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君一卷书,胜读十年史。”
戴煌以他的如椽巨笔,
发出黄钟大吕之声,
对抗那些瓦釜雷鸣。
千里遗迹易寻得,一帜高风实难求。
2016年2月19日,新华社著名记者戴煌先生告别了这个世界。这时刚过他的88岁生日不久。戴煌是江苏阜宁人,16岁时就“近水楼台”参加了新四军,19岁进入新华社,成为一名战地记者,他随军南征北战,经历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后又参加过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孩提时代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他,已成长为新华社著名的青年记者。
在朝鲜战场,他写下报道名篇《不朽的国际主义战士罗盛教》,曾选入小学课本,我们这一代人读过,报道的是志愿军战士罗盛教跳下冰河救上朝鲜小男孩而自己英勇献身的事迹。当然我那时不知道有个战地记者叫戴煌。越南战争时期,戴煌与越共领袖胡志明紧密接触,他写的《胡志明主席印象记》一书,我少时也在课余读过,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受胡志明的启示,已开始反思个人崇拜。
真正开始了解戴煌先生,是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手头有两本戴煌所著的书:《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和《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是传世之作,是深度报道的经典之作。1994年,新华社原同事、《炎黄春秋》杂志社社长杜导正约戴煌采写“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这一重大主题。戴煌在全国各地连续采访8个多月,走访和电话访谈了胡耀邦当年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知情人、参与人,以及冤假错案的受害人,搜集了不下200万字的材料,次年初稿发表。此后该书几经修订,先后在多家出版社出版。
“读君一卷书,胜读十年史。”戴煌以他的如椽大笔,发出黄钟大吕之声,对抗那些瓦釜雷鸣。《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30多万言,内容翔实,感人肺腑。“四人帮”倒台后,中国面临“两个凡是”和堆积如山的冤假错案两大难题亟待解决。在这场与根深蒂固“左”的路线的搏战中,打先锋的是胡耀邦。
书中记载,“粉碎了‘四人帮’,许多在‘文革’中被迫害的老干部纷纷到中组部上访,往往都被拒之于中组部大门外,其中包括中共中央东北局原第一书记宋任穷的妻子钟月林,原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廖志高夫妇等人。”当时中组部被人称为“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的阎王殿。有个细节很震撼:先后担任过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和中共陕西省委书记的舒同,也走在上访的路上,他想住进中组部万寿路招待所,结果被那里的人轰出门外,连手提包也被扔了出去(见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该书第43页)。1930年就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当过省委书记的舒同,是著名书法家,他这不是“斯文扫地”,而是“斯文被扫地”。
平反是必须的。著名杂文家严秀先生在《“平反”漫谈》一文中说:“一个民族在发生了某种忠奸倒置的重大冤案之后,整个民族精神和民族良心都会为此而感到痛苦和窒息,这就必然会造成一个民族民心不振、民气消沉的现象。”是冤案,无论大小,不平反,就不足以振民心、提民气。胡耀邦以“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大无畏精神,平反了无数的冤假错案,挽救了千百万无辜的苦难者。平反冤假错案,非胡耀邦一人之力,非胡耀邦一人之功;但胡耀邦对平反出力最大,最有胆识,态度最坚决,断案最公正,这是胡耀邦伟大的历史功勋。
