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着一千五百多年城市史与近一百五十年“京城”文化的杭州,有风花雪月、金戈铁马,也有小桥流水、青石坊巷、深宅大墙。老城墙没了,意识还在;地表文化少了,精气神还在。哪怕“挂一漏万”地写,也难以道尽它的秉性与底蕴,说尽它历史文化的好来。
一、墙门(1)
我常有一个窜墙门的梦境,张皇进去,曲里拐弯、死里逃生,往往以抗战神剧题材为多。我知道,这与我儿时对墙门深深“柳暗花明又一宅”的好奇有关。
小学的祥同学住陆官巷中部一个大墙门,这巷如今已消失。祥同学住一间偏厢房,进出是陆官巷。但他好带我往墙门深处走,那是学校的方向。穿门过户,虚掩或插了拴的门被一一推开,有一种“密室逃脱”的兴奋。老妇劳作的厨房,少妇憩息的偏厢,几乎熟视无睹,另一头的门就是四宜路。老杭州知道,这一个直线距离,将近200米。
“赤卵兄弟”张同学,住四条巷19号。按“东、南为前;西、北为后”的堪舆说,四条巷是正门。走入,大方砖铺地的轿厅,进右侧小门,左手大天井,右是偏厢,中甬道直达第一道厅堂。再后,厢房与高墙交错,约百米深处,又一封火墙,马头墙重叠高翘,正中有石条门框,斑驳门紧闭,隔开了河坊街的一排房屋。1931年前,河坊街还是条窄巷时,墙门更深,应该近150米。
张同学住第一厅堂后的左偏厢房,按旧规,女眷以此为界,不能越厅堂了。张同学结婚,我在壁上糊报纸,板壁极薄。墙门内的夜晚,若隔壁有人起来小解,凭音响是能猜准谁的。那天我上了梁,居然摸出一包,尘灰中露出一本家谱,蓝面,黄纸。记不得家谱何姓,据说,当时这墙门已无此姓。不知他们的断代,何年何月?
大凡老墙门,能说得清原宅主历史,不多。有关狐仙鬼怪,却有不少。
1939年春天,国民党军统局“三毛”之一的毛森,在原清吟巷8号清末宰相王文韶府内设立军统浙江站。毛回忆说,那墙门贯穿四、五个“石库门”(即每道封火墙的石框门),他租最深一个。那门内的东侧,原是王文韶书房,有空旷多年的花园,一个“七品”的“老阍包大爷”看守。包说,此有仙狐出没,无人敢住,才廉价出租。
书房一列五间,有二楼三楼。三楼的一间供“狐仙之位”。包说:每月初二、十六,你应在牌位前供奉水果、鸡蛋及清酒二杯。否则,阴雨晦暗之日,狐仙会来骚扰。毛森“原不信鬼、仙,但恐真有怪异,把秘密文件掀出来,岂不糟了?”果真,供奉的次日,总见果皮,蛋壳和空杯。毛森还记述了几件怪事,每次其妻都吓得面灰唇白。毛认为,“想是杭州历史悠久,古老深宅,难免衍生神怪”。
这一年,毛森被日本人抓走,入狱半年,家也断了来往之人。某日深夜,毛妻忽闻有人下楼梯,“托─托─托”。毛妻也是军统中人,手中应该有枪,她“强作镇定,睁眼向房门外盯视”。当脚步经过房门口,毛妻“原已紧张的心都要蹦出胸腔了”,只见一只两眼绿光,凶焰慑人的矮脚肥壮灰色狸猫,朝她看了一眼,从容走了过去。
毛森在戴笠的营救下出狱后,院内再无怪事发生。他说“岂真狐怪助兴不助败,是我气运转旺?
