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抢救?到底听谁的?
开国大将女儿和她的“把死亡的权利还给本人”俱乐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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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点点去医院大厅种“七彩树”,希望传播“生前预嘱”。医院的负责人婉拒了:“我们这儿是救死扶伤的地儿,谁接受得了你们说死呀!” 她让朋友在公园的合唱团里发问卷调查,唱歌的阿姨们不乐意了:“活得好好的,这么早让我们想到死?”结果没多久,真的死了一个人。大家都开始思考罗点点说的事儿了。 有时化疗是为了表孝心 罗点点出了一本书《我的死亡谁做主》。新书发布会是崔永元主持的,他笑称“这本书很难成为畅销书,还不如一个80后小孩写的书好卖”,但没办法,“这是一种责任”。他还念了史铁生的话:“死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春节时,罗点点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所有的亲友。大家都说“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可看过书的朋友,又说“这是一份文明的礼物”。 她告诉别人自己在忙什么,有家境差一些的人直接反驳:“你说的问题太高端了,我们面临的不是放弃,而是没有。” 也有医生说,你们的理念挺好的,可在中国很难推下去。 很多时候,不是医生,而是中国人“传统观念”这把最有力的手,把各种管子插入了病人的身体。 有的医生一边看着胸透片子,一边对病人家属说:癌症晚期了,治疗的意义不大,但你们还是表表孝心,住院化疗吧! 还有的临终病人本人都不愿做最后抢救,但他的子女怕别人说是自己不让医生治,硬把老人塞进了ICU的一堆机器中,眼巴巴地隔着玻璃流眼泪。 除了孝,还有利。比如,有个病人的儿子跟大夫说,你再给我父亲延长一天,我给你1000块钱。这天是31号。明白什么意思了吧?!因为费用不需他支出,他活着一天就从单位领一天工资,“下月的工资就有了”。 实际操作中,“要不要抢救”到底听谁的?老人不想抢救,子女又有分歧,医生接受哪个?因此,现在医生出于自我保护,尊重家属的意愿远远胜过尊重病人的意愿。 最后决定拔管子了,在过去,谈清楚了家属同意撤,是由医护人员拔。现在决定撤时,就告诉家属怎么操作,他们自己动手解决。 一个微笑比一片安定重要 有大夫说:我想起我第一次抢救病人时忍不住湿润的红红的眼圈;想起我见过的最孝顺的儿子签署放弃抢救他爹后,在地上磕响头;想起患者走后家属的干嚎,随后在门口冷静摊派丧葬费用;想起无耻“医闹”,不及时为逝者入殓,就开始盘点医护失误准备官司——面对生死真是众生百态,人性毕现。 罗点点团队里的席修明是北京复兴医院的院长,他担任ICU主任几十年。 这个从34岁就开始担任医院ICU主任的专家,23年后,却当着记者的面,泼了ICU一盆子冷水。他说,他害怕ICU没有人情味,害怕那种只有机器响的环境。ICU的发展,在胜利中却迷失了方向。 他常提醒工作人员,一个微笑胜过一片安定。他要求他的同事多给机器旁的老人梳头、擦身体,抚摸他们,哪怕病人已经失去意识。 在台湾,老师会让医学生们到一间黑屋子里,每个人躺进一个棺材,用手电筒的光,照亮遗书,慢慢地读完,体会“死亡的滋味”。 “所以,医学是个贵族的学科,是自然科学中最具人性的,又是人文科学中最具科学性的。”席修明拍拍他面前字典般厚的《剑桥医学史》,望着窗外的大树,轻声说。 这个一直与ICU打交道的大夫说,应该走出技术万能的魔咒,因为机器意志永远无法取代人性的甘泉。他早想好,如果自己快死了,坚决不住ICU。事实上,这也是国外一些医生的选择。有些同道专门在脖子上挂着“不要抢救”的铜牌,来避免这样的结局。 死亡在这些医生眼里,就是油尽灯灭,再自然不过。正如《阿甘正传》中阿甘的妈妈对阿甘悄悄说的:“别害怕,死是我们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 100天抽了100斤胸水 文章开头老许的儿子小许,不赞成“生命的尊严”这样的提法。他还在电话里坚定地说:我一秒钟都不愿跟放弃父亲生命的医学博士陈作兵交往。 父亲老许被检查出来是肺癌时,已经被医生宣判是“晚期的晚期”了,已经发生了骨转移和脑转移,能扫描到的可见肿瘤有26个。 当即,儿子小许就决定:要把自己的每一分钱和每一秒钟都留给父亲。而老许也想“活着”。看到一只梨,老许说:一千万买一只梨,我也吃不下了,以前不重视身体,太节省,要能多吃点儿梨就好了。 