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价歧途
明知违法，为什么还有人铤而走险，交不交税的区别有多大?“交税与不交税的差别肯定是很明显的。”张延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关税分特别多种类，跟产品属于哪个品种、进口国等都有关系，普遍都在10%左右，有些奢侈品更高。”
以进口化妆品为例，需要缴纳进口关税、消费税和增值税三项。其中，进口关税根据产品种类的不同略有差异，税率从6.5%到18%不等;增值税为17%，而消费税则高达30%，累计需要缴纳50%以上的税费。
高额税费成为助推境内外价差的重要推手。商务部的一次调查显示，手表、箱包、服装、酒、电子产品五类产品的20种品牌高档消费品，海内外的差价，内地市场比香港要高45%左右，比美国高51%，比法国高72%。
逃税可能降低成本，再加上跨国公司的分销体系和定价体系差异导致了境内外价差，这使得海外代购卖家有可能以较低的价格满足消费者丰富多样的个性化需求。因此，同样的品质，更低的价格，成为海外代购最明显的优势，也是海外代购能够存在的部分原因。
眼下，这个低价优势正在逐渐消失。
北京法庭9月初审判的这件离职空姐代购刑事案，就像一只轻微抖动翅膀的蝴蝶，不仅卷走了离职空姐李晓航的淘宝生意，也在海外代购圈内掀起了滔天巨浪。新媒体和传统媒体上不时有代购卖家萌生退意的消息出现。
对此，张延来并不觉得意外。作为一名较早关注海外代购的专业律师，张延来非常清楚这种经营模式的风险。除了税费之外，食品、保健品等一些特殊商品，即使是正常进口到国内，大批量销售也需要经过特殊的经营许可，否则就有可能涉嫌非法经营罪;一旦商品存在瑕疵，消费者维权可能面临法律冲突等诸多不便，等等。
“潜在的风险还是很多的，这个案例震慑力更强，我得到的反馈是一些做代购的而且做的比较大的要改行了。”张延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种案例出来，他们觉得不安全了，好像时刻有一把剑悬在脑袋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碰上。”
有人急于退出这个行业，也有人忙着撇清关系。《中国新闻周刊》在采访中发现，部分卖家现在对于“代购”一词格外敏感，纷纷表示自己是正常通关合法进口到国内的，“不是代购，业态不一样”。
那么，正规通关合法纳税是否一定会失去价格优势?张延来认为，除了产品本身的价差之外，卖家还可以采取措施尽可能降低税费成本。比如，海外代购同行多家一起抱团集中采购，然后一起通过货代公司等集中报关，这样就可以节省一些重复计算的手续费。
不过，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书长姜奇平看来，政策层面的税收优惠应该是大方向。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从鼓励新兴行业发展的角度讲，在税收优惠的大背景下甚至可以考虑减税缓税，“美国对电子商务实行的是缓征税，因为不断延期实际上相当优惠，和免税是同样的效果。”
2011年3月22日，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姚坚在例行新闻发布会上也曾表示，商务部将会同海关总署和税务部门完善加工贸易产品的内销政策，“通过税制进一步合理化来逐步解决这个问题”。
即使失去低价优势，海外代购仍然还有市场基础。“以后的趋势就是更加多样化个性化，更加符合消费者特殊需求，你如果能够通过代购满足消费者需要的话就照样有生存空间。”中国电子商务协会政策法律委员会委员张延来认为，那些并不关注价格而又想买到海外产品并且愿意交关税的那一部分代购，还会继续生存下去，“一些产品只有海外才有境内没有的，必须通过代购方式拿到境内来。”
眼下，最根本的还是需要政策层面的明朗化。美国购物网市场负责人石杨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个行业受国家政策影响比较大，“只要海关出一个政策，我们就赔钱，今年出了一个海关政策之后我们基本上就是赔钱经营。”
在姜奇平看来，究竟是鼓励发展还是限制，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行业总的趋势会不断发展，但首先需要解决钱从哪里来的问题，只有健康发展才有信心。”他说，“代购的根本原理是节省中间环节的费用，钱从中间环节节省或者是服务质量提高才是正道。”
4月20日，消费者在首都国际机场免税店内挑选化妆品。图/CFP
争议关税
“做代购一定要合法经营。所谓合法经营，主要涉及到从国外进口货物这个环节需要依法申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法官杨自良在总结李晓航代购案时表示，他们三人的行为都构成走私普通货物罪，且偷逃应缴税额特别巨大，达到113万元，依法应予惩处。在9月3日的庭审中，合作伙伴褚子乔被判有期徒刑7年，罚金35万元;李晓航男友石海东有期徒刑5年，罚金25万元;李晓航本人，则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罚金50万元。