戴煌自己就是冤案受害者,他比窦娥还冤。敢说真话的他,被打成新华社最大的“右派”,被劳教、劳改近20年,之后才获得平反改正。在北大荒,他的体重由196斤降到82斤,“去了一半多,我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死在北大荒的人多了。我亲眼看到死去的有几十个,就是从北大荒回来在火车上坐在那里的,还死了一个。”戴煌一生的命运大挪腾,“正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小切片”。《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一书,记录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苦难,也记录了那个时代的苦难。戴煌格外关注冤案,主要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他向来仗义执言,嫉恶如仇,对违法乱纪之事恨之入骨。
九死一生幸存下来,戴煌初心不改,坐在真理的板凳上,而且老而弥坚。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一次次与冤案较真。江西著名的李九莲被冤杀案,最初就是因为戴煌通过深入调查,写了内参,最终获得平反。青年女子李九莲,有自己的思想想法,敢于多说几句话,还没有多走几步路呢,就被认为是“攻击英明领袖”。“江西省委决定枪毙她的时候,在省委常委里面讨论,绝大多数人都主张枪毙,只有三个常委不同意枪毙。”戴煌回忆说,“宣布要枪毙她的时候,用竹签子把她的舌头和上颚串起来,免得她在街上游行喊口号。所以她绑在汽车上游行的时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样弄到南昌郊区一个树林子里面,把她枪毙了。”对戴煌的内参,胡耀邦做了批示,李九莲很快得以平反。
还有一个典型案件,就是作家古鉴兹的小说《穷棒子王国》被告案。《穷棒子王国》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1989年5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那个当过县委书记的王国藩,当时并没有看过书,却捕风捉影,对号入座,起诉古鉴兹和作家出版社侵害他的名誉权。这只是“初阶的荒谬”,而北京市朝阳区法院来个“高阶的荒谬”,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枉判王国藩胜诉。因为权权相护,这个案子在当年极其出名,戴煌全程投入其中,进行深度调查、深度报道,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最后结集成《新格斗》一书。读这本书,就深知什么叫“乱世冤案若海深”。
权力淫威,触目惊心;正邪格斗,无法停止。戴煌通过诸多深度报道、报告文学,重拳出击官场黑暗、权钱勾结,为正义鸣不平,却屡屡被对方以诽谤罪告上法庭。他写有《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当代中国权法对抗的缩影》一文,说的是他的报告文学《权柄魔术师》和《在层层厚网的覆盖下》发表前后引起的权力地震。《权柄魔术师》写的是1984年四川凉山汽车进口走私案马虎了之。州卫生局局长等人伪造“港澳同胞”捐赠汽车来信,从香港购进六台空调越野车和一些大彩电、冰柜、照像机等。他们得到州委和州政府一些人的支持,通过黑市高价换成港币办成了这笔交易。凉山州为贫困地区,缺医少药,可卫生局长为买汽车花掉八万多元卫生事业费,当地干部群众怨声载道。戴煌获知信息后,即到凉山调查。成稿后,凉山州委百般阻挠,戴煌努力让文章与读者见面,凉山州委为此与他纠缠了一年多。于今于昔,智识者看到:“从国家整体上看,没有任何出自国家的力量可以阻止国家元首做任何事。从局部上看,没有任何地方力量可以阻止地方一把手做任何事。从微观上看,没有任何出自政府部门的力量可以阻止该部门一把手做任何事。所以,在中国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这是当今中国的最大隐患。”
凉山之穷之顽,至今让人触目惊心。戴煌在二十多年前,就把内因揭开了冰山一角。权力结构不变,“穷代代”的状况难改。《在层层厚网的覆盖下》写的是凉山州副州长儿子季小勇故意伤人致死案。季小勇在饭店里吃饭,另外一个人无意碰倒了他摆在地上的空酒瓶,他就拿出刀子把人家杀了。这个重大命案,一目了然,审理过程却九曲十八折,权力网络用各种手段为“官二代”开脱罪责。检察官曾宪元顶着巨大压力要求“从严从重判处”,却被宣布“停职检查”……文章质问:在那一层层厚实的关系网覆盖下的“人民公仆”们,敢不敢向人民公开他们的肮脏交易?戴煌回忆说:“凉山的案子,为什么我看重它?其实事情都不大,但都很典型。本来我们应该是最讲民主、最讲自由、最讲开放,对人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可恰恰相反,总是包得严严实实,向人民隐瞒真相,向人民撒谎。你越是怕人知道,我越是要挑开来看,让人民知道,我们内部存在多么肮脏的东西。”
