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村山富市，不是在电视上，而是他在日本大分市某条不知名街道边的家里。村山亲昵地称其为“狗窝”。
提起广州，88岁的日本前首相马上反应，“哦，那是毛泽东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地方。”这位渔民家庭出身的前首相，年轻时爱读马恩，领导过罢工，后来追随日本社会党（现为“社会民主党”），战后一度反美反战。
村山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当其他首相接二连三参拜靖国神社时，他说，“明知朋友会不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呢？”退休后住在家乡，只要知道当地来了中国人，他就一定会过去打声招呼。一些日本人看不惯他跟中国人如此熟络，骂他取媚中国。
18年前，村山当选日本首相，西方惊呼，“社会主义政权在日本诞生了”。第一次见美国总统克林顿，他抢先表态，会一如既往支持日美安保条约，“而且新政权将实行民主政治”。克林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亲爱的村山先生，这正是我想问的，你能坦率说出来，我很安心。”
村山说，他至今仍然非常赞同社会主义的理念。“那你所理解的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南方周末记者问。“这个说来话长。”村山答。
2012年4月底，在“名古屋市长否认南京大屠杀”事件后，村山接受了南方周末的访问，他对靖国神社、中日关系、美日同盟的看法，听上去也很日本。
88岁的村山富市 （李威/图）
第一次到中国碰上“文革”
南方周末：你第一次到中国是什么时候？
村山富市：（我）那时在大分县县会工作。正赶上中国“文化大革命”，记得很多人组成各种团体，高呼“万岁”之类的口号。当时感觉原来中国是这样的，就是对“文化大革命”的记忆比较深。
南方周末：之前你对中国有什么想象？“文革”的场面，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村山富市：这种团体性的活动，在日本都有规则可循，在中国好像没有，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当时想可能因为中国很大，才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南方周末：你是以什么身份去的？接待你的是什么人？给你安排了哪些行程？
村山富市：我当时是以教育事业考察团的成员身份去的北京。那是个民间团体，我不是以政治家身份去的中国。
南方周末：这些年你去过几次中国，印象有改观吗？
村山富市：二十多次。我觉得中国最大的变化是修正了“文革”的错误，邓小平先生提出改革开放，目前每年将近10%的经济增长率，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飞跃。当然这个飞跃背后，也隐藏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南方周末：你觉得哪些问题是目前最迫切需要改变的？
村山富市：沿海地区和内陆地区发展不平衡，城市和农村差距大，如何去改变和减少这个差距，我认为是最紧迫的一个课题。
南方周末：你对现在的中国了解有多少？平时都是通过什么渠道来了解中国的呢？
村山富市：日本媒体的报道，中日交流协会发行的报纸。
南方周末：最近有没有哪一件在中国发生的事情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
村山富市：新中国成立60周年的时候我被邀请去了北京天安门观看阅兵式。新中国成立50周年的时候，也就是10年前我也被邀请了。对比两次大阅兵的盛况，感觉中国最近10年变化很大。
战后日本已经变了，这一点中国人最应该了解
南方周末：你一直致力于推动中日友好，但是很遗憾，目前中日之间的氛围不是太好，历史问题总是纠缠着中日关系，您觉得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吗？
村山富市：胡锦涛总书记最近和日本的首相有会谈，确立了将来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并且子孙后代都要延续下去。但是，中日两国社会之间的差异、竞争、历史的问题等等，很复杂，想毫无摩擦一直顺利地维持双方的友好关系不太现实。双方应该把友好发展放在首位，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坐下来齐心协力去面对。
南方周末：最近名古屋市长有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一些言论引起了一些争议，不知道日本媒体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是怎么样的？您个人怎么样看待这个事情？
村山富市：我虽然不清楚他进行这种发言的真正目的如何，但是，故意的、没有根据的说那些话，以致给中日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我觉得他应该反省自己的言行。媒体的话，因为这个发言比较特殊，所以当时作为新闻是报道了的，但是最近没有这方面的报道。
南方周末：有日本朋友告诉我说日本战后已经和战前大不一样了，但是一些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还停留在战前，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村山富市：战后日本从军事独裁的国家转变成民主的国家。以前是钦定宪法，天皇掌握大权，生杀予夺全凭个人喜好决定的独裁政权，自从错误地发动战争以至战败之后，已经不被认同了。现在是“和平宪法”，主权在民，思想信仰自由。日本要和其他国家建立和发展相互信赖的关系，共同发展经济，共同让人民过上幸福生活。总之，以建立一个适合人民生活的国度为目标，日本从战后一直努力到现在。日本已经转变为这样的国家了，这一点是最应该让中国人民了解的，最重要的问题。