此案绝非孤例，类似于这种侥幸闯关的做法普遍存在。上海海关最近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前8个月，上海口岸查获违规携带物品入境185起，其中旅客108起、空勤人员77起。
比较夸张的一次是，上海海关7月24日发现一起旅客违规携带大量奢侈品入境的案例。当天，一名从巴黎回来的中国旅客从浦东机场入境。上海浦东机场海关旅检处检查发现，其违规携带皮包、皮带、鞋、服饰、首饰等高档奢侈消费品共计247件。这些消费品入境时均未申报，主要品牌涉及HERMES、CHANEL、PRADA等。
“能够推断出来，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海外代购业务就是通过这种走私的方式把货物从境外运到境内的。”浙江金道律师事务所律师、中国电子商务协会政策法律委员会委员张延来长期关注海外代购，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虽然很难深入调查获取具体数据，但是根据产品产地描述以及价格等综合判断，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海外代购业务存在逃税的情况。
在张延来看来，关税自古即有，并不是针对某个行业的，海外代购也只是把国外的产品拿到国内来销售，因此关税是避免不了的。他认为，随着产业越来越大，海外代购不可能一直处于逃避税收管制的真空状态，“税肯定应该交，否则税收流失太严重了。而且还会造成贸易秩序的混乱，对外贸的冲击也很大。”
张延来的观点，代表着对于违反既有政策法规行为的理性思考。然而，当走私这种普通罪名，与方兴未艾的海外代购联系到一起的时候，这样的解释并不容易令人满意。依照法不责众的原则，对于这种新出现的情况，是否应该特殊处理呢?
对此，中国社会科学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书长姜奇平认为，电子商务只是解决了信息的传递、合同的订立，并没有解决物流，物流还是要落地实现，因此在涉及到进出口问题时就要遵守实体空间的法律，尤其是国际贸易这种涉及关税等超越经济范畴的问题时，现有法律基础还是得遵守。“国家对进出口进行管理是必然的，是合情合理的。”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认为，“判刑是必然的。”
因此，依照刑法规定，偷逃关税113万元判“有期徒刑11年，罚金50万元”，这被认为是适当的。“量刑幅度主要是根据走私逃脱税额的数额来计算的，50万就算情节特别严重了。”张延来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个还是在量刑标准范围内，没有过重的嫌疑。”张延来特别强调，刑事案子每个都有很大的特殊性，每个案子的情况都不一样，不可以简单地横向比较。
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分析师莫岱青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认为，这个判例给相关各方都提了一个醒，“长期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肯定是不利于这个市场的发展，因为不规范，最终会打击到海外代购的积极性。”
7月18日，离职空姐李晓航因多次从免税店购买化妆品入境而未申报，并在网络上销售牟利，被北京市二中院一审以走私普通货物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罚金50万元。 图/CFP
侥幸闯关
李晓航一直是父母的骄傲。2008年从海南航空公司离职后，一度在京无业，后来她在淘宝网上开了家“空姐小店”，从国内其他网店购买化妆品后加价销售。这在当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网络购物日益深入人心，淘宝小店不仅解决了许多人的就业问题，也造就了许多创富神话;而化妆品更是长期位居海外代购最受欢迎商品之列。即使是现在，化妆品、奶粉和奢侈品箱包等，仍是海外代购的重头戏。
彼时，正值金融危机，一些国外奢侈品滞销，导致价格松动并打折促销，Clinique 等名牌产品甚至低至三折;再加上人民币升值，以及政策层面促进消费，中国消费者对于海外商品尤其是奢侈品表现出空前的热情。那些钟情海外产品，而又不能常常亲自海外购物的潮人们，从商场或者网络上挑选目标商品后，委托私人或者专业的代购公司从海外购买，由此催生出了一个日益庞大的专业代购群体。
