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想留痕]转发:《我的反思——给老三届的伙伴们》
2012-11-08 上传人:新老年
[size=4] [/size][size=5]《我的反思——给老三届的伙伴们》[/size]
[size=4]远在大洋彼岸美国的徐浩渊博士,昨天用邮件给我发来她发表于1997年的文章:《我的反思——给老三届的伙伴们》和其他几篇颇有独特个人见地的力作。尤其是“我的反思”一文,写得真实,真诚,坦率,坦当,深刻,深切!是对那段历史的理性反思、对当时社会的客观分析、对自我灵魂的冷静解剖。[/size]
[size=4] 徐浩渊女士和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三届们,大家对那段荒唐的历史肯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有各的感悟,现特把此文转载如后。其它文章近日也将陆续转发。[/size]
[size=4]2012年10月13日三省宅[/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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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4]我 的 反 思[/size]
[size=4]——给老三届的伙伴们[/size]
[size=4] 徐浩渊[/size]
[size=4] 1997.3.8.费城.[/size]
[size=4]北美《世界日报》 1997.3.30[/size]
[size=4]《 中国青年研究》 1997.11. [/size]
[size=4] 盯着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标题,我手中的笔异常沉重。三十年了,比我们老的人、小的人、中国人、外国人都在言说“文化大革命”。只有我们自己,这段历史的主要当事者和见证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任人褒贬。有心理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只有在幼年或童年时期,心灵受过重创,伤口未曾愈合的人,才不能回顾过去。而且,受伤的程度与抗拒回忆的强度是成正比的。什么是我们的心理伤痕?它给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后代,给整个社会什么样的影响?我们对过去、现在和未来负有什么样的历史性责任?作为老三届的一员,我试图在回忆和思考中寻找答案。[/size]
[size=4] 一.谁是老三届[/size]
[size=4] 老三届,是指1966年的时候,六个年级的在校中学生。中国的中学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按照毕业的年头称呼。人们把当时正在初、高中的这三届即将毕业生,统称为老三届。按照规定,孩子七岁入小学。经过六年小学毕业后,进入初一的学生是十四岁,在高中三年级的是十九岁。恰恰是美国人最头痛的青春期的青少年-Teenagers。这个年龄群体,身心与情志发育迅速,处在从儿童向成人的过渡时期。他们强烈要求“做大人”的权力,却不能承担成年人享有这些权力时需要负的责任。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富于幻想,同时具有过多的能量,很少的生活经验。在特定的环境下,非常容易走向极端,甚至出现暴力行为。美国近十年来,青少年谋杀率增长了三倍。三十年前,中国的中学生则处在一个更加矛盾深重的社会现实里。[/size]
[size=4] 1966年的这批青少年,是在1949年前后出生,和新中国一起成长起来的。1949年以后的中国,结束了一百多年的战乱,也结束了外国列强对中国的欺压和凌辱。开国大典时,毛泽东在天安门上宣布的那句话:“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说到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此后,农民分到了土地,工人是理论上的领导阶级。全国老百姓从心底里相信,自己是新中国的主人。在朝鲜战争中,中国人把美国佬从鸭绿江边一股脑儿地打回了“三八”线。之后,又和想要辖制中国的俄国佬翻了脸。连人家撤走所有的经济、技术援助也挡不住中国人要恢复民族自尊的决心。同时,中国又陷入了200年前的闭关自守状态之中。[/size]
