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之洞的后裔
【本文刊登于2015年9月30日杭州日报B7版】(张家青,95岁,前几年个人外出旅行,脚摔伤,坐在轮椅上。摇一柄黑底金字折扇,精神气爽,记忆清晰。床头有几本民国读物,最上面是一本蔡元培题名的《中国地图册》)。喜欢这地图册吧?三十年前我在外地文物市场买的,50元。看看吧,当时的中国地图。
你多少岁数?知道张之洞吗?(因为张家青的口音,笔者有点茫然:张自忠?)啊,你连这都不知道?什么学历啊?(张家青一笔一划写出“张之洞”,笔者恍然大悟:“哦,南皮先生啊!”)对,南皮张之洞!不是张自忠。张自忠是率五百卫队和日本人决战死的,那本书我看过,看得都流眼泪了……
我就是河北南皮(县)人,张之洞(晚晴洋务派领袖,军机大臣,光绪帝以顾命重臣晋升他为太子太保)是我爷爷的爷爷,他(张之洞)和张之万(张之洞兄,晚晴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军机处成员)是亲兄弟。那时候我爷爷每次从北京回来,张之洞、张之万都赏他好多东西。我家厅堂、房间,挂的书画,翁同龢、左宗棠、黎元洪的都有。光绪皇帝也给张之洞赐过联,上幅是“仁厚遵家法”,下幅是“忠良报国恩”。张之洞拿这十个字做了族谱后辈的排名,我是“家”字辈,连张之洞的上辈都算上,第二十一世孙。
我家在南皮县大马家村,爷爷留下有三百多亩好地,一马平川。我家的院套是大马家村最大的,我画给你看:这是东大门,一进门,大四合院,大四合院中套了小四合院,小四合院内就是我家,得北拐再西走进小四合院门,我爷爷住一个院套。我阿爸是老大,和我妈及四个孩子一个院套。我二叔、三叔各一个院套,总共二十二口。外加八个长工,吃饭是三十口。要是走大四合院往南,是马圈,不敢说骡马牛猪成群,光是看家的狗就六条。大马圈南墙,是一长溜房子,住长工,还有农具、粮囤。我去四川参加远征军后,(抗战)胜利了嘛,我阿爸来信说,我家成了八路的后方医院啦。
那时候我家有钱,一个大洋买肉,能买4斤;买鸡蛋,更便宜,能买100个。要是把一个大洋换成铜板,哗啦啦一小袋啊,两个铜板一个芝麻烧饼。我家不缺钱,但平日也不怎么吃肉,一到过年过节,杀两口猪,一口都二百斤以上。连长工都稀里哗啦糟(吃),过个肉瘾。
张之洞的后代大多勤俭啊,有个本家,麦子一囤一囤的,平日舍不得吃白面,和长工一样,吃包米(玉米)面。还有一个本家,上百亩良田,一早还背个土筐,出去拣粪。《白毛女》看过吗?那坏地主啊,南皮(县)也有。但我们老张家没坏的,这跟张之洞的家教有关。土改的时候,那两个舍不得吃穿的本家,挨斗死了。我要不出来,说不定也是死的下场(在笔者几次提示下,张家青对他父亲在土改的死,含糊其辞)。
我读完私塾,就上了南皮县的新学堂。1937年,我17岁,在沧州的国立中学读高中,快毕业,“七七事变”了。你看看地图,南皮县紧挨了泊头镇,现在叫“泊头市”,津浦、平汉铁路都从这过,日本人呼呼隆隆就顺铁路南下了。大概是9月,扔了几个炸弹,南皮(县)沦陷了。我毕业回家了嘛,那时高中生稀罕,我学的又是英语,要是在小县城找份工作,县太爷都得高看你。日本人的天下嘛,我宁可闲玩,也不去工作。又不缺吃穿,我急啥?
