象亚洲那样飞溅而出。我想!如果他少一些其它多方面的文字,更多地写诗,中国的诗坛,或许就不会这么寂寞,或许,以后更多的人会说:那些年,我们追过的诗歌。
但是没有如果,所以奢望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