正是因为内部存在“多么肮脏的东西”,时至今日,冤案的纠正之难,依然超过“蜀道难”。新华社内蒙古分社高级记者汤计,历时几年,费尽九牛之力,才推动“呼格案”的重审和重判。呼格吉勒图案是指1996年4月9日,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毛纺厂发生“女厕女尸案”,年仅18周岁的职工呼格吉勒图被认定为奸杀凶手。案发仅仅61天后,法院判决呼格吉勒图死刑,并立即执行。2005年,被媒体称为“杀人恶魔”的内蒙古系列强奸杀人案凶手赵志红落网,交代的第一起杀人案就是4·09毛纺厂女厕女尸案。但是,一个错误发生后必定用十个百个错误来掩盖,是权力中人的惯性做法。要推动这一案件的重审,那是何等艰难!正是汤计的系列深度调查报道,推动了呼格吉勒图案重审,新华社给汤计记个人一等功。而冤案的制造者,一系列政法系统的人马,最后都被轻轻处罚,拍几下屁股充当打几大板,集体负责等同无人负责,社会舆情一片哗然。
戴煌去世后,《同舟共进》前主编萧蔚彬先生写了一段话:“戴煌走了,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总担心这一天到来,可怕的是,这天竟然比他写文章的时候还要黑……”次日,财新网【微记录】重播《戴煌:做一个讲真话的人》的访谈视频。看过之后,就能充分领略戴煌的风骨。他说,当年我参加新四军,党和军队强调的口号——最著名的口号:自由、民主、平等、博爱。“我们打天下多少同志牺牲了,为了争取这个天下,结果天下争来了,最后有没有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呢,鬼影子也没有。所以,到现在,我从16岁到现在,80多岁,六七十年了,我还在想这8个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铮铮铁骨,溢于言表。戴煌是“两头真”,更是难得的“一生真”。事实是,“两头真”的老人一个个辞世了。今日已难见到戴煌式的风骨与认知。在“呼格案”重审纠正之后,我在京城参与一次交流时,听过汤计的发言,汤先生思想之左、之保守,令我、令我们与会者十分吃惊,真是出乎意料。当然,这与洗冤的报道关系不大。
“我不是大记者。大记者就是要比一般记者站得高,看得远,能够抓住社会的要害,独立思考,是社会的良知,正义的代言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人生奋斗的目标,来摄取我需要的东西。不随波逐流而已。”戴煌说,“人类大同的世界观,我是不会改变的。但是怎么达到人类大同的世界,我越来越看得清楚。我们过去搞的那一套是绝对走不到人类大同境界的。许多人口口声声是‘为人民’,实际上是自私自利的小集团。当初我们闹革命就没想到会是这样。”
戴煌这番话,真是说到了节骨眼上。千百年来,百十年来,偌大中国,处于什么样的制度环境?一人至上的帝制环境,或一个核心至上的元首制环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但“朕即国家”,而且“朕即真理”。你欲造反清君侧,我则固权除异己。帝王统治术、现代集权术,交相辉映。为获得一己权力的巩固,或直接动手,或发起间接运动,或发动反腐坏,或进行反反革命,这都可以是有效手段。高压之下,无人说话,不敢说真话,不会说人话。“万马齐喑,噤若寒蝉”是一种表现,“齐声颂圣,吾皇万岁”是另一种表现。作为知识人士,或者心中明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讴歌圣上,还一边讴歌一边嘴巴打颤。“著书唯剩颂红颜”那也不错,可是变成了“满屏唯剩颂圣上”。只有依附,无所坚守,浩然之气无所养,气节骨气无所凭。这依附,不仅人身依附,而且精神依附。放弃“自由之思想”,放弃“独立之人格”;不再因循真理,不再得到自由,不再为“公共利益”致以服务,只剩为“一人权力”致以服务。只能讴歌“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即使发生大地震,无法讴歌“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了,那也说“纵做鬼,也幸福”。
世上已无戴煌。这跟之前所说的“世上已无蔡元培”、“世上已无顾准”一个意思。
作为记者的戴煌,还著有《戴煌通讯报告选》、《直面人生——戴煌新闻采访实录》等新闻著作,尚有遗著未出版,恐怕很长时间内都难以与读者见面了。
匡扶正义为真理,九死一生说真话,这就是“最新闻”的老记者戴煌。老一辈杰出的记者的新闻精神、新闻品格、新闻理想,应该成为我们新一代媒体人士的精神营养。在这个喧哗的网络时代,在新闻理想日益成为珍稀品的时候,我们更需要拥有坚定的新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