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对动物权利的声援
动物保护者常遇这样的挑衅:为何鸡鸭吃得而狗肉吃不得?
我的反应是:鄙视,沉默。
你无法用对手的逻辑去说服对手。你们是精神上的异族。
不在同一个语境,即不在同一个世界。
后来,一个少年向我提了同样问题,我想,必须试着解释,因为他眼神里含着焦虑。
我先说了桩几千年前的事——
孔子的狗死了,托弟子去掩埋,特意嘱咐:“路马死则葬之以帷,狗则葬之以盖……今吾贫无盖,于其封也,与之席,无使其首陷于土也。”大意是:马去世,要用布裹其身,狗下葬,要以车盖罩护,如今我一贫如洗,但请你务必铺一面竹席,以免它的脸被土弄脏。
何以如此庄重待一条狗?
关乎“礼”,关乎“仁”,关乎悲悯和答谢,关乎生存伙伴间的义务。
狗之特殊在于:它和人之间有着牢固的眷属性,它是人的影子动物。
一只狗的生命感受、情感构造、智力活动,和一个天真儿童相仿。正是这种灵性,这种与人的生命串通性,让狗摆脱了简单的实物角色和使用价值,使人对之报以一种审美与亲情态度。对它的称呼,不再是族群统称,而是奖励了一个小儿昵称,它享有个体地位和情感户籍。
诸如猫狗,是涉入人类文明和参与世俗情感最多的动物,涉入越多,承载越多,它们一旦被侵害,该承载即被侵害,生命的相似性即受侮辱,人对该动物的家眷情感即遭重创。同时,受损的文明,一定会在人类成员内部寻找牺牲品,许多用于动物的虐杀手段,最终变成了人间酷刑,成了人惩罚人的方式,原因于此。
一德国游客,见中国超市出售活鱼,且当场剖膛掏肚,大惊。原来,人家的规矩是,大到猪牛、小至鱼兔,多取电击方式,且彼此隔离,不让动物目睹同伴遭遇。所以市场罕见活鱼,即便有,也不直接售出,须由店家处理后方可,既防止虐杀,又避免血腥给人造成的不适。这些细节让我感动,血腥场景、生命挣扎,不仅是一种暴力演示,还是一种视觉污染,它锻造你的铁心肠。
这是文明作出的选择,旨在保护人的心灵环境。
狗的生命地位比人低,法律地位更低,伤害一只狗的代价微乎其微,但它释放出的残忍和冷漠,对文明的侵略、对心灵的报复,却能量巨大。
当然,只有心性敏细者,才能感受并认同这些。一个灵魂结了冰的人,一个达尔文主义者,会搬出无数逻辑宣扬人的特权,替饕餮辩护。
吃或不吃,非真理之争,非智识之辩,乃纯粹的立场选择。就像信仰即愿意信仰,就像一个成年人爱不爱童话,取决于他的精神体质,取决于他有无心灵宗教。
一个人,在日常事务和社会理性上,不妨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或维权斗士,但这往往只在人类界面上有用,换成大自然界面,很可能露出一副纳粹嘴脸。
这种人,思想上有迷人笑容和整洁牙齿,但心灵深处,犬牙交错。
他不咬人,却时刻准备扑向一只和他操不同语言的动物。
2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没有消费即没有虐待。
2012年7月1日,美国加州一项法案正式生效,“禁止以迫害动物的方式生产和销售鹅肝食品”,这意味着饕客垂涎的“鹅肝酱”将从当地消失。“鹅肝酱”,西餐第一美味,其来路却异常惨烈:以插管给鹅鸭昼夜填食,剥夺活动空间,使之生出超常十倍的肝脏。每碟“鹅肝酱”,都是一部鹅鸭酷刑生涯的缩写。在饲养者眼里,鹅鸭不过是一砣放大镜下的鹅肝,没有生命特征,没有主体性,其肉身只是繁殖肝脏的容器,只是肝脏的配套设施。
“鹅肝酱”,它真正的饲养场是人之胃,是人的黑暗欲壑。
人,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干的。很多时候,欲望自缚,即精神自救。
动物福利的最终收益,是人权收益和道德收益。反之亦然,动物的险境,亦是人的险境。
中国古代刑术,不仅名目繁多,且恐怖诡异、令人惊悚,而其灵感和技术,多源于屠宰间或厨房,源于针对动物肉身的肆意发明和操练。有道名菜,叫“烧鹅掌”,将活鹅置于炙板上,铁笼罩住,鹅掌遇烫,边惨叫边急跳,待其掌胀如团扇时割取,蘸佐食之。巧得很,古代酷刑中,恰有“炮烙”一项,同出一辙,只是以人代鹅。
请记住,人和动物存在的所有可能、建立起来的全部关系,迟早都会回到人身上,回到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回到人际伦理和道德领域,它一点都不浪费。冷漠、狭私、贪婪、野蛮、杀戮,会回来;温情、怜悯、仁慈、慷慨、体恤,也会回来。
3
为支持“人”这一物种活得滋润,大自然尤其生物界已倾其所有,牺牲了大部分成员,人类应懂得感恩和节俭,以“礼”和“孝”的态度回报大自然。所谓“生存共同体”,并非仅在人与人之间缔结,而应在人类与万物之间展开。一个文明族群,不仅要筹划同胞的尊严和福祉,还应学会体恤、让利于异类生命,否则,人类取得的所有道德成就,都变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有一类生命,最值得人感恩并心存愧疚:“实验动物”。