[size=4] 此时,中国的意识形态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混杂体。虽然,马列主义被确认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但是,几乎没有共产党员和干部读过那些从西方传来的艰深著作。人们盲目地相信:我们只要忠心耿耿地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每天辛勤地劳作,终有一天会走入一个叫做“共产主义”的人间天堂去。至于这个天堂是什么样子?什么时候能够走到?为什么一定会走到?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怀疑过,近似于一种宗教性的虔诚。这种信仰的进一步发展是“世界革命”的理论。“文革”以前的中国人民相信,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救。我们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光荣、艰巨、神圣的历史重任。[/size]
[size=4] “文革”以前,尽管有过“镇反”、“三反五反”和“反右”等运动,毕竟仅仅触及了少数人。绝大多数青少年所感受到的是学校和社会上的所谓“正面教育”。但是,除了数、理、化的知识性教育以外,学生受到的思想教育是极端矛盾的。一方面,在学校里,学生被学校中的官办组织“少先队”、“共青团”管理起来。教育孩子们“绝对服从组织”、“做党的驯服工具”。另一方面,在社会上,所有的文学、艺术和舞台上,都歌颂着新中国缔造者的光荣历史:他们青年时代大无畏的造反精神和英雄主义行为,成为孩子们的榜样(Role Model)。这两种方向完全相反的思想教育,对于青少年的心智形成,造成一对可怕的精神冲突。导致了他们在即将来临的“文化革命”的大动乱中,令人们(包括我们自己)至今难以理喻的行为——压抑与反压抑,暴力与破坏,你死我活的派系斗争,等等,等等。[/size]
[size=4] “文革”以前,很少有孩子对当时的社会怀有仇恨。但是,根据孩子的家庭在社会中所处的不同地位,他们对于上述的矛盾性思想教育有很不同的反应。所谓“出身不好”的孩子们,即: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有一种类似西方的基督教徒们特有的原罪感。他们认为自己的“根子不正”,不得不同亲生父母“彻底划清界限”,皈依真理,净化灵魂,以便做一个被公众承认的好人。共产党和毛主席都是抽象的概念。学校里的校长、老师,特别是党、团组织便无形中成了他们的“精神父母”和他们在社会上的合法保护人。因此,当他们看到其他的孩子叛逆的时候,总是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因为这种行为,不仅威胁了他们精神上仅有的安全寓所,而且触动了埋藏在他们更深的潜意识中的叛逆冲动,即:大声地对自己和别人说:“生我,养我,爱我的爸爸妈妈也是好人,我爱他们。”这是世界上所有孩子的天性与权力。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中,这种愿望成了罪孽,是“划不清界限”的表现,绝对不利于他们的生存。自然也不可能浮现到意识中来。因此,这些孩子最容易趋向“驯服工具”的教育。在“文革”的开始阶段,“誓死保卫学校领导”,做了真心实意的“保皇派”。[/size]
[size=4] 所谓“出身好”的孩子,即:工、农、干部子女。因为他们的父母亲是“领导阶级”,这些孩子们从生下来那一天起,就感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毛主席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在这种充分被肯定、被信任、被期望的精神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具有非常的自信和社会责任感,同时也伴随着狂妄自大和过分的天真。特别是干部子女,从“造”了自己祖父母“反”的爸爸、妈妈身上,从小汲取着“造反”的精神。恨自己怎么晚生了几年,没有赶上电影里面那种激动人心的战争年代,没有机会也做一次英雄。这些孩子更加容易接受“正面思想教育”的另一个侧面,即:他们父辈的“反叛”和被文学艺术诗意化了的“革命英雄主义”。对学校中“驯服工具”的教育则很反感,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名。[/size]
[size=4] 记得从小学开始,我虽然一直成绩优秀,是文艺、体育活动中的活跃分子,但是每次学校老师给我的操行评语都少不了“骄傲自满,纪律散漫”的批评。上初中以后,看到有的同学,把自己的钱包交给老师,声称是“路上捡的”,而被老师作为“学雷峰运动”中的好人好事表彰。使我这个本来对这样的运动就不感兴趣的人,产生厌恶。在党的“重在表现”的感召之下,为了加入共青团,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最愿意找“团组织”汇报。不单汇报他们自己的“坏思想”,还要捎上我那些不服从管教的“坏行为”,使我常常因此而挨批评。团组织追着要我克服“自来红思想”,连“出身好”也有了“原罪”。对于这种宗教式的压抑,我实在反感。做了父母亲的人都知道,青少年的逆反心理如同皮球。你越拍它,打它,皮球反而跳得越高。我当时的情况恰好如此。久而久之,这种压抑与反压抑的能量不断蓄积。同时与“小汇报”我的同学,形成越来越深的隔阂。这种现实,为后来“文革”的大火首先从中学里烧起来,学生之间大打派仗,埋下了基础。[/size]