日本人在南皮修了十几个碉堡,有事没事下来扫荡,伪军就抓鸡抓猪。我家值钱的早就埋了,扫荡的一来,我们顺了游击队挖的壕沟往村外跑。有一次,我跑了一半,被伪军逮个正着,他看我的丝绵袍子不错,说脱下来吧。我一脱,放我走了。哈哈哈,他也穷啊。日本兵也有来的,他们不抓鸡抓猪,就找八路、游击队。吕正操的部队就在冀中嘛,日本人看你不顺眼,那你就死了。就一天,一个日本兵端了大枪进了我家大院,他傻看了一会,问八路有没有?没有。走得挺干脆的,把我们吓得不轻。日本人啥也不拿啊,他就要你驯服。要是一有抵抗,他就疯了一样,杀人放火烧房子。
南皮县也没正式八路,就游击队,游击嘛,“击”一下就跑。我有一个小同学就是游击队的通信员,我说我不会跟你们干的,要干就离家远,真干,往大干。我在家也听收音机,有一回(国民政府)中央电台说南皮县是汉奸大本营,哈哈哈。为啥?南皮(县)当顺民的多嘛。
其实南皮县当汉奸,当国军,当八路的都有,就汉奸出名了一点。有个张仁乐,比我爷爷大一辈,岁数却比我爸大不了多少,大家族中这是常有的事。日本人来以前,他是国军的一个营长。沦陷了,他出来维持南皮县治安,也就是当汉奸嘛。日本人占的地方太多,也太快,伪政权处处缺人,张仁乐后来就成天津市长了。除了上海,天津是第二大城市嘛。(抗战)一胜利,张仁乐被国民政府毙了。
“八路”也有啊,我有个堂阿哥,后来改名张文彤,南下后一直当到广州军区的联络部长,少将。还有张家存,游击队一“击”一撤,日本人包围了村,架了机枪,要灭全村的人,他挺身出来,说“有账和我算,与老百姓无关”,死了。当国民党的更多,李宗仁坐镇北京时,我堂阿哥张家铨,是中将。南皮县沦陷,我姐夫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地下工作者,就他动员我去四川投国军的。当时的泊头镇、南皮县城,搞地下工作的,都得跟上层打交道,没两刷子,混不下去。你问我为啥不在当地参加抗日?哎,我不说过了嘛,不管谁的游击队,他一整就跑啊,一跑,日本人围村烧杀,老百姓吃苦,这我不干。
1944年的冬天,我姐夫找我,他说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陪都重庆兵力不足,蒋介石号召全国,十万青年十万兵。我姐夫不是动员我一个,他一动员就是四个,另外三个是县中的老师。那一年我在泊头镇税务局当税务员嘛,知道泊头特产吗?泊头鸭梨,有名。我才干了一年多,我姐夫找我一说,我说那就去吧。我们老张家的人都明理。过完正月十五,泊头火车站上车,过石家庄,顺顺当当到了山西。
在山西的介休县,要过汾河,河那面就是阎锡山的第二战区。过汾河时,我们每人给了伪军100块钱,放行了。到了阎锡山的地盘,马上发给我们盘川,10块一张的纸币,每人那么大一手帕包。我说发那么多钱啊,哈哈哈。后来这才知道,山西的纸币不值钱啊。揣了钱,我们又开始走,顺山西的西部,过大宁,到壶口,坐羊皮筏子过黄河,进了陕西。再过韩城、合阳,到华阴上的火车,到西安集中,发了统一的棉衣裤。再坐汽车,过天水,走甘西,到了四川。人都联系好了,说前方兵员紧张,马上编入青年军206师。
这就开始天天操练了,打靶、跑步、练刺杀。什么美式装备?没有!拿的枪就是张之洞那年的汉阳造。吃得也苦,每人多少米,多少油,多少盐,明文规定,伙房哪敢克扣?脚上穿的是布鞋,没袜子,小牙刷才那么一点(张家青比划,约3公分),洗脸的盆是当地工厂用铜皮压制的。四川人苦,国家也穷,对青年军还是优待的,刚开始一人一天发二两花生米。十万青年军啊,得多少花生米?没多久,花生米就没了。