代购并非新生事物，早年海外留学生们就经常帮助亲朋好友在国外购买各种商品，并逐渐形成了收取10%代购费的“行规”。这种源自熟人社会的受人委托代替购物模式，借助电子商务的网络平台，得以蓬勃发展，而最初接手货源的仍有70%来自空姐、留学生和在国外当地的普通工作者。李晓航的“空姐”名头，就迎合了这样一部分高端消费者的偏好。
李晓航多次在一家价格较低的淘宝店铺购买化妆品，并通过这家代购店认识了曾在韩国三星电子有限公司担任高级工程师的褚子乔。后来，李晓航通过褚拿到韩国仁川机场新罗免税店的内部账号，通过这个账号购买化妆品获得的折扣比新罗免税店网上标价还要低约5%。2010年8月后，李晓航与褚子乔合作共同经营一家网店，由褚提供免税店账号并在韩国付货款、核算如何购买能取得最大优惠，李晓航负责经营。
李晓航赶上了好时机，就在她潜心经营化妆品生意的这几年，海外代购在国内风生水起。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的监测数据显示，2011年中国海外代购市场交易规模达265亿元，较前一年增长120.83%。该中心预计，2012年海外代购交易规模将有望达到480亿元。
这种发展也伴随着假货以及售后服务难以保障等各种乱象，此间，中国海关加紧了对入境物品的监管。2010年9月1日开始，海关将个人邮寄物品进口应征税税额起点从500元下调到50元。海关新政下，许多像李晓航这样的卖家，选择以个人携带入境的方式避税。一旦订单货物达到一定数量，扣除机票还有盈余时，李晓航就飞往韩国将化妆品放进行李箱或背包中办理行李托运携带入境。2010年年底，李晓航的男友石海东辞去工作，加入到这项海外代购化妆品生意中。
2010年8月至2011年8月间，李晓航去韩国带化妆品达29次，男友石海东17次，通过以客带货的方式从无申报通道携带入境，均未向海关申报，直接违反了海关规定。根据规定，入境居民旅客携带在境外获取的个人自用进境用品，总值在人民币5000元(含5000元)以内的，可选择“无申报通道”通关，免税放行;超出 5000元人民币的个人自用进境物品，经海关审核确属自用的，海关仅对超出部分的个人自用进境物品征税，对不可分割的单件物品，全额征税，并选择“申报通道”通关。
这就意味着，李晓航及其男友一年内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多次大量携带化妆品侥幸闯关入境销售的做法，随时都有可能碰触法律红线并东窗事发。此前也并非没有征兆，早在2011年4月19日，李晓航携带大量化妆品从韩国由沈阳入境时，就曾被海关查获。而合作伙伴褚子乔，也曾有两次因携带大量化妆品而受到罚款以及行政拘留的处罚。
侥幸没能持续太久。2011年年8月31日，李晓航从韩国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后，她就被早已布控在此的侦查人员抓获归案。
图/GETTY
代购迷途
一双意大利品牌“TOD’S”的不系带皮鞋，在中国专卖店的售价为4000元，但如果在淘宝上委托海外代购，至多只需要2400元。二者之间的巨大差价，在过去数年间，催生出一个规模高达数百亿元的海外代购市场。
但是，这个看似光明的行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既存在政府监管缺位和执法不严的问题，同时行业内部也缺乏相应的自律机制。这种半地下的野蛮生长，直到今年9月份一位前空姐因代购涉嫌走私被判刑罚款，才第一次遭遇危机。空姐走私案的判例无不提示：代购行业若不按章缴税，则不会有明天;但若走正式渠道报关纳税，其节省中间环节费用的核心竞争力亦不复存在。
如今，淘宝网上的代购店大都改头换面，不再自称代购，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从长远看，既需要政府进一步优化现有税制，但更关键的是还得依靠代购行业自身法治意识的完善以及商业创新能力的提升。
代购危机
北京法庭9月初审判的离职空姐代购刑事案，就像是一只轻微抖动翅膀的蝴蝶引发的风暴，不仅卷走了离职空姐李晓航的淘宝生意，也在海外代购圈内掀起了滔天巨浪。这个迅速扩张的新兴行业正迎来史上最大的一场危机
离职后自谋生路的尝试，让前空姐李晓航招致牢狱之灾。
“我就想自己赚点生活费，这样可以不再跟父母要钱……没想到犯了法。”9月3日，年仅30岁的李晓航在法庭上哽咽着为自己从事的海外代购生意辩解，“我没有预谋逃避海关监管，只是不清楚带化妆品还要交税。”当天，李晓航被北京市二中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11年，罚金50万元。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处以李晓航的罪名是，走私普通货物罪。震动和恐慌迅速蔓延，海外代购变成了走私?李晓航的个人灾难，犹如一道眩目的闪电，让海外代购这个活跃在灰色地带的业务面临的法律风险暴露无遗。
李晓航的悲剧是特例，还是整个海外代购行业运作的宿命?这个高速增长的新兴行业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