[size=4] 提起“文化大革命”,人们异口同声地将账算到了毛泽东一个人头上,将十年的大动乱归咎于共产党内的政治斗争。为了解析“文革”的起因和社会后效,中、外学人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他们收集了大量的史料,研究毛泽东和“中南海”里的宫廷斗争。甚至细碎到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给某某打过一个电话,使了一个眼色,写了一个便条…… 使我不禁想起“红学家”们研究“红楼梦”的情景。人们似乎忘了,这段历史是我们五千年文明史的继续。其真正“史无前例”性,恰恰在于全国几亿人民统统发动起来折腾,最终“触及了所有人的灵魂”。[/size]
[size=4] 1958年,完全没有现代科学知识的毛泽东,凭着主观的想象和愿望,发起了一场经济生产的群众运动,名曰“大跃进”。饿死的上千万农民使得毛泽东感到罪过。虽然干掉了“为民请命”的彭德怀,压住了党内的批评意见,毛却渐渐陷入一种日益严重的猜疑心态。特别是赫鲁晓夫把斯大林的遗体从公墓里拉出来烧掉以后,毛变得更加恐惧。生怕他死以后,遭到同样下场。一个人陷入这种恐惧症心理,他对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感知 (Perception)都是扭曲的。看任何一个文艺作品,都会认为是在影射自己。听他人一句玩笑,都会猜疑人家“别有用心”。这是为什么“文革”以前,虽然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阶级敌人”,但是中央文件和报刊上的宣传中,“阶级斗争”的鼓点却越敲越紧。直至在“文革”中揪出一个又一个“中国的赫鲁晓夫”还不放心。通常的政治斗争,是以利益集团为单位,实际利害的争夺与平衡为内容的。参加争斗的各方势力,至少很清楚对手是谁。但是这种由于最高权威者心态失常而发起的讨伐,使得被讨伐者致死都不明白原由。刘少奇临死前,还书呆呆地争辩“这种把党外的力量弄进党内来解决问题的作法,是违反党章的。”中国帝王和家长的话就是章法。再加上恐惧症,其思想与行为就更加无法无天、无常理可言了。这种封建礼教的遗产,与“文革”初期发展出来的类似宗教式的崇拜狂热搀和在一起,把中国推向一场难以避免的灾难。如果用行为、心理学的方法将“文革”的前后、上下彻底地分析,需要著书。在这里,还是回到我们自己——老三届这个群体来。[/size]
[size=4] 二.文革中的“老三届”[/size]
[size=4] 1.红卫兵是“反革命组织”[/size]
[size=4] 提起红卫兵,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一个毛泽东创造的“革命组织”。其实最初的红卫兵是一个中学生的自发组织。它短短的六个月历史, 有四个月站在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面,作为“现行反革命组织”。[/size]
[size=4] 1965年底开始批判“海瑞罢官”;1966年初批判北京市委的高级干部“三家村”。中国人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成年人有了“反右斗争”的教训,提心吊胆地猜测这次“运动”的“方向”,防范自己不要昏头昏脑地变成了“革命对象”。可是中学里的这批不知事的娃娃们,早已不甘心天天坐在教室里“死读书”,嗅到了一股盼望已久的火药味,变得异常兴奋。可算等到了他们要做英雄的时候了。要自己独立的人格。要象父母小时候一样,自己也闯出条路来。1965年,“中学生”杂志上刊登了16岁的宫小吉写的短文“五分的秘诀”,向当时的教育制度挑战。北京第四、第六、第八中学已经闹过一次学潮,被党中央的“四清”小组勉强压下去。此时,中学生自发的个性解放情绪和行为,还没有同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联系起来。所以“阶级斗争”的敌人是谁?在哪儿?谁也搞不清,也没有人去问。[/size]
[size=4] 1966年3月,北京清华附中的骆小海写了“造反精神万岁”的小字报。5月,十几个学生偷偷地跑到圆明园的遗址,成立了一个自己的组织,名叫“红卫兵”,立刻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在一党专政的中国,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私下里成立什么组织,对共产党的孩子也不例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size]