从解剖学诞生起,它们即用自己廉价的命运改善着人的命运,用无数的非正常死亡延缓着人的死亡。尤其生物医学和药品研发,作为“活的试剂”,作为人的替身,它们以盾牌的方式承揽了科研所需的各种“后果”。
人类欠它们的,永远还不清。但要努力偿还,哪怕一寸一厘。
一位业界朋友说,国内动物实验论文常遭国际期刊拒绝,因为对方要求出具动物福利报告,比如一只老鼠,你要用它做实验,须保证其生活环境、饲养程序、情绪状态,乃至死亡方式和身后事,都要合乎福利标准。简言之,你要保证它生前幸福和死后哀荣。而这些,往往是我们做不到或不屑做的。
在西方,动物福利已大面积覆盖社会生活,比如影视拍摄,动物演员的安全和劳动强度要保障,哪怕一只蟑螂,亦须毫发无损,若有被伤害镜头,须注明这是仿真或特技。早在1980年,美国影视界即授权一个叫人道协会的民间组织,专门监督此事,美剧末尾常见一行字——“本片制作中无动物受伤害”,下此评语的,正是美国人道协会。
以人道眼光看待动物,不为别的,因为它也是一条命,也有神经和心跳,也知饥饱冷暖,也有生育、哺乳和母爱……若过分强调彼此异质和不可比,要么是双目失明,要么是人性撒谎。同样的生理逻辑,即有同样的苦乐感知。
弱肉强食,乃生存定律,但人不仅有生存,还有生活,他过着一种叫“人生”的日子。当弱肉强食变得有条件、有节制、有自律时,文明才显形。
此即住山洞与住房舍的区别。
4
在价值观上,“环境伦理”是孕育“动物权利”的子宫,她是比人际伦理更大格局的道德成就,也是比环境科学更高范畴的理性成就。
她以最辽阔的方式定义了“生存共同体”,重新广播了“人类责任”,除了科学和实用逻辑,还输入了生命美学、心灵哲学和宗教神性。她不仅计算物质成果,还考虑精神收成。
在“人类中心论”眼里,万物皆役于我,一切乃资源和使用价值,重要与否,视用途大小。传统的环保理念,并未跳出该窠臼,依据仍是人本位和自保原则,只不过多了一腔忧患和悲天悯人。“动物权利”,则拆了这道围墙,其精神起点,并非自我牺牲和单向度的善,而在于承认动物的自然权利和物种平等,它的全部奥秘在于:人类通过割让利益、克制欲望,精神上变得更廉洁,更有尊严和懂得自我器重,进而滋补人与人的关系,把人境升至一个新高度。人,是该契约的真正受惠者和被营养体。
借助对另类的态度,以修缮对同胞的态度,这绝非减法和亏损,而是加法,是精神上的进项。如果说这是利己,则是伟大的利己和美德上的自我贿赂。
但常会发生这样的事:人被自己的行为犒赏了、反哺了,他却蒙在鼓里,只当自己是个光荣的施主,是个甘愿吃亏的慈善家,是个菩萨心肠的柔情人士。
利益委屈和自我牺牲情结,往往是道德隐蔽的敌人。这也是学雷锋行为和圣徒自然行为的区别。
有一种人,对世间的贡献即其生活本身。那是一种修士般的、聚精会神、每分钟都在自我完善的生活。他改变不了太多事实,却在精神上提升着“人”的定义和灵魂成就。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史怀哲医生,其美德不仅在于人道主义,还在于将人道主义引向所有的生命体:
“除非你能拥抱并接纳所有生物,而不只将爱心局限于人类,不然你并不真的有怜悯之心。”“伦理不仅与人,也与动物有关。动物和人一样渴求幸福、承受痛苦和畏惧死亡,若我们只是关心人与人的关系,那我们即不会真正文明起来,重要的是重视人与所有生命的关系。”
他不是斗争意义上的英雄,是和平意义上的英雄,是医生和护士意义上的英雄。
5
一只麻雀被曙光惊醒,向着未来的食物起飞。
一队蚂蚁扛着行李,抢在暴雨之前匆匆搬家。
一个婴儿啼哭的同时,一只雏鹰拱出了蛋壳。
每个生命都有自在的意义和进程,都有它分分秒秒的愿望,都有和人生一样的故事和戏剧性,若我们无视或歧视该意义,否决这些故事的尊严,任意染指它、篡改它,那人类的意义又由谁来指认呢?
若万物意义皆失,只剩人类自己的意义,那这意义无论怎么描绘,都像一桩阴谋和丑闻。
事实上,已没什么别的生命形式妨碍人类事务了,唯一对手,即自身欲望。
人类,有些财产是不合天意的,其体重和行李太庞大。
他应重新核对并部分割让,以削减精神的脂肪和欲望的臃肿。
在别的生物眼里,人的角色肯定是“敌人”,因为他从事了超越正常成员的掠取,其资源范围远远超越了食物,他洗劫了其它生物的配置,消耗了大自然太多库存。可憎的是,人类不仅是敌人,还是恶人,其很多活动是不良的,属于恶性毁坏和糟蹋,动摇了大自然根基。
或许,人类的前途应该是:只当有限的“敌人”,不当“恶人”。
敌人,是生物角色。恶人,是道德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