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向记者致敬
徐迅雷
北京时间2016年2月29日，第88届奥斯卡颁奖典礼落幕，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在陪跑22年后终于成为奥斯卡影帝，“小李子”得奖的消息瞬间就刷屏了；然而，更值得媒体人士关注的，应该是获得最佳影片奖的《聚焦》。
《聚焦》是根据《波士顿环球报》报道过的新闻改编的，以美国神职人员猥亵性侵男童的丑闻为背景，讲述了几位记者千辛万苦找出事实真相的过程。这是一部被称为“冰冷冰冷”的“冰点”电影，朴素、克制、不雕琢，没有大场面，没有刺激镜头，没有爱情桥段，远离煽情煽动，不塑造高大上的英雄人物，这与美国好莱坞打打杀杀、酣畅淋漓的商业大片形成鲜明对比；冷峻的现实主义画风，波澜不兴，严丝合缝，然而却是真正的步步惊心。
在纸媒日渐式微、新媒体自然当道的当下，《聚焦》完美还原了传统媒体一场长线深度调查报道的全过程。该影片的获奖，是奥斯卡的小金人向记者致以崇高敬意。
于无声处听惊雷。“聚焦”是记者团队、报道组的名称，如我们习惯所称的“调查记者”。“聚焦”，是“对准焦点”，也是“凝心聚力”。这是一个合作紧密的团队，主要包括1名编辑和3名记者，编辑是引领者，是真正的“责任编辑”。影片中的编辑Robby说，他更愿意称自己是团队的“coach”（教练、教官）。当然，他的上面还有主编副主编。真相至上。追问真相、探求真相，是调查记者的天职；而《聚焦》所聚焦的“聚焦”团队，事实上在探求之路上非常艰辛：这不像“水门事件”那样单一，有了“深喉”的爆料，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捞起大鱼；有了线人，还得千方百计说服对方同意透露消息；本来已联系好的采访，被访者又突然改变主意，让你绝望；被采访对象的拒绝是家常便饭，毕竟这是让人家开口讲述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而且还得描述细节；资料及信息琐碎繁杂，从中爬梳出一点点有效线索着实不易，一条线索追踪多日突然断掉，又只好重新打开一条；想方设法从政府部门获得有效信息……是的，“黑暗势力”就在身边，但大部分人都是“视而不见”，甚至达成某种默契，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只有极少数人试图“在沉默中爆发”。总之，涉及宗教的新闻调查，特别困难。
这是真正的“头脑特工队”。记者不是“跑腿的”，要做好这个职业，尤其是新闻调查，最需要头脑与胆识。
2002年1月6日，《波士顿环球报》刊发大篇幅的深度报道，加上后续报道，“天主教神父猥亵男童事件”引发了全球的强烈关注。2003年，该报道获得了普利策新闻奖，在获奖名单中列为第一项，即“社会新闻”报道奖。普利策奖代表了“美国最负责任的写作和最优美的文字”，其中的新闻奖就是美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每一个希望有所作为的美国记者，无不以获得普利策新闻奖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美国知名媒体人罗伊·J·小哈里斯，著有《记者与真相——普利策金奖的故事》一书（新华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贾宗谊、程克雄译），勾勒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普利策金奖报道史，跨度九十余年（1917—2009），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新闻报道故事，涉及一百多位杰出的新闻工作者，他们奋进不挠的故事见证了新闻媒体的良心和责任。书中第一部分《新世纪的金奖》，就特别讲到“聚焦教会”“波士顿水落石出”。
实施性侵行为的天主教神父叫吉奥汉，被其伤害的儿童多达130多人，这还不包括大主教所在的辖区私下出资1000万美元摆平的50件诉讼案。66岁的吉奥汉最终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在波士顿检方宣读的声明中，原告将神父称作为一个“可怜的、邪恶的怪物，是个掠夺者”。但罗马天主教的美国高级负责人、红衣主教伯纳德•劳，却为吉奥汉神父性骚扰儿童的行为辩解：“人非圣贤，我们乞求上帝宽恕他所做的一切。”《波士顿环球报》报道说：红衣主教伯纳德•劳，其实早在30年前就对他的下属吉奥汉神父的特殊癖好心知肚明，30年来他不停地把吉奥汉神父从一个教区挪到另一个教区，为的只是掩人耳目。在舆论压力下，伯纳德·劳最终不得不站出来谢罪，并向官方公布了在过去40年中曾经对儿童有过性骚扰行为的所有神父的名字，这些神父有六七十人。