[size=4]六十年代初,以郭沫若的长子郭世英和一个将军的儿子孙经武为首,101中学和北京大学的干部与知识分子的子女, 偷偷地组织了一个“X-社”。X,这个数学中的未知数,象征着他们开始对所有被灌输的“已知”概念的挑战。对于当时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理论问题和社会现象,包括干部阶层的问题开始质疑。X-社 被发现以后,干干脆脆地划为“反动结社”,其成员全部打入牢狱。“文革”初期,郭世英因此被迫害致死。对于目前市面上盛行的说法:“红卫兵”的成立,是干部子女要求更多的特权,我实在难以苟同。古、今、中、外,哪一个朝廷,是被自己的后代要求更多的权力而造了反,由此而演进向前的呢?[/size]
[size=4]1966年,我是北京人大附中的高一学生。为了支持已经被打成“反革命”的清华附中的学生们,我们十几个同学在自己的学校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立即也成了“反革命”。从6月初到8月初,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的日子就是被其他学生围攻、辩论。“在共产党领导下造反,就是造共产党的反! ”“红卫兵的目的是不是要推fan无产阶级专政?”当时同我辩论最凶的学生之一,就是共青团的干部-—魏京生。工作组找去谈话,强制解散。我们的父母亲更是急得不行。他们认定了自己的孩子要成为“右派分子”。压制“退出”的威胁甚至升级到要“脱离父子父女关系”的地步。事实上,北京市和“团中央”的“黑名单”,已经将北京市的五千名造反的中学生列为“现行反革命”,准备在运动结束时发落。[/size]
[size=4] 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讲,受到整个社会和家庭的反对,还能挺得住,已经不单单是青少年的逆反心理能够解释的了。回想当时,我最基本的自我概念从未动摇过,即:我是一个好人。我的红卫兵伙伴们也都是好人。那么,将好人打成“反革命”的行为一定是错的,甚至是幕后有人谋划的,可能就是所谓的“阶级敌人”。我们还相信,如果毛主席知道了他们这样搞法,肯定不会答应。此刻,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起了作用。银幕上的革命先烈和我们的父母,都是经历了各种苦难还坚持革命的。所以,没有苦难,没有危险,没有压力,就不算是真革命,就锤炼不出真的英雄。所有这些,从现在听起来及其荒唐可笑的信念和逻辑推理,却扎扎实实地支持了最初的红卫兵的造反行为。[/size]
[size=4] 2.红卫兵与红色恐怖[/size]
[size=4] 7月26日,当我们在“水深火热”中抗高压,毛主席在长江里“胜似闲庭信步”下定了决心。他老人家8月6日突然回到北京,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让“中央文革小组”列席。 并且,宣布了自己的老婆——江青是小组副组长。从此,这个半疯的女人走上了朝思暮想的中国政治舞台,开始了她对自己坎坷人生经历的报仇雪恨。8月8日,中共机关党报《人民日报》发表了“十六条”,第一次宣布了“文革”与过去所有“运动”的本质性区别,是一场“自下而上”的“群众运动”。8月初,江青和“中央文革小组”在天桥剧场接见了红卫兵。她用及其情感的声调说:“毛主席让我问你们好!你们是小太阳!”哇!果真他老人家和我们心连心。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孩子们哭了,笑了,发疯了!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件被大人反对,被所有的人反对,但是被伟大领袖支持的正确的事情!《人民日报》登载了我们的文章。我们自己的组织一下子变得全国到处都是。8月18日,毛主席和所有的革命前辈在天安门上同他们握手,还戴上红卫兵袖章。所有画书、电影上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只是,其中冲锋陷阵的不再是战斗英雄董存瑞和黄继光,变成了我们自己!到此为止,中学生自发的叛逆行为和毛泽东自“大跃进”之后的又一“创举”汇合起来,开始了一场皇帝领导子民对其朝廷造反的“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记得“8·18”那天,我的红卫兵战友们去见毛主席,我却躺在红卫兵指挥部里听广播,感到一种极度兴奋后的疲乏。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广阔无边。不再是一间小小的教室中的书桌,不再是小学、中学、大学、工作的规范之路。革命将把我们带到哪里?我感到有些怅惘。[/size]