操练了几个月,说要上前线打日本人了。怕不怕?说不怕是假的,但你来就是打日本人的嘛。刚开拔,没走几天,说日本人投降了。哇!不用打日本了,我们全部转到了宋希濂部队,鬼晓得哦,要打内战了。先是驻守新疆,听说东北的国军被打得稀里哗啦,嫡系部队打没了,宋希濂部队调上去。也不知道是宋希濂故意走得慢,还是解放军走得太快。我们一到宜昌,刚说要死守这四川的大门,解放军打来了。荆门一仗,国军大败。跑吧,一跑就跑到了大渡河。我读过书啊,一听大渡河,知道石达开就死这里,我们也好不了。果真,和他们(太平军)一样,全军覆没,连宋希濂也被俘虏了。
俘虏遣散,我领了几个遣散钱,到了成都。不少有钱人都逃这了,以为跟打日本人一样,四川丢不了。有钱的人就开上店了,有个西安来的老板,开了一家电影院,朋友介绍我去把门收票。哪晓得共产党说来就来,谁都走不了啦。新政权刚成立时,不稳啊,谁有闲心看电影,一场票才卖十来张,薪水发不出,生活都没辙了。那时候什么都拿到菜市场设摊卖,金银铜锡、古董器物,谁要啊?我买过一只蜀绣枕头,手工的,绣得相当漂亮,才8毛钱。
我给我阿哥写信,亲阿哥嘛,抗战前他学校毕业参的军,大学生,一去就是中尉。张治中当新疆行辕主任时,我阿哥在国军当军需官。在张治中的劝说下,驻新疆的国军,就是陶峙岳部队嘛,起义投诚共产党,全转业成了生产建设兵团。我阿哥说,你过来吧,这里还真的需要人。
我到了乌鲁木齐,在合作社工作,就是以前军需处转变的,我当了一个办事员。那时候新疆什么都缺,肥皂、牙膏、手纸都是从上海、内地运来的,都要经过合作社分配。有在乌鲁木齐门市部卖的,有直接往下分到建设兵团的。我干定价钱的工作(核价)。刚去时,合作社也比较松,晚上还有晚会,我在晚会上见过张治中的女儿,比我小几岁,舞跳得不错。从那以后,真的没看到像张治中女儿那种女孩子了。
那时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老兵,有个母的当老婆很不错了,几乎全是光棍。后来内地调来好几批女青年,每一批就一列火车皮,成百上千的,呼啦啦,棉猴子一样。能分到我们合作社当营业员,很不错了。哪个男的相中了,也不用什么证明,往一起住就是夫妻。我这号岁数,也想女人啊,你再想,要看得中嘛。湖南的女人,个儿小,黑,瘦,说话都得猜谜一样。山东女人,个儿高是高,拖兮拖系的。上海、苏州来的,不错,但少啊,轮不到我们科员。都说你拣一个算了,我不干。我1951年去新疆,到现在还是单身一人。
1957年,我莫名其妙的咳嗽,到石河子兵团医院一检查,肺结核。那时候这是要死的病哦,连大城市都没有特效药。住院三个月,没治好。我想完了,赶紧,开个证明往内地跑。去内地你先得到兰州军区医院转啊,他们说在兰州住院吧。一住又是三个月,还是没治好。我就上广州,找我堂阿哥张文彤,他已经是少将了嘛。堂阿哥送我到湖南醴陵,广州部队专科医院,又治了三个月,也没好。我说我不能这么完了,干脆,我新疆也不回去了,游山玩水去,做人怎么也得够本啊,哈哈哈。我堂阿哥组织观念强啊,他说你得回新疆办个手续。好吧,我就回了一趟乌鲁木齐,辞了工作,拿了200多块遣散费。这就开始旅游了,玩哪儿算哪儿吧。人说安徽好,我到安徽;人说上海好,我到上海。1959年8月,我到了杭州。
一到杭州我就游西湖,有一天我走到孤山,面朝西湖一坐,哇!这不就是仙境嘛。我跑过所有地方,这是最美的山水。后来我就天天去,晴天去,雨天也去,一坐我坐了三个月。哎,不咳嗽了,到医院一查,说我肺结核好了。我说西湖啊,你对我有恩哦。我这病,要是在新疆,那一冷一热的天,那早晚的学习批斗,早就死了。真的,我们那处长,大麻子,河北老乡,旧军人,得的也是肺结核。人没病倒,给批斗死了。我活到今年,95岁,牙好胃好,我得感谢杭州。
