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洞穴
——纪念顾准辞世40周年
徐迅雷
是的,今天的少男少女,只知道《小时代》中有个人物叫顾准,所谓有俊美长相和聪明头脑的“男神”,谁会去关心“大历史”中还有个老头也叫顾准。
好在思想界、学术界醒着。这些年,有关顾准的著述日益增多,除了有多种版本的顾准文存、文集,还有多个关于顾准的传记出版,比如罗银胜的《当代思想史的失踪者:顾准评传》、吕峥的《非如此不可——顾准传》;另有“顾准研究书系”,其中包括罗银胜的《顾准再思录》、蒋贤斌的《出走——顾准思想研究》等等。
12月3日是顾准辞世40周年纪念日。顾准先生不仅为我们留下了他的著作和思想,更重要的是,他为我们留下了一种卓尔不群、独立思考的精神。
顾准是被上帝吻过大脑的人。“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矛盾永远存在,所以,没有什么终极目的,有的,只是进步。”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仅此一语,就能惊天地泣鬼神。“今天当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成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如今我们都已知道专制独裁是人类最大的反文明,而顾准在1973年就发出了铿锵之语。在更早的1957年,他发表了《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商品生产和价值规律》,提出“由企业根据市场价格的自发涨落来做出决策”,比一般人的认知早了30多年,他是真正的“市场经济第一人”。
顾准曾经“顾不准”。顾准是自觉走上革命道路的,在那路道上,他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失败的原因,用最俗的话来讲,即有个人性格的内因,也有体制环境的外因。然则,革命队伍中的最终“失败”——在“三反”运动中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这开启了他反思之路。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所产生的“幻灭”感,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的政治定论,最终使顾准把理论的反思和探索,看成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只可惜,思想者的“安身”注定是“安不了身”。
看看顾准“逢5”的年份,历史的投影浓厚而清晰:1915年7月1日,顾准在上海出生;1925年,10岁时就小学毕业了;1935年,20岁的他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5年,三十而立的他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1955年,四十不惑的他又入中央党校学习;1965年,半百之岁,他被第二次划为“右派”,下放到北京郊区周口店监督劳动,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变成北京猿人;1975年,他,他,他60岁,他已经不在世上了,在头一年的12月3日,因肺癌晚期,他病逝于当时的反帝医院(协和医院)。
2014,顾准辞世40周年;而当年艰难出版的《顾准文集》,迄今也已20年。顾准以一己之力,承载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分量。
古希腊哲人柏拉图的“洞穴”比喻,简直就是顾准那时代的现实:有一个很深的洞穴,洞口一条路斜向洞中,洞里有人被捆绑在洞穴底部,背向洞口,头不能转动,眼睛只能看着洞壁,壁上投影,影影绰绰。只有那个走出洞穴的自由囚徒,看到了以前自己所处的洞穴状态……智者才能感觉到自己处于黑暗的“洞穴”,唯有走出“洞穴”,才有光明的可见光。然而,当他走出一个“洞穴”后,又会发现自己处在另一个更大的“洞穴”中!勇敢的智者,又开始走出“洞穴”新征程——走出“洞穴”,摆脱“洞穴”困境,是唯一的选择。
顾准,在著名学者、经济学家、会计学家、历史学家等等一系列头衔之上,“思想家”是最准确的称谓。蒋贤斌在《出走——顾准思想研究》一书中,以“出走”为核心意象,谓顾准一生为“出走的人生”。顾准有两次人生选择,一是走上革命道路,二是走上反思探索之路,这构成了他两次“出走”的人生。以“出走”摆脱“洞穴”困境,但与之相伴的则是磨难和孤独。尤其是第二次“出走”,他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为了度过苦厄、图谋生存,他曾卑躬屈膝、唾面自干,亦曾“坦白交代”、“努力新生”……因此,顾准的反思和探索,是在地狱般的更大的“洞穴”里进行的。
在匪夷所思、难以想象的逆境中,顾准孜孜矻矻,以独立之思想从事学术研究;终其一生,顾准只顾真理,除此别无所求。顾准是用生命敲击真理大门的人。他宁愿承受自己的苦难,也要去解决社会当下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言人所未言。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对古今中外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哲学的探索,真正做到了究天人之际、明内外之势、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就叫里程碑。
人类还没有真正走出“洞穴”。有形的墙推倒了,无形的墙还屹立着;有形的洞穴覆没了,无形的洞穴还张着大口。这,正是我们纪念顾准辞世40周年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