二、墙门(2)
(元宝街1号)
狐仙之怪若非亲见,被惑的知识之士也有。
元宝街,以前有市文保单位“源丰祥茶号旧址”。按门牌惯列,从东往西,此墙门原为1号。正厅轩敞,范围极大,金钗袋巷79与87号原是东院,西院门在牛羊司巷25号。当北面的望江路尚是一条巷子时,墙门深达百米以上。2007年初春,我对此有了兴趣。
1号正门一整条青石上,突兀一个拳头大的“拴马孔”。雕凿的艰巨,马绳的勒痕,“上马石”的配置,都见出宅主的显赫。西侧胡雪岩故居也有“拴马孔”,只是实芯的装饰。1号正门的东侧有“朱界振宜堂”墙碑,但方志查无此人。东、西大院的济济住户,对原宅主也众说纷纭。
苦心不负,这年夏天,我在上海找到了这宅的后裔朱建先生,84岁,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他说,曾祖父朱智,光绪五年(1879)任兵部右侍郎,三年后告病还乡,祖宅就是元宝街1号。朱建自小随父朱应鹏(字“振宜”)生活上海,幼时每年清明、过年回一趟祖宅。他说,朱智的父母,及原配与嫡子,都死于1960年太平军攻入杭城。祭祀那天,画像全都供奉。他又说老宅太大,住有狐仙,曾祖母常年供奉。有一年,读小学的朱建又返祖宅。某晚,二楼有摆弄桌凳声,他大了胆跟家人上楼,只见家具尘封,并无一人。对此,晚年的朱建仍一脸困惑。
(国防部原五院导弹专家朱正与朱宅界碑 2005年)
朱建的四兄朱正老人回忆,那二楼,原摆放了几箱朱智遗物,有朝廷表彰,有曾国藩、左宗棠、曾国荃等人来往信笺。后人对此极尊,轻易不上此楼,狐仙长期“占用”。当然,朱氏兄弟并不信神怪,此谜却始终未揭。
有一本《枢垣记略》,是朱智在咸丰五年(1855)任军机处章京时写下的。1981年中华书局再版“序”说:朱智“因在家乡办赈出力,受到嘉奖。”办什么赈?受谁嘉奖?并不清楚。为此,我写《寻找元宝街1号的主人》。
转机来了,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所的清史专家孔祥吉教授读到我文,他在2008年第9期《博览群书》撰文《清档中的朱智与杭州六和塔》,说出了“狐仙”所居二楼的文献主人的始末,令人敬叹。
孔文称曹晓波的文章表明,杭州人并没有忘记朱智。他说光绪二十一年(1895)的杭城,江堤毁坏严重,象征镇潮的六和塔被烧剩塔心。疲于战事的清廷无力拨款修复,是抱病在家的朱智独自出资建筑的。孔提供一份朱智给光绪帝的奏折:“……濒江石塘,坍塌已甚,并六和塔年久失修。臣目击情形,工程紧要,自愿分年措资,独力修建。……今年入春以来,(朱智)旧恙增剧,料不久于人世。臣子早经即世,臣孙应鹏,尚在孩提。现在塘塔工程,幸已及半,惟有遗嘱家属,悉心经理……早竣全功,了微臣未竟之志。”光绪帝批旨:“知道了,钦此。”
朱智的这一奏折,写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四月,当月二十八日,朱智病逝。从奏折中看到,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光绪皇帝曾亲笔题匾,赏赐朱智。
光绪帝的匾写了什么?朱正终于在国家第一档案馆找到了,是“功资筑捍”。同时发现,光绪三十年(1904)冬,钱塘江大堤和六和塔竣工,浙江巡抚聂缉规代朱应鹏上书朝廷“请准予销案”的奏折。其中说到江塘工程为“二十余里”(这几乎是现之江路九溪段到九堡的里程);说到新增垒石“六百二十六丈七尺六寸”(若按旧尺换算,也在1500米以上)。奏折还说到六和塔新建了“塔屋三百十二间”(七明六暗共十三层),“门垣檐宇及佛像彩画等,重新改作,悉复旧观”。
朱智去世时,长孙朱应鹏8岁,耗资巨大的后续工程,实际是朱智夫人(朱李氏)耗尽资产在苦苦支撑。这也是朱宅最终将主厅租给了“源丰祥”(一说是“卖与”)的原因。
朱建老人曾说:祖宅有一地下室,朱智遗物在“文革”中或许并未毁尽。他嘱我暂时别张扬。这地下室,在朱宅管家的后人夏培庆老者口中也得到证实,他说幼时下去过,记不得方位了。如今,朱宅已被冠名“朱智故居”,我想,将这墙门的秘密说出来,老人是不会怪我的。地室若能重现,也是杭城历史的幸运。