在“豆瓣电影”上，有网友“看完了电影，非常激动，于是和同学连夜把这篇报道翻译了出来”。他们翻译的标题是：《教会多年放任神父性侵行为》。性侵受害者几乎全是上小学的男孩，其中最小的一个只有4岁。一名12岁时被性侵的受害者对记者回忆了那不堪回首的情形：买完冰激凌开车回家的路上，吉奥汉拍了拍他的大腿上边，然后手就滑到了他的裆部。“我呆住了，我没法思考了。他把他的手放在了我的生殖器上，开始为我手淫。我吓呆了。”吉奥汉随后就开始自慰。完事后，吉奥汉要求小男孩把刚发生的这些事儿当成“他俩的秘密”。吉奥汉曾定期对7个男孩行不轨之事，他总是借口带孩子们出门去买冰淇淋、帮他们洗澡、读睡前故事，然后便以肛交和口交的方式强暴他们。甚至在他祷告的时候，强迫孩子们摸他的生殖器。而孩子们不能告诉父母，“因为神父说这是在忏悔”。
“如果养育一个孩子要靠整个村庄的支持，那侵害一个孩子，整个村庄也脱不了关系。”丑闻曝光后，引起宗教界以及整个社会的震惊，数以千计的“儿童性侵犯”受害者提出控诉。美国“神父性侵受害人求生网”总部主任克罗赫西表示，仅是他们一个组织就有4000名受害者。2004年，CNN通过天主教会内部报告，披露从1950年到2002年，全美天主教11万神职人员中约有4450人，即百分之四被指控骚扰未成年人，随后出现11000起寻求教会赔偿的诉讼。媒体评论：“作为一个80%以上民众具有基督教信仰的国家，性侵丑闻真正是动摇国本，美国的信仰危机一触即发。一个被民众普遍视为信仰支柱的机构，却犯下最为人所不齿的罪恶，还百般袒护犯罪者，人们心中倒塌的不仅仅是教会的殿堂，更是信心。”
考证历史，受古希腊爱恋少年时尚的影响，西方长期将同性爱人以“男孩”相称。久而久之，不肖之徒居然视少男为性欲发泄对象。早期教会允许教士结婚，情况不那么严重。到了11世纪，天主教会为防止教会财产流失，推行教士独身政策，“恋童癖”在教会内不胫而走，渐成潮流。教会多次严禁，也难根绝，只不过谋事更隐秘，走向地下化。
美国天主教会失察于前，又掩盖于后。主教为了保守秘密，对罪行或视若无睹，或讳莫如深；教会屡屡支付“遮口费”，与受害方家庭签署保密协议。数十年来，在美国天主教会中，神父的性侵行为被层层掩盖；性侵儿童的神父，大多要求那些身心受创的儿童对事情保密；而发现真相的父母，大多感到羞愧和罪恶，拒绝承认事实，试图忘掉在教堂所遭遇的种种；少数选择投诉的家长，也被要求噤声；教会则宁愿将猥亵性侵问题看作“罪过”而不是“犯罪”，仅仅是“违反戒律”而已，认为神父可以通过忏悔来改过……
如此这般，就长时间竖起巨大的沉默之墙。吉奥汉的前同事、已经退休的牧师詹姆斯·莱恩，当《波士顿环球报》的记者拜访他时，他一听到吉奥汉的名字就甩手把门关上了；红衣主教劳的发言人拒绝回应关于吉奥汉的问题，说教会没兴趣知道《波士顿环球报》想问什么。教会总是竭力避免向外界披露真相，致使媒体调查难上加难，但必须“突破突破再突破”。
《聚焦》是聚焦报道采编的过程，整部片子高度写实，讲的就是个定选题、找资料、采访、受阻、突破，找资料、采访、受阻、突破，采访、受阻、突破，最终写作并发表的过程，这简直就是一部调查报道教科书，尽管是局限于传统平面媒体。
“聚焦”团队的记者，如何说服原本不愿接受采访的人开口？这当然需要采访技巧、语言技巧，比如暗示自己已经得到大量信息，只缺对方这一环，这可以让那些原本觉得“说了也没用”的人开口；暗示已经采访了事件的另外一方，如果对方不接受采访的话会对自己不利，等等。“情景代入”就是很有效的方法。影片中，记者与阻挠者对话，问：“你在校的时候参加过运动队吗？”“参加过橄榄球队。怎么了？”“我参加过田径队。前两天我见了另一个参加了曲棍球队的校友，他是受害者之一。他现在还不错了，有老婆孩子以及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回忆起这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当时，侵犯他的神父，就是曲棍球队教练。我想，我们只是运气好而已吧……你懂我的意思吗？”
如果没有非凡的媒体职业规范，如果没有强烈的新闻专业主义精神，如果没有倾情为公共事务服务的意愿，如果没有“铁肩担道义”的坚韧行动，“追问真相”早就半途而废了。好东西是聪明人下“笨功夫”做出来的。普利策曾说过如此激越的话：“在一件事情的真相被彻底弄清之前，绝不放过它。连续报道！连续报道！一定要坚信，真实对报纸来说犹如贞操对女人一样重要！”在美国，一直来都有那么多的内幕、丑恶得以揭露，就是得益于这一优秀的新闻传统。新闻因此成了美国社会的体温计。
电影《聚焦》的背后，是美国人谙熟的新闻观：“媒体看去越肮脏，社会才会越干净。”《波士顿环球报》大篇幅刊登这样的“肮脏事件”的报道，才能让社会得以改良，变得澄明。批评让人难堪，但批评才能使人进步；揭露让人恼火，但揭露才能使社会前进。尽管美国的制度环境跟我们的大不相同，但调查记者的“聚焦”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调查报道之外，日常的记者采访同样需要新闻专业主义的精神。著名媒体人胡舒立《访美记：新闻专业主义理念下的观察与写作》一书（中信出版社2012年11月版），写到美国《领袖电讯报》编辑玛丽对手下把口记者的5个要求：必须精通、必须敏感、必须坚韧、必须深入、必须超脱——这里的每个关键词都可资借鉴。
资料出处：
http://movie.douban.com/review/77634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