我租了清河坊(梅花碑)信余里一个小房间。那地方真不错,地板、砖墙、石门,小上海一样。是的,我在杭州一直没工作。这中间我去过广州,我堂阿哥说,你病好了,还是找份工作,上班吧。我说好吧。其实我心里就是怕上班,怕工作。为啥?我不懒,就想自由自在做人。在新疆时,每天早上六点钟吹号起床,操练、吃早饭、学习,一学就是两小时。下了班,吃完晚饭又得开会,人人亮思想,然后就批斗会,交待旧军队犯的“罪”嘛。我做记录,全是瞎说,瞎整啊,大麻子处长就这么斗死的。都说军事化管理,跟关起来没两样。一想到那日子,我真的怕上班。
我阿堂哥给上级打报告了,他那个上级说“师出无名”啊,一直没给批,就拖着。我堂阿哥也不敢私自做主啊,也不敢去通融,哪像现在办事?我说我和杭州有缘分,我还是回杭州去。我堂阿哥说,那你就去杭州吧,我每月给你寄15块钱。从那以后,我就在杭州了。房子也从信余里搬到了皮市巷云桂里。
五十多年了,中间又搬过一次家,搬到了拱宸桥。我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成家,今天想出去玩,明天就动身走了。你全国去过多少地方?(笔者回答)哈哈哈,哪没我多,我只有西藏没去过。我堂阿哥没有断过我钱,每月寄。要说我们老张家的人重礼义啊。我堂阿哥十几岁时,一个人在天津读书,当时他家穷啊,学费、生活费全是我家出的。
我说过,我不懒,也想挣钱,也想给社会做点事。要是现在,就我这脑子,说不定会发财。但那时候不行,积财就是找祸。有一天,我从马市街走,看到个小门面,是绘画社,有几个人趴桌上在画扇子。我自小练的就是书法,山水花卉、飞鸟走兽,那毛笔簌簌的。我看了半天,多嘴嘛,我说这么画不行,我说那么写不行。哎,你是那来的行家?给你笔,你试试。我一画,他们全呆了。
人不能露财,也不能露才,我就被人找上了。我说,要我干,可以,我得拿回家画。他们来不及画啊,就上门送我这了。我这才知道,这是给王星记扇子厂干的。我不图攒钱,挣几个够花了我就出去旅行。云南、桂林一跑,钱花没了,回来再画。那小画社也算街道企业吧,跟我提出过去正式上班。我见我邻居每天早起晚归的,天黑才回的家,一问,说是开会学习。我啊,受不了!
没单位好啊,哈哈哈,文化大革命乱吧,就没人来找过我麻烦。哪怕知道我是南皮(县)老张家后人,知道我当过国民党兵,斗我?他们都没什么劲。我回过一趟南皮(县),老张家的人凡是有浮财的,没有不倒霉的。县城内南门、东门,张之洞、张之万的房子,都被别人分了。张之洞的坟,被红卫兵扒成了大坑,他和三个夫人的尸身,抛散在地,暴晒多天,被后人偷偷埋了。我到过张之洞的墓,我说祖宗啊,你活着的时候,为了国家也没个安闲日子,现在不在坟里,你就当躲了偷个闲吧。
后来社会变了,有财有钱的又吃香了。那时候我也有过一段好日子,知道干啥吗?给工厂、建筑公司描图。来钱的活儿啊。机械制造,厂房建设,哪个不需要图纸。一张主图出来,要晒附图,全靠手工描,不少单位来不及干,找我。我那工笔画,也教了一帮人,有个小青年,慈溪坎墩人,知道吗?(就张家青那口音,笔者一头雾水,张翻地图册,拿了一个约10公分直径,能发光的放大镜在浙江省地图上找),就这,“坎墩镇”,以前就一生产队。
描图的钱来得快,问题也来了,税务上要你设财务,得有单位。一听要搞单位,我就不行了,怕招惹是非啊。那小青年就带我跟坎墩生产队挂钩,以生产队的名义,接描图,加工费转账到生产队,他们再返现钱给我。哈哈哈,每次去,生产队长待我比客人都客气,那队的副业收入得靠我嘛。坐火车,方便,我一去,每家轮了要我吃饭。哈哈哈,那日子,不错。
我现在老了,啥地方都跑不动,拿个低保过日子了,一千来块。有人说我是抗战老兵,虽没打过日本人,从河北跑到四川,也是爱国兵。说去找政府吧,没准还能找来几个钱。你说,这不得去求人嘛,那都是自己找愁啊。哈哈哈,你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