三、青石板
说老杭城是个“青石板的时代”,并不为过。城墙、牌坊、埠头、门框、照壁、天井、甬道、走廊是青石板,街、巷的地面,也是。那时,出了清波门城洞往南,从长桥一路上玉皇山道,地名就是“阔石板路”,可见铺地的每一块青石板,是要比城内路面用的石板,宽出许多。或许,那就是南宋皇城边曾经的威严。遥想当年,若是深夜,快马的铁蹄是能迸出火星来的。
城内的青石板四通八达,也有雕出花的,那往往是近了府署与权贵、富商的宅邸。街、巷的两侧,在屋檐下细听,有涓涓水声。当然,这说的不是雨天,晴天也是。在青石板下,大抵有水沟,有窨井。不少老地名,如“水沟巷”、“流福沟”,都显示它们的存在。
1913年杭城扩巷造路以后,主街的青石板没了。1934年的《新杭州导游》上,有了湖滨、延龄路、迎紫路(现解放路)近二十条“柏油马路”,但更多的是碎石路。汽车通了,风过尘起;下雨过后,泥泞泛起,这也是一个大城市开始的牺牲。
这时的杭城,青石板依然是巷子的主要风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来的穿高跟鞋女人,在城站下了火车,她若不叫三轮车,径直穿金刚寺巷到官驿后,那鞋跟敲击青石板的“啯啯”声,会随之而起。若是夜晚,她走进巷头,巷尾早已知晓。
青石板造就了杭谚,譬如“青石板上掼乌龟——石劈石硬(ang )”,那是说做人的硬实,靠得住。“石板底下暴出来的!”就是骂人无爹无娘、无法无天,出处是《西游记》,歇后的是“猢狲精”。当然,能如此引典据故的人不多,多少也减轻了这“杭骂”的力度。
有关青石板的语言也有不限于杭州的,“点水石穿”就是。但是,您要是没见过“青石板的时代”,难以想象石板厚达寸许,竟然会被檐瓦的雨水滴出洞来。是的,我没有亲眼见过,但青石板上深凹的滴水坑痕,是见过的,这也是幼时励志的常谚。
“青石板,青又青,青石板上钉连钉,夜里发光亮晶晶”。这是当年小学的语文,也是谜语。那时的夜晚,天如青石板的平和、润泽。说“钉连钉”,是说铁锥在青石板上留下的凿痕,平如砥石,累累点点,能看出一个石匠终生的手足胼胝。
“人享受一日万变的生活,而我更多的无奈是消磨;当我感受到有爱在身上走过,幸福也能把我的坚硬激活”。这是成龙的《青石板的诉说》,也是造就一座城市的生命的象征。
青石板路逐渐消失的年代,充作洗衣板、石桌、石凳、息脚石,以及灶台、煤炉搁板的青石板就多了。息脚的石板往往极厚,一面“毛相”,不平整,陷入泥中,部分要垫上石块。五十多年前,在西河坊街413号与415号间的屋檐下,有过这么一块。
某日,有歇息的,掏了口袋,带出纸条在息脚石间。那时我不足10岁,能清楚记得,也因为这是我一生所有不光彩事情中的一件。我走近,是一张电影票,那人尚未走远,我没叫他,一半也是不清楚是否废票。我蹲下看,是当日下午的票。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是何等的跳,但至今能说出那《芦笙恋歌》的电影,在新华电影院。后来我迟迟不敢去那座位,怕那人找来,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与青石板有关的不光彩的作为还有偷:风高月黑,几个人不顾死活的抬了石板回来。凿石鼓、凿石锁,说要强身习武。凿,真是个功夫活,有的石板年岁一长,锥子用力过度,往往断裂。幼时常见“大力士”表演的,大冬天,赤膊上身,压块青石板,有人举锤猛击。“哐!哐!哐!”吓死人的几锤,石板断裂,“大力士”一跃而起。这样易碎裂的石板那时极多,一个“大力士”一天要敲裂好几块,海了。
当我们练得肌肉日渐鼓起时,早已把曾经的“大力士”看轻了。这时候,水泥浇件就多了,人行道、路面、桥梁、石雕,还有凳椅,表面都会辅以斧琢的细纹,一种对青石的追思。更多的“追思”是在近十年,路面多了花纹养眼的大理石和色泽黝黑的花岗岩,它们经切割、打磨,油亮、华丽,一如“奶油小生”。这样的地面容易打滑,电石或煤气的喷枪将它烧出爆裂,哔哔啵啵。
