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是莫斯科中山大学。2010年,是莫斯科中山大学创办85周年、停办80周年。创立于1925年的莫斯科中山大学,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结果。是年,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逝世。为纪念孙中山和为中国培养从事国民革命的人才,共产国际和苏联决定成立莫斯科中山大学。彼时,中国国内的大背景是:国共第一次合作,孙中山提出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在广州,有了黄埔军校培养军事人才,能有一所与苏联联手的培养政治人才的大学自然是好。在苏联驻广州国民政府总顾问鲍罗廷的倡导下,莫斯科中山大学于1925年9月成立,招收对象是国共两党的党团员,学制两年,第一期学员有600多人。
本文收在《只是历史已清零》一书中。此为最初原稿,若发现差错笔误请您留言
国共两党有大批著名领导人曾经就读于该校。查《辞海》第六版彩图本“莫斯科中山大学”条,在很简洁的介绍中,列举了国共两党5个知名人士的名字:张闻天、王稼祥、邓小平、谷正纲、蒋经国。邓小平是在五年半留法勤工俭学之后转过来的,他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只呆了一年,因国内需要而回国了;他在中山大学时所撰的自传中说:“我来莫的时候,便已打定主意,更坚决地把我的身子交给我们的党,交给本阶级。”(见《邓小平自述》一书第26页,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1月版)邓小平与蒋经国虽然不在同一个班,但同在一个共青团小组。在同学中,蒋经国年纪最小,那时才刚满15岁。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学员纷纷被召回国,而蒋经国一直到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前才回来。
莫斯科中山大学后来出了个著名的、带有贬义色彩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称呼,作为二十八个中一个的盛忠亮(盛岳),变节移居美国后写下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一书,列出了名单,其中有多少大名鼎鼎的人物:张闻天(洛甫)、陈昌浩、陈绍禹(王明)、秦邦宪(博古)、何克全(凯丰)、王稼祥、杨尚昆……(见该书第222页,东方出版社2004年1月版)此外,还有乌兰夫、叶剑英、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何叔衡、赵一曼、左权等都曾经是该校学生。蒋经国说过,乌兰夫曾是他的同桌。
然而,世所不知的是,莫斯科中山大学还有大量的学生湮没于历史的现实与现实的历史中。原本,在生活上,学生们的待遇很好,莫斯科中山大学所有经费都是政府负担,学员不仅吃穿住全免费,而且还有达到富农收入水平的高标准津贴。但他们很快就被裹挟到路线、派别的斗争和联共(布)残酷的“清党”洪流中,很多人完全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或自杀,或被杀,或流放到西伯利亚,或遣送回国,或送至工厂去做苦工,或开除党籍团籍……他们成了苏联上百万被“清党”者命运的缩影。
“清党”的高潮发生在1929年,斯大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发动了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清党”行动。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说:“那次清党运动,有点像瘟疫一样,任何人都有被传染的危险;即使平日自信是斯大林嫡系党员,到了这时,也不免要发生危惧。”(见该书下册第104页,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清党”涉及全国每个角落,被“清”掉上百万人,莫斯科中山大学一点都不是世外桃源,不仅无法幸免,而且成了一个重灾区。凤凰卫视不久前曾播出了《红色风潮——莫斯科中山大学往事》系列片,主持人陈晓楠神情沉重地说:“由于苏联格别乌(克格勃的前身)档案至今没有解密,所以在这一次清党当中,到底有多少学生被苏联格别乌逮捕、处决,今天仍然是个谜。在一些幸存者的回忆录当中,我们看到,他们在异国他乡处境悲惨,有的被长期监禁,有的在狱中被折磨致死,还有人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其中一位叫王一的女学生,在西伯利亚呆了二十五年之后,才回到祖国。大量的中国学生在清党当中客死异乡或者下落不明,最后能够历尽劫难回到祖国的,目前统计的数字只有十三个人。”
在清党中受到最严厉“清理”的这些学员,只有十三个人回到祖国,这是多么让人悲从中来的数字!在这里,让我们来看几个具体的人的命运:
——赵彦卿,成为清党对象后,他满面愁容、无比痛苦、嗫嗫而言:我唯一的出路只有自杀一了百了。而清党委员会始终对对象的名单秘而不宣,使得中大校园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和恐怖,几天后人们惊恐地发现,赵彦卿上吊自杀了。赵彦卿死后,苏联格别乌到凡是有中国留学生的各个学校,进行大肆抓捕。
——瞿景白,瞿秋白的弟弟,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联共预备党员得党证退给区党委,但就在他交还党证的那天,他失踪了,再也没有后续消息,“人间蒸发”,人们只知道他屈死于莫斯科。当时,瞿秋白和张国焘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瞿秋白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瞿景白。还有,瞿秋白的妻子杨之华也被送到工厂劳改。
——李一凡,第一批被逮捕的学生,他回忆到这次逮捕时说,格别乌以送他们回国的欺骗手段,将他们送进大牢,没经过任何法庭,由格别乌三人小组胡乱判决,并且无权上诉。李一凡后来总算回了国,1957年秋他参加“四清"工作,1968年被关进“牛棚”,次年被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
杨尚昆在回忆录中,有一节的标题就是《清党运动》,其中说到清党的第二阶段是“停课搞人人过关”,中国学生要逐个在大会上“过筛子”,从个人历史讲到现实斗争中的立场,“讲完后,台下200多党员都可以向你提意见,揭发,追问,和‘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的斗争会差不多”;“提意见和通过的关键,是看你是不是紧靠学校支部局,紧靠的,就保护你过关;半靠的,特别是不靠的,就揪住不放,进行所谓‘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结果,全校有百分之五六十的学员被扣上托派、托派嫌疑分子、阶级异己分子、右派等政治帽子”;杨尚昆的爱人李伯钊也被开除了团籍(见《杨尚昆回忆录》第37-38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7月第2版)。
1929年的在校生,自然是最悲惨的,但托派反托派的“斗争”,两年前就开始了。1927年,是十月革命胜利十周年,11月7日,在莫斯科红场举行庆祝典礼,斯大林检阅莫斯科卫戍部队和劳动者游行队伍(见《斯大林年谱》一书第365页,人民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没想到拥护托洛茨基的托派分子,在游行队伍中打出反对斯大林、拥护托洛茨基的标语,酿成著名的红场事件。是年斯大林48岁,他绝对无法容忍这般“无法无天”的行为。参与其中的有十多名莫斯科中山大学的托派学生,立马被全部开除学籍遣返回国——这样倒也避免今后客死西伯利亚。到了年底,托洛茨基反对派组织被定性为反党、反苏维埃和反革命组织,托洛茨基被联共(布)开除出党,斯大林在党内斗争中取得决定性胜利。
“斗争”有着无限可延伸性,既可前伸,又可后延,既可上传,又可下达。在1928年,中山大学闹出了一个“江浙同乡会”事件,所谓“江浙同乡会”,被莫须有地定为反党反革命的地下秘密组织,受到无妄之灾。展开这个斗争,其实是当时的中共领导人向忠发,以及王明与时任校长的米夫向斯大林表忠心的重要举动;而且王明派系借机清除异己——特别是瞿秋白,这个原本就是虚构出来的“江浙同乡会”,说后台老板就是瞿秋白,而瞿秋白正是江苏常州人。对于一切反对支部局的学生,就给你扣上托派之类的帽子,还被称为“第二条路线联盟”,予以无情打击。盛岳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中有这样的叙述:“为了削弱这个第二条路线联盟,学校当局根据党支部局的建议,从1928年10月开始,把最调皮捣蛋的第二条路线联盟成员送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高承烈和林其涛都被送到了西伯利亚。”(见该书第222页)
斗争法则,从来都是上行下效的。未到而立之年就做了中山大学第二任校长的米夫,以斯大林的信徒自居,在“清党”行动中,他对治下的中大采取高压政策。王明成了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中大的清党,最终演变成一出“挟私仇报恩怨”的闹剧和悲剧。只要在历次斗争中与支部局结下怨怼的学生,几乎都被扣上托派之类的帽子,许多遭到格别乌的抓捕,下场悲惨。当然,这些被清除、被流放、被杀害的中国学生,只是苏联党内斗争的很小一部分。
到了1929年秋天,莫斯科中山大学更名为“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与国民党方面完全无关了。张闻天曾回忆道,到1930年暑假前清党才结束,七百多学生只有二百多人顺利通过,党员被开除党籍七八十人,团员大多数开除团籍,其余分别受警告、劝告处分。笔者想,中山大学这么多人是“反党”分子,斯大林一定极其失望。也就在这一年,联共(布)做出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停办的决定,寿命只有区区五年。显然,清党运动及其结果,是学校停办的重要原因。