[size=4] 严酷的现实很快地将我拉回地面。“8·18”以后,红卫兵走上社会,开始了一场暴力行为。我的小红卫兵战士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劈啪啪地开始打校长、老师、工作组,甚至自己的同学。路上随便什么人被指控为“流氓”一群孩子就会涌上去打。我从小没挨过打,也没见过家长和老师打人。偶然碰到男生欺负女生,我都给以坚决地反击。这种侮辱、虐待他人的行为,无论如何不是革命。为了反对打人,我被红卫兵会议批评“落后于群众运动”,应该好好读“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报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就是要将这些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我的争辩是,毛主席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算不算数?对待俘虏还不得打骂、虐待呢。当时任何人要想辩论,不引用毛主席语录就很难开口了。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和清华附中、北航附中红卫兵商量写了一个“三校红卫兵联合声明”。中心目的是制止乱打、乱抄的“转移斗争大方向的行为”。记得那是一个湿热的夏夜,我们坐着吉普车进城去散发传单。车开到西单口路上,突然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骑车拚命追赶我们,手里拿着一张传单。我以为我们的车子掉了什么东西。停下车来,那人冲上来握着清华附中卜大华的手,激动地说:“我是工人出身(说话先要报出身)。你们写得太好了!这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余下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感到一种刺心的疼痛。掠过我脑海的话,三十年来一直跟着我:“红卫兵脱离人民了。”[/size]
[size=4] 回想1966年8月的红色恐怖,出手打人的孩子们有三个特点:女生多于男生,初中生多于高中生,平日里性情温和在8月以前做了“保皇派”的学生打得更凶。一位当时侥幸余生的女子中学的校长,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打她最厉害的,是她平时最心爱的学生。前年我回北京,碰到一个当年打人有名的姑娘。如今做了妈妈,自己的女儿恰恰是她66年时的年龄。这位红卫兵妈妈恢复了“文革”以前的温文尔雅。把女儿管得特别严谨,好象生怕她去做什么不好的事情。[/size]
[size=4] 初中女孩子是14至16岁,正处在青春发育期。她们血液中的激素水平直线上升,加上每个月的周期性变化,是情绪最不稳定的群体。中国当时的法律已经提供了男、女平等的条件,女孩子们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要解放。但是几千年的习惯势力,使得社会上依然用一些压抑她们天性的看法去规范她们的行为。例如,女孩子应该文静、贤慧、顺从。这种矛盾的社会条件在她们的心理上形成冲突。平时特别听老师话的女学生,往往是压抑她自身情感最严重的女孩子。“文革”初期,一般是“誓死保卫校领导”的人。8月以后,她们突然成了“保皇派”,一下子觉得受了欺骗。平时积压的情绪能量突然爆发出来,发泄到过去她们特别敬爱的人身上。爱和恨原本是一种情绪的两个极端面。在特定的环境里,转爱为恨的例子是很常见的现象。有的孩子在这个时期,甚至将亲生父母打死,留下了终生难以平复的心理伤痕。[/size]
[size=4] 一个纪录片导演访问了头发斑白的老人王晶垚,他的老伴卞仲云,是当年北京最好的女子中学师大女附中的校长,66年8月,惨死在自己的学生手中。访问最后,老人痛不欲生的话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等着。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走来,向我说一声:对不起。难道至今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错的吗?”王叔叔,她们知道这是一个罪过。但是,还没有力量回顾这段伤痛。我们的民族没有忏悔和宽恕的传统,她们只好将如此的重负压在最深的心底,不敢去看它。假如能使你心里稍稍好受一点,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站在所有当年受过伤害的人面前,说:“对不起。”我们虽然也是这段历史的受害者,但是应当有力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size]