南方周末：你当年参观卢沟桥和抗战纪念馆的决定是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提出这个要求之后中方有什么反应？
村山富市：我很想知道在那次战争中日本都对中国做了什么，为了今后中日关系能够正常发展，我觉得了解很重要。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去参观的。至于手续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自己没办理什么手续。我只是提出了想去参观纪念馆。
南方周末：外务省对你的这种想法有没有提出不同意见？你去了之后，会不会给以后的首相造成压力？当时日本媒体有什么反应？
村山富市：他们没提出任何意见。我是日本第一个去参观中国抗日纪念馆的首相，因为过去的那些事情，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去参观学习。我当时没怎么关注媒体的反应，不过好像他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南方周末：你在任时的“8·15”讲话（1995年8月15日，时任日本首相的村山富市发表了讲话，就日本曾经犯下的历史错误，表示“深刻反省和由衷道歉”和不战协议给人印象很深，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在日本国内阻力大不大？
村山富市：当时很多人是支持我的。国会是由很多政党构成的，所以肯定会有一部分人反对。国会决议必须大家参与达成一致才能通过，所以达成一致比较困难。反对的人会不断出现。但是首相的谈话还是比较有分量的，不管是否有人反对，在那个气氛下，首相的发言，别人不好反对。所以村山派的意见就成为了日本政府的方针。
南方周末：反对派的理由是什么呢？
村山富市：我本人没有参与国会讨论。内阁成员是不参加国会讨论的。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关于日本当时扶植满洲独立，有些人认为，在那个时代，英国也好，法国也好，荷兰也好，在亚洲都建立了殖民地，日本也曾经进行反抗西方殖民者的战斗。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日本进行的是帮助殖民地独立的战争，直到现在还有人这么认为。
南方周末：理解并认同你在815讲话的日本人多吗？
村山富市：我作为首相访问中国，和中国的国家领导人谈话的时候，在日本这边的评价都是非常不错的。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对我的言论持反对态度以及担心。日本是思想信仰自由，所以也不能禁止负面的评价。但这些（负面评价）都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日本国民还是支持我的。当时的内阁也一致同意我的观点。
南方周末：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就不认同你这番讲话的内容，你还当面和他争论过，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村山富市：小泉好像在亚非论坛之类的会议上有过演说，在他的演说中基本上对村山派的行为都是否定和抹杀，所以我们跟他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必须要说的一点是，由于日本国民之中很多人对我非常支持，另外考虑到日本与亚洲各国的关系，所以在我之后的很多届内阁还是非常支持我的主张。
南方周末：有没有人说过你还有你所在的社会党对中国太友好了？
村山富市：我不知道您所说的“过分友好”具体指什么？
南方周末：在和中国交往的时候，更考虑中国人的感受。在一些中国人看来，小泉纯一郎先生是跟你相反的另外一个极端。在你看来，小泉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村山富市：自从他上台之后，受到了很多来自中国的非议，在他任上的五年时间，日中之间基本上没有首脑之间的会谈。
日美关系应该重新审视
南方周末：在你任上，社会党的一些基本立场发生了一些变化，比方说承认《美日安保条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
村山富市：当时日本没有任何武装力量，不知道苏联什么时候会进攻我们，美国提出他们来保护日本，所以就有了这个安保条约。现在二战已经结束了六十多年，国际形势早已发生了变化，没有人去想着苏联没了再换一个假想敌，是大家讨论东亚共同发展的时代了。所以今后签署条约不能局限于两个国家，不能是军事上的条约，要转向和平条约。在当时，这也不是两国之间的军事条约。将来要改变的话，应该是整个亚洲，包括中国，大家一起努力来维护亚洲地区的稳定。当然现在也不能说这个条约已经毫无用处，而是要在校订的基础上逐渐进行改善。如果突然间取消的话也不便于两国间的协商，所以我支持这个安保条约。当时美国国务卿基辛格访问中国，见到了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和他们讨论这个事情，向他们说明签署安保条约并不是要组成什么军事同盟，而是为了防止日本走上军事独裁的老路，让美国帮忙制约日本的条约。所以一定不要误会，不能全盘否定这个条约。
南方周末：我们上个月在冲绳采访的时候听到两种声音，一种是说现在日本跟美国走得太近了，应该适当地保持一定距离；也有另外一种声音说，美国是日本学习的榜样。
村山富市：有人说跟美国走得太近，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自从美国占领冲绳已经过了六十多年，美国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已经无法磨灭了。但不是说日美关系永远都这样了。刚才也说过，现在中国是日本第一大贸易伙伴，中日经济之间的交流也是无法切断的。历史是不断前进和改变的，包括日美安保条约在内，我认为日美关系也是应该重新审视和改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