青石板给我留下了的最后印痕,是百岁坊巷的拆迁。也就五年前,我走进这一条古老的窄巷。在一个藓迹斑斑的墙门内,见民工挖一块青石板,一米多宽,三米多长。当它的一头被抬上平板车时,另一头断裂了。那一天,来往的平板车堵塞了弯曲小巷,有石板,有井圈,井圈上绳的勒痕,似乎是城市历史。民工说,坐船过江,运去乡下。
四、弄堂
“弄堂”这名很怪,在一坊(辖)一巷(或一街)的方志中,往往或略了它们。至少,南宋留下的三本方志如此。当然,在巷与巷、巷与街之间的这些狭窄通道,当时是存在的,能行得人的,也有大户之间避火的功能。南宋后期,人口猛增,杭城的“坊”从六十八个增加到了九十六个,这一种通道就更多了,后来的方志称“衖”。
“衖”《唐韵》标音为“胡絳切”,接近“hang”。元朝《大典》中的“火弄”,应该就是前朝的“衖”。元不到百年,后人以南宋文化为宗,因“衖”的功能与“封火墙”一样,“火弄”的说法也被杭人认可。不像北方人,舌头一含糊,“火弄”叫成了“胡同”,有点莫名其妙。“火弄”一说后来淡去,单称了“弄”。但城外人仍有沿袭,譬如“大浒弄”,就有“火弄”的影子。
到了清末,杭城有地名九百四十七处,“街”有四十二条,“巷”有两百六十一条,“弄”有一百四十六条(见《武林坊巷志》)。当然,后者还不包括诸如“毛(茅)坑弄”、“缸甏弄”、“方福弄”“劳工弄”、“劳动弄”等等,这都是民国后的事。
当然,明清遗留的更多,譬如中山中路的“扇子弄”、“木瓜弄”。这一种前朝的尤物,高墙之下,窄得两人并行都得侧身,好在有青石板铺地。莽太阳下,这一种小弄被遮挡得阴阴凉凉,只有尽处,似乎豁然有光。若迎面来一个赤膊的莽夫,胆怯如孩童者,总是会提心吊胆。夜晚,宁可多走几步,去绕太平坊巷,也不会走这两条小弄的。
“勾山弄”也是,在“三衙前”西头,南有高高的“勾山樵舍”大墙,北墙也相对不低,对孩童来说,大抵高可达天。此弄狭可及肩,更要命的,中部还有一个直弯,猛一看,以为“塞死弄堂”。走过去,都不晓得直弯会突然冒出什么来。早年此地偏僻,做亲娘的晓得伢儿要走这条小弄,总会告诫:“‘厏泡嘘’再走”。“厏泡嘘”就是撒泡尿,怕弄中突然窜出猫儿狗儿,吓儿女一个激灵。
听出来了么?这样的窄弄,老杭州叫“弄堂”,莫名其妙吧。“堂”宽敞高轩,难道是语法上的“偏正”?这似乎是后人的说法。前朝人嘴里,“弄堂”永远是弄,“巷”永远是巷。哪怕一条曲里拐弯小弄一样的“九曲巷”,也是“巷”,泾渭分明,从不混淆。
这就是地方文化,能称得“巷”的,历来是有人居,有官署。“九曲巷”虽狭如小弄,是有过“轩辕宫”的。估计,当年官轿进出,一条巷全给它了。“文革”前,“轩辕宫”是“杭州千斤顶厂”的发轫地,一辆三轮车,巷就堵了。
那么,弄是不住人的?也不是。人口逐渐多了,大家大户的大墙,也有“开腔破肚”另立门户的。小弄深处,也有“滚地龙”似住了人家的,譬如膺白路(现南山路)中部外来乡人聚居的“新民村”。此时的弄,就不单单是大墙之间的走道或防火道了。
难道有了人居的小弄就不能改名称巷?是的,一个有文化底蕴的城市,地名就是它的标识。“缎局司弄”、“火药局弄”、“翁家弄”、“羊千弄”,以至城外的“江山弄”、“假山弄”、“贾家弄”,哪怕这弄中有了显赫的官署、府邸,地名永远口耳相传。你看“胭脂弄”,现在成路了,还得称“弄”。
特例也有,那必须是众口一词的认同。清波门的东边,曾有“周孝子弄”。八百年前,住了随宋高宗赵构逃难来的周姓人家,世代以孝闻名。到了清乾隆年间,周家出了进士周玉章,有了牌坊,改称了“孝子坊巷”。一座牌坊,改了一个地名,在帝制时,这几乎就是一种文化。
说了半天,杭州人为啥要将“弄”叫成“弄堂”呢?这似乎与杭人好藏瑕彰瑜有关。当一条弄中有了官署,有了府邸,您再叫“弄”,总显得寒碜了一点。这就有了口头上的变通,添一个“堂”的词缀,皆大欢喜。就像如今叫“公寓”,您不往集体宿舍去想,想出了“白马公寓”,多好!(本文刊登于2015年2月5日B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