[size=4] 3.大串联[/size]
[size=4] “8·18”以后,北京的中学生不单走上了社会,而且,走向全国。这就是 “大串联”。大串联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北京城,大开眼界。过去,看着别人家干部的孩子跟着父母在暑期去度假,我羡慕极了。很想也跑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但是我的父亲跟着周恩来工作了几十年,自己从来不度假,当然更不允许孩子们享受这种“特殊化”待遇。所以,初二的暑假,我同另外两个女孩子到北京郊区的芦沟桥农场干了两个月的“义务劳动”。就那,也是高兴的。[/size]
[size=4] 背上一个小黄挎包,带一套洗漱用具,几件洗换的衣服,从火车的窗户趴进车厢(大串联时,为了防止拥挤伤人,索性开窗“减压”进入),领略祖国的大好河山去也。中国真美呀!厦门、青岛的海滨,桂林仙境般的山水,云南横断山脉中,白练子般的山涧和红得像火一样的山茶花,至今还历历在目。但是,真实世界的另一个侧面,也在敲击我的心。中国的老百姓活得真苦呀!农民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到了湖南还遇到了讨饭的人。我们总说要去资本主义国家解救那里的劳苦大众。还去哪儿呀,他们不都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吗?所有的革命理想与信奉,第一次在我心底动摇了。从此,开始用自己的眼睛重新审视面前的世界,开始质疑所有被灌输的思想,我脚下的地面开始龟裂。[/size]
[size=4] 我曾经为此非常的愤恨。认为我们的父辈存心欺骗我们和广大的人民。“文革”以后,我的父亲带领一个文化团体去加拿大做访问。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出中国。我注意到他老人家回来后的两周内非常沉默。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们的人民生活得真好呀!”因为父亲的声调里充满了痛苦,使我不由得朝他望去。老人的眼睛里含有一种深深的歉疚和疑问。是在责备自己没有给中国人民带来同样的幸福生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为了这个目标,工作得如此辛苦,还是没有达到目的。此后,父亲工作得更加辛苦,直到病逝在医院的最后一息。我想邓小平伯伯第一次访问美国后也会有同样的感触。因为“文革”以前,共产党的干部很少出国。他们对西方社会的概念,还停留在20世纪初,他们“勤工俭学”的年代。那时候,欧洲工人生活得的确很苦,而且没有保障。他们不明白那只是资本主义的初期阶段。在市场经济完整化以后,整个社会的物质生活才可能提高到今天的水准,社会主义才会名副其实。如今,西欧实现的才是马克思当年预见的社会。中国、苏联和东欧国家,想跳越社会的发展阶段,实际结果是欲速则不达,痛苦万分。[/size]
[size=4] 4. 中学的“派仗”[/size]
[size=4] 从1966年8月起,北京市的中学生分成三大派:按照出现的顺序,第一,是以最初自发形成的红卫兵为核心的“老红卫兵”,简称“老兵”;第二,是“家庭出身好”,但在6、7月份做了“保皇派”的学生,称作“四·四派”,人数最多;第三,是66年11月以后,“中央文革”为了打击“老兵”和他们的父母-老干部,达到其篡权之目的,将“出身不好”的中学生扶起来“闹革命”。他们的组织称作“四·三派”。这批一直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孩子们,才第一次得到了与其他孩子一样的“保卫毛主席”的权力。当然,他们开口的第一个声音,就是要求平等。留下的最有价值的代表性文章是迂罗克写的“出身论”,曾经给予我的思想解放很大启发。对于他因此而遭杀害,至今,使我感到非常的悲痛。[/size]
[size=4] 根据“中央文革小组”不同时期的不同需要,支持或打击着北京中学生的三个不同的派别,致使他们此起彼伏,你上我下,自相残杀。全国的各种地方派别和派仗的情况,大同小异。可谓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挑动群众斗群众”。利用这些力量揪出了“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以后,三派学生都完成了其“历史使命”。1968年,在伟大统帅的一声令下,所有的中学生结束了派仗,统统开赴农村。[/size]
[size=4] 5.上山下乡[/size]