所谓清党,本是党内“纯洁组织”的一种政治运动和组织措施。清除的主要对象是所谓阶级异己分子、敌对分子、骑墙分子、蜕化分子、官僚主义分子、道德腐败分子、党和国家纪律的破坏者以及老的孟什维克等等。从俄共(布)到联共(布),先后进行了五次全党规模的清党,时间跨度为1919年至1939年。前两次是列宁时期,属于俄共(布):第一次清党在1919年3月至10月,规模不算大;接下来是1921年的清党,经过这一次清党运动,党员人数从1921年3月1日的73万,减少到1924年1月1日的47万,几乎减少了1/3。
与列宁时期“纯洁组织”的清党不同,斯大林时期的清党演变成了“清除异己”。斯大林有句习惯性的名言,是“我只要动一动小指头,谁谁就完蛋”。在1927—1929年、1933—1934年、1935—1936年,斯大林主事的联共(布),又分别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清党。在“斗争哲学”的指导下,“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做法,使清党严重扩大化。1936年联共(布)中央6月全会决定重新审查、纠正在清党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错误;1939年联共(布)第十八次代表大会决定,废除定期的大规模清党。但人们哪里想得到,斯大林支配着一切,与他抵触即被视为异端,替代“纯洁党内组织”的,是斯大林在1937—1938年的大肃反、大清洗,不仅党内,而且党外,尤其是当时的军队,都被大规模清洗,以致二战爆发时,苏军几乎找不到几个能征善战的高级指挥员了。
一部联共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斗争”的历史。手头有两本“老书”:一是由当时苏联历史学家集体编写的《苏联共产党历史》(中译本为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二是联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编的《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要读本》(中译本为解放社1949年9月版),翻开目录,触目皆是“斗争”二字。尤其后者,第一章的主题词是“斗争”,最后第十二章的主题词仍是“斗争”,章中每节的小标题,更是“斗争”二字不计其数。权力运行的制度与环境、历史与理想,培养、发展、壮大了斗争思想、斗争哲学、斗争现实。
斗争哲学,它似乎非但没有“原罪”,反而有着“原荣”——天生就是光荣的事,因为往高处说,这是阶级斗争,是一个被压迫的阶级对一个压迫阶级的斗争,或者就说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往中处说,那是对反对组织的反对,你不支持一个党委甚至一个支部的工作,就可予以斗争,也就是对反党反革命分子的斗争。往最身边的低处说,最不济这个斗争也能斗出个快乐来,那就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若说“斗争哲学”是形而上的,那么“斗争”就是形而下的了。这就是“与人斗”的结果:你与我政见不合、权力利益冲突,那么就以斗争来解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斗争成为剪除异己的手段。而且喜欢假借运动,进行暗斗。为了斩草除根,主事者会人为扩大斗争;为了让自己的权力利益最大化,下头各层级的“正确”一方,必然将斗争放大再放大,直到把反对自己的人清除干净。
一句话,这是自己与自己人斗。不仅“置之死地而后快”,还“置之死地而己安”。在热衷斗争者眼里,满目皆是自己的敌人或潜在的自己的敌人。他们不相信组织成员,不相信人民群众,只相信和崇拜斗争哲学,“我”之外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斗争的对象。他们把路线的斗争、派别的斗争、个人恩怨的斗争,杂糅混搭在一起,使“清党”变成了一个凌驾于组织之上者个人使用的斗争工具,而且上行下效,层层乘机“借用”这个工具,所以,清党很快就变成斗争,斗争很快就变成镇压。捏造事实,逼供招认,“莫须有”真的被变成“稍等,有的”。斗争的对手,充其量只是“个人的敌人”,却被说成是“人民的敌人”,不是间谍,就是叛徒,不是反党,就是反革命,这样就可堂而皇之地将对方从肉体上消灭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结果使人们个个都笼罩在阴影之下,人人自危,“甚至看到自己的影子都吓一跳”。个人唯我独尊,权力唯我独享。而当一个人把所有的人都打倒、都消灭之后,最终必然灭掉的必然是自己,从而印证“连坟墓都不是恶主的避难所”。
没有宽容,不知妥协,无法合作,这就是联共党内斗争的一大特色。这样的斗争斗到最后,那就是在1991年发生了“8·19”政变事件——这场最激烈的“斗争”之后,这个“百年老店”随即被宣布解散,苏联宣告解体,从而书写了一部自兴而亡让人唏嘘的兴亡史。
斗争的哲学,无形的子弹,不能再飞了。在那历史的长河里,曾经飞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