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人的温良恭俭让
2009-09-09 上传人:新老年
[align=center][font=黑体][size=5]台湾人的温良恭俭让
[/size][/font][size=4]摘自《荒废集》
[/size][size=4]文/陈丹青[/size][/align] [align=left][size=4] [/size] [size=4] 从纸媒与电视远看海峡对岸,一片混乱,闹翻天。[/align] 其实,日常所见不免琐屑而平凡,我的形迹无非是机场、海关、宾馆、街市、搭计程车、看路上的人群、和朋友在酒吧夜谈。台北故宫大幅装修过了,最高建筑“一零一”的北端现在是诚品的“旗舰店”,楼层内的咖啡座与各种时尚店,已近东京的水准。十多年前位于敦化南路的诚品书店正停业翻修,附近街心花园的吴稚晖铜像,当阿扁主政时,已被拆除了……短暂逗留,我无意核对十多年来的变化,对岛内的政治是非既缺概念,也没意见。我所搜集的密集印象,仅只是交遇过往的生人与熟人,什么印象呢?很简单,用大陆的说法,即“五讲四美”,引祖宗的古语,就是“温良恭俭让”。譬如“文学营”主办方的迎送招待,全程没有差错延误,没有横生枝节,大陆做不到这般周详与准确;又譬如宾馆服务敬业到令你诧怪,每个服务生会一再提醒你有访客的留言,额外的请求俱可商量,交代的小事,绝对准时照办;去隔壁连锁店买个卤蛋,摸出一把硬币,掌柜的看我裤袋里零钱太重,不吱声,迅速数过,换给你整数纸币;在台北故宫买画册,台币不够,人民币能用吗?——台北尚未如香港那样通用人民币——营业员稍有迟疑,进去问过,欢天喜地回说可以,倒好像是她的麻烦解决了,比我还要宽慰……礼貌、笑容、抱歉、连声谢谢,都不在话下;办各种琐事,没一次落空、尴尬、被拒绝。
连日会面的新朋旧友则另是一番温良与教养:非常地想要见见,但必定问清你的安排,不使勉强或为难;席间随口应许的事,我倒忘了,不在意,翌日却已悄然办妥,如变戏法一般;谈话间难免涉及人事作品的议论,抑扬有度,不夸张,不渲染,总留三分余地,说是世故,却世故得自然而斯文,一点不是勉强。通常,台湾对此岸的客人大抵格外客气,格外热忱,我的留心观察却并非人家怎样待我,而是人家怎样对待彼此,这一看,我随时随处目击的人情,实在并非假装——集体性的温良恭俭让,装不出来,也装不像。
相比日本人的打起精神事事认真,台湾人的恭谨是有汉民族的温润松爽,不给你看得吃力;相比香港人的凡事规矩兢兢业业,台湾人的周到透着家常的欢然,并不板着脸。细想想,好像在吴、蜀、闽、粤,民间尚存稍许类似的遗风,偶或遭遇,会念及早先的南中国民风大致还好。
然而目睹身受对岸的温良恭俭让,我却费思量:他们之中,谅必多有票选陈水扁的人,又有毅然上街倒扁的红衫党,过去二十年,岛内民气愈见旺盛,民意日趋自主,民怨日渐沸腾,而民主逐年长进,这一路闹到今,那行使民主的人民不就是大街上这些规矩谦和的男男女女吗?当他们选举或抗议时——譬如那位默默给我数了硬币换成整钞的小老板——将是何等模样呢?他会发飙、喊口号和众人一起逼着哪位政府高官谢罪下台吗?至少他会投票,即便放弃,也总有投票权吧?十多年前我认识一位美丽的女民进党员,宜兰人,做画廊生意,质朴温良,宁静地对我说:“我一定不会投国*民党的票。”我常感慨这些平日开口客气再三细声嗲气的台湾男女们,不避现实政治,说是要去唱歌、吃团餐,一打听,原来是竞选热身活动。我在台北有一天,隔几条街远远看见一辆辆坐满群众的彩车呼啸开过,据说就是去集中声讨阿扁全家的贪污案的,若非有人告知,我还以为是什么集体婚礼之类。
所以你别看对岸的人民“温良恭俭让”,一旦事关公众利益、社会问题和政治选择,其实很猛、很凶、很会纠缠、很难对付,亦且能量很大的。近年我们单从媒体上连番瞧见的闹哄哄,正是宝岛民众的另一面。
那么,台湾议会的叫骂厮打,怎么解释呢?我从电视瞧见马英九当市长那一阵,为了哪个铺子的便当菜料有所不洁,就被一群市议员劈头盖脸轮番指骂,十足当年造反派,直逼得小马哥那张俊脸左抵右挡,好声好气又解释又保证,活像“文革”时被围攻的老干部。或曰:这种表现哪来温良恭俭让?哪有半点民主的做派?不错,这正是民主,准确地说,是民主政治初告实验的幼稚园阶段。记得六十年代我还小,电影纪录片里好几回瞧见日本议会主席台上一大帮国会议员西装领带打成一团,后来呢,后来犹如小儿出天花,日本的民主还不是日长夜大,成熟起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size]