[size=4] 无论毛泽东当年把这批十几岁的娃娃赶到乡下去的目的是什么,这几千万知识青年是在中国的黑、黄、红、白土地上开始成人的。大多数学生带着革命的热情和决心,打算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改变农村的“一穷二白”面貌。结果,他们没有力量改变穷苦的乡村和农民,自己却扎扎实实地被改变了。同农民一起度过的艰辛岁月,使他们每一个人从群众运动的云端,落回到地面,第一次开始思索人生与人世的真实涵义。[/size]
[size=4] 我和另外的四个中学生选择在河南辉县插队。背靠着太行山,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开始了农民的生活。每天,顶着繁星上工,披着夜露回家。吃着自己煮得夹生或烧焦的饭。点着小油灯读几行孟得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冬闲时,扒火车 ( 没钱买票,偷坐车) 回北京,看望别的地方农村回来的知识青年朋友。讨论会,辩论会,“中国向何处去?”“中国农村为什么这么穷?”“大寨是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中国的现实阶级应该怎么划分?”文学、艺术、音乐、哲学,无奇不有,海阔天空。这时,社会上犹如欧洲的中世纪 (The Middle Age) 一片黑暗。但是这些知识青年的地下讨论会,和被现代人称为“地下沙龙”的自发性文学、艺术的学习和创作,犹如一线曙光,穿透“文革”初期对毛泽东的宗教式崇拜,开始了思想启蒙的征程。69年我开始意识到,为了现代化,中国必须发展市场经济。但是,这种想法与当时绝大多数人的思想相距太远。在大型的讨论场合,只好用近似哲学推理的方式隐晦地表达。同知近的朋友谈起,也被扣上一顶托洛斯基的帽子。我只好回到文学、艺术的人性解放题目中去。[/size]
[size=4] 从农村回来的学生们,开始打破了“派仗”时期的界限,也打破了“文革”以前由于家庭出身不同而造成的隔阂。所有的人都是大自然的儿女,都是农民的孩子。一个锅里的小米粥把大家“煮”到一起去了。什么“黑五类”、“黑帮”子女,统统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想当初,人民日报天天叫喊“革命大联合”从来无人理睬。此时,共同的理想破灭,共同的日晒雨淋,希望和失望的折磨,恋爱和失恋的痛苦,着着实实地把这批青年人连在一起。这种从思想到群体行为的进化,给“文革”之后的改革、开放,做好了准备。[/size]
[size=4] 6,我当了两次“政治犯”[/size]
[size=4] 文化大革命十年,我被抓进监狱两次,做了两次“政治犯”。第一次是1967年,我是18岁。主要“罪名”是1966年底写了一首大骂江青的诗。我听到江青竟敢组织大会,斗争我心目中的大英雄陈毅伯伯,勃然大怒。陈毅从小即是一个有正义感,有同情心的孩子。看到他当县官的舅舅打一个老百姓,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是沙场上威风凛凛的胜将元帅。外交部长当得腰杆又直又硬,给中国人民在全世界面前争了光荣。被这个靠同男人睡觉,爬进共产党来的坏女人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提笔写了一首“满江青”,抒发愤怒。“四十余年廉颇将,今日败倒茶花女”的诗句表达了很多人自己不敢表达的情绪,被传得全国到处都是。1968年我同一大批“学生政治犯”经过“少管所”的“学习班”以后被释放。同期出来的还有“老兵”的董良膈和杨小阳,和“5·16”集团的主要干将等人。[/size]
[size=4] 第二次被捕是1976年,我正在河南医学院读书。据说我在江青的黑名单上,北京方面又发难下来。“文革”十年里,我始终坚持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所以,“黑材料”被人又攒了厚厚的一大堆。被抓的时候,我正在新乡市人民医院里实习。押解我回郑州的路上过黄河。我看到黄河的水少、沙多,很是难过。心想:不知我们苦难的中华民族,何时才能清除这些郁积的泥沙,痛痛快快地流向世界的大海。[/size]
[size=4] 我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很难活着出狱了。索性在提审时,和预审员展开大辩论。我的预审员是一个很正直的老头,名叫张子冉。看得出他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这时已经感到了“四人帮”的倒行逆施。因此,每次“辩论”他都输给我。有一次他气得拍着桌子大喊:“到底是我审你,还是你审我!”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逗他:“我真的不知道咱俩,谁该审谁。”“四人帮”倒台后,我平反出狱。张老头到我父亲那儿告状,说:“你那傻妞脾气真赖,进了监狱还大吵大闹,继续给自己增加黑材料。我想护着她,都护不过来。”[/size]