小许说,用尽全力挽救父亲,是唯一能做的事儿,一个人连生命都快没有了,“尊严、自由、快乐”这些矫情的字眼儿有什么意义。 他很清楚,父亲会最后离开这个世界,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租房到医院附近陪伴。 化疗药是用进口的,还是国产的?这是一个选择。采用怎样的化疗方案?又是一个选择。要不要用最新的药?还是要选择。 后来,癌细胞入侵了老许正常的血管壁,胸腔开始积水,肺就快要被液体淹没了。老许接受了第一根管子,从锁骨插进管,抽胸水。每天,那根管子都会抽出一斤粉红色的液体。“100天,抽了100斤”。 也正是这根管子让老许多活了100天。 管子还是没有留住生命 可这根管子解决了憋气问题,又带进了空气,造成了气胸。而且管子也带进去新的细菌感染,老许正在朝一条不可逆的路上走。 父子俩觉得每一步都无可选择,只有一起奋斗。后来,老许疼得左躺不是,右躺不是,坐起来也难受,疯狂地扭动身体。 到后来老许的脾气也大了。有一次,儿子忍不住说:“爸爸,你就不能坚强一些吗?”可父亲的回答让他终身难忘。父亲说:“爸爸到这个程度了,坚强和不坚强有什么区别?” 再后来,痰堵在了胸口,第二根管子从鼻子插进了肺。每天抽出黄黄的浓痰,他的肺一点点变成灰白色,像被棉絮裹着。 进入ICU前的时刻,老许拉着儿子的手说: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我觉得身体紧绷绷的,像被很多铁丝捆着,爸爸没什么文化,不知道什么是遗言,也许这就是遗言吧。 先进的医学设备和药物让这句话没有变成老许的遗言。这位生命以“秒”计算的病人,最终挨过了那年春节。除夕之夜,昏迷的老许醒来后,对家人说:“过年了!我祝你们幸福!” 父亲走后,这句话陪伴了小许很多年。如果没有抢救,他是得不到父亲这句“祝福”的。 小许说,对癌症病人而言,没有尊严,只有活着。 “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太多了!”尽管“人财两空”(花了几十万,还借了债),小许说,他丝毫不后悔当时的选择。 如今,小许每次吃到梨,都会想起父亲。他说,这场经历,让他知道“梨的味道不是甜的,也不是酸的,而是平静的”。 死亡的权利由本人做主 罗点点说自己同样很敬佩那些插着七八根管子、选择与死神顽强抗争的人,“好样的!” 她说,生前预嘱就是强调死亡的权利由本人做主,怎样选择没有对错,只要是自己的。 有一次罗点点去美国纽约,专门参观了特鲁多的塑像。这里被称作医学的圣地。 特鲁多的一生中,当医生的日子还没当病人的日子多。1837年,24岁的医学院学生特鲁多来到人烟稀少的撒拉纳克湖畔等待死亡,他得了那个年代的不治之症——肺结核。 远离城市喧嚣,他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奇怪的是,每当他在城里住上一段时间,结核病就会复发,而一旦回到撒拉纳克湖地区,又会恢复体力和心情。后来,他在湖畔创建了美国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他成了美国首位分离出结核杆菌的人,还创办了一所结核病大学。当然,最终,他也死于肺结核。 看着雕像,最让罗点点感动的是,盖在特鲁多下半身的那条毛毯。这条毯子让“医生和病人没有界限”。特鲁多的墓碑上刻着他行医生涯的座右铭:“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而这句话正是当下中国医学界最缺少的。”罗点点感慨。 王一方也想好了自己怎样“下课”。他说,最后的时刻,他拒绝用机器延长生命,他会让人给自己刮胡子,再擦点儿雪花膏,干干净净地离开。 ICU专家席修明说,他不会在ICU走,他要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地对这个世界说会儿话,像一片树叶落地那样离开。 罗点点也想好了最后的“生命的句号”。死后通过捐赠变成一副白骨,挂在一位高大漂亮的随便什么科医生的衣帽架上,每天和他一起面对病人,穿他的衣服,还听他用特别软绵的口气打招呼:“嗨!罗美丽!” 相比罗点点他们可以预见的自我做主的死亡,老许最后的生命却身不由己地紧紧系在一根管子上。 那年正月初三零点,老许的生命进入了最后的时刻。小许穿过空荡荡的走道找医生,医生决定再插吸痰管。 而这一次,一直很配合医生的老许,再也不想做了。他用尽全力抓着大夫握着管子的手,使劲往外推。可医生有力的手,准确迅速地把管子从他的鼻子穿进,直抵肺。 老许的预感是准确的,最后一管不是痰而是血。他最后一句话是:“拔掉管子!”一个多小时后,老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