[size=4] 回想当时我脑子里经常浮现的是“抗日”英雄吉鸿昌烈士的形象,和他那句诗:“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和“十七年的教育”Bye-Bye了呢。连我出身的阶级都“反”掉了,马克思的毛病也找出来了,还不够彻底吗?谁知,在认知、意识层次里的变化,并没有那么强大。童年被印下的英雄主义,至今在我潜意识的原始情感层次里,怕是永远也不会消失了。[/size]
[size=4] 三.老三届在中国的今天和明天[/size]
[size=4] 中国保持着人类历史中,群众运动记录的绝对世界冠军。几千年来,几百次农民起义,曾经多次地推fan了朝廷。民不聊生就要造反。自己当了皇帝以后,又重复老朝廷的活法,循环往返。直到19世纪,西方的洋人用洋枪洋炮打进来了,中国人才发觉比人家落后了好多年。洋人还带来了洋思想。20世纪以来,学生也开始造反。中国共产党的造反运动是“农运”和“学运”的大联合。打下来的天下,留有封建时代农民坐江山的味道,却是冠上了西方左翼思想的帽子——马克思主义。这种东、西方文化的搀和,以及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导演了中国近代史的所有的悲剧与喜剧。在“文化大革命”的“全民运动”中,把这对矛盾推到了极至,粉碎了不实际的理想,终于走上了现代化的轨道。[/size]
[size=4] 今天,我的老三届的伙伴已经是四、五十岁,进入不惑之年的成年人。他们有的在中国的党、政、军的机关里任要职外,有的成为巨型财团的总裁,有的是海的学者或巨富,有的成为挑大梁的新闻记者,成为校长、教授、老师,有的在最基层是普通的劳动者。但是,无论他们的职位高、低,人穷,人富,无论他们是在城市、乡村,还是远在大洋彼岸,这一代人,仍然具有基本的同感与共识。有的人还在担心,生怕这个在60年代振荡过中国的群体,有一天,还会掀起更大的风暴。其实,作为个体的心理形成,接受环境影响的关键时期 (Critical Period) 是人的一至十岁。老三届的这段年龄,恰恰赶上了新中国成立后,那段最平静、美好、充满了向上和建设精神的日子。在这个年代长大的孩子,无论此后他们经历了何种动荡与苦难,他们的认知、情感的基础,依然根植在建设性的土壤里。相反,最应该令人忧虑的是“文革”时出生的孩子们。他们的关键成长时期,是中国充满了扭曲、混乱、是非颠倒、尔虞我诈的年代。这些破坏性因素,渗透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爆发在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里。“六·四”以后,中国政府进行了统计。调查结果表明,兴奋跳跃的多是30岁以下,45岁以上的人们。偏偏只有老三届,结结实实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们从自己的经历中明白了,中国要想走向真正的自由、民主,最重要的是安定地发展。一次“文革”的教训还不够嘛?人要流多少次血才能学会这个简单的真理呢?真正的民主制度不是用流血换来的。民主社会的现实基础,只能建立在一个数目庞大的,有着良好教育水准的中产阶级之上。要想造就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唯一的路是稳定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所有所谓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悲剧恰恰在于,人们梦想在贫穷和无知的土壤里,种植民主政治之果。苏联正是还想做一个“民主政体”的跨越,才弄得国破人亡,流离失所。二百年来,中国人民已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不会容忍任何人,拿十二亿人的身家性命再做一次试验了。[/size]
[size=4] 当二十一世纪来临之际,新中国的儿女老三届肩负着承上启下的重任。和大家一样,我也在辛勤地努力。为了避免“文革”式的社会大灾难重演,为了使亿万受过伤害的心灵得到医治,我正在帮助中国建设一个自己特有的精神卫生系统。为此,成立了威灵基金会-WorldLink Foudation,给中、美两国的心理工作者架一座交流、互助的桥梁。另外,计划写一本书。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路历程记录下来。让世人对五十年来的中国,对我们,有一个更深刻地了解和理解。也让我们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父母是怎样和新中国一同经历了苦难,而成长起来的。[/size]
[size=4] 中国,即将在我们手里成为世界上最富足、强盛